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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除了王梨教的,陈凤翔被团里培养了三年中学到的那点儿东西,比不上老太太郓芳菲给的一星半点。老太太是在凤翔二十岁那年走的,没遭罪,说是清早靠床头就像睡过去一样。

      陈凤翔说早知道她学慢点儿,笨一些,老太太没准儿放心不下就不乐意走了。

      眼睛哭肿的师姐却说你要真是只小泼猴,老太太没准儿被你气得早走。王梨还说,和老太太的师徒缘分还长着呢,“你是郓芳菲领进的门,以后只要你活着,甚至还教了学生,就有人记着这一点。”

      这世上,好些缘分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而划上句号,比如亲情,友情,同袍之情,师生之情……王梨独不说爱情。她在那个清明节和凤翔一起给老太太扫墓,撑着把黑伞,穿一身黑皮,和明黄薄大衣配白裙子蓝围巾的凤翔一比,一个阴沉,一个阳光。

      “老太太喜欢我穿这个颜色,说显得皮肤白。”凤翔再看肤色被衬得惨白的师姐,“师姐,你这脸上也就这黑眼圈还有点人气。”

      扫完墓在路边等出租,来的却是个短发精干、眼睛很大的女司机。下车也不说话,只对凤翔微微点头致意,再从王梨手里摘包提袋子,王梨侧身避让了下,却还是被女司机温柔又坚决地拿下,开门请她们上车。

      陈凤翔觉得自己左右不对劲儿,车里的冷空气罩在她身上反倒热乎乎的,女司机不断从后视镜看王梨,王梨则一直注视窗外。凤翔觉着这要不是自己在,一准儿有场架要吵。可怎么看师姐也不像会吵架的人。

      到了剧团宿舍大门前,王梨说“谢谢你”。女司机依然点头不语。

      凤翔也道谢,女司机那双眼睛遽然亮了,她盯得凤翔很紧,片刻后才松开,“不客气,我顺路。”她的声音也像外形一样精干,还有点沙哑。

      王梨转身走,女司机在身后喊,“王梨——”

      师姐回头,眼角忽地舒展开,“就送到这儿吧,谢谢你。”

      那个女人凤翔只见过一次,但很难忘怀。过了大半年问师姐,王梨挠挠头,“一个朋友。”既然是朋友,为什么“就送到这儿”后却没再提及呢?凤翔觉得这两人的缘分,是断得干脆的那种。

      王梨王八蛋的地方在于从不说谎话,也不会尽然对凤翔说实话。排练室里她愿意把自己会的全数捧出来,碾碎了一点点地传授给凤翔,下了班就端起茶杯穿上外套,生人勿近熟人也不想沾的料峭样儿。

      台下,她就对着那个好哭鬼学生才看得出人味。凤翔有时闲来就坐一旁看王梨拿着小棍训傻孩子,“你那是滚扇还是嫌端着一锅热汤呢?趁早扔了吧。”

      “伸手。”王梨冷冰冰地绷着脸,哭得鼻头通红地傻孩子就摊开手心。

      “这个动作师傅教了你多久?”王梨轻声问。

      “两……两周。”傻孩子还怯怯看了眼一旁嗑瓜子的凤翔。

      哟,王梨打孩子了。凤翔坐直了看戏,不想师姐转头,温气儿劝凤翔,“她面皮薄。”

      薄就要打厚,长出茧子就好了。凤翔扔壳儿,头却给面子地扭向另一边。

      “到今天还做不好,该不该打?”王梨的声音又传来。

      “该……师傅,我怕痛。”傻孩子已经开始抽鼻子。

      出息,啧。凤翔心说这不愧是赵兰的种,除了脸端正,人糯了吧唧又软塌塌的。她小时候四功五法练不好,老太太只扬起下巴,她就乖乖地取戒尺。

      “痛是为了让你长记性,我打你,你吃了痛,之后要怎么办?”王梨的声音里夹杂了点儿哭笑不得。

      “那我把吃痛的劲儿拿来练扇子好不好?”那傻孩子倒不傻,还和师傅讲起了价。

      也许王梨的眼光深得让孩子闭了嘴,不用再讲,戒尺和皮肉相触的响声回荡了六下,“每周两下,这是第三周了,共六下。”王梨打完,傻孩子的抽泣声已经大了。

      “不要哭,你看好,我再给你拆解演示。”王梨将戒尺换了纸扇,扇骨在指尖掌心转了数圈,等孩子看明白了,她才说,“好了,你自己去琢磨。会了再滚扇给我看。”

      王梨则坐在凤翔身边喝茶,凤翔扭回脑袋,“她妈知不知道你打孩子?”

      就是知道,才送我这儿来。王梨抿唇,左脸酒窝动了动,“亲妈哪里舍得下手?”

      那傻孩子把动作吃透后,又战战兢兢地在师傅面前舞起了扇子,这次只是不纯熟,但大差不差。王梨最后说今天就到这儿,回去吧。

      待孩子穿上外套背上书包,王梨却拉过她的手轻轻摩挲了好几下,“还疼不?”语气里的心疼难以掩盖。

      还有一点疼。傻孩子说师傅今天咱们吃小包子吧,吃了就不疼了。她圆润的小脸笑得没心没肺。

      王梨说行,她看凤翔,“凤翔,一起吗?”

      凤翔眼珠子定了一秒,说不了,我还有事儿。

      说真的,有事儿也比不上看王梨打人愉悦。凤翔二十岁,被好些团外的小伙子追求着。今天这个约着吃饭,那个请她看电影。团内关于她泼辣的名声压根儿没影响外面人的好奇,有人说,“我还不信这个邪,不相信追不到她。”

      凤翔今天等到八点,因为有个不信邪的小伙子从外地出差回柏州,说带了点东西一定要送给她。凤翔说不用,咱们也就是普通朋友。

      缘分里,“普通朋友”多半是托辞,等于“丢了也不可惜”,或者“不用深交”的那一类。这个普通朋友不甘心,说送到凤翔宿舍门口也行。

      这怎么行?陈凤翔从小被母亲和郓芳菲教育,“男女交往要避嫌”。她越发觉得这话不对,“嫌”似乎是一种脏,它跟着女人最紧,沾了就洗不掉。对男人而言,“嫌”就像一种痒,抓一下就过去了。

      身正本就不怕影子斜,奈何别人的眼睛嘴巴耳朵都是歪的。不信邪的已经送过一次,不过两斤水果。第二天就传开了,“陈凤翔‘又’换了对象。”

      一个女孩子,尤其是个特别漂亮精神的女孩子。漂亮本身就是种“不本分”,总归要发生点儿出格事儿才对得起看客的意淫。凤翔长到双十年纪,就越有点儿挪不开腿脚的感觉——她对不信邪的那一位说,“别送了,我不在家。”

      “今天周三,你不是老在宿舍里听戏的吗?”人家都打听清楚了。

      “今天不听,有事。”凤翔没好声气儿了。

      什么事?对方这就黏了上来。

      凤翔没回答,挂了电话后在排练室从六点坐到八点,王梨带着傻孩子吃小包子时,她还坐在那儿。她不是个生来就轻巧的性子,老太太就说过,“别以为泼辣人就不吃亏,越泼辣越辛苦。”

      辛苦在人后。凤翔一粒粒地嗑完那袋子母亲炒的五香葵瓜子,起身将不小心洒到地面的壳儿扫干净。再去洗来抹布,将排练室內的镜子、栏杆、桌子长凳擦了两遍。她得让自己忙起来,才能抵御一层层冲进来的担心和孤单。

      陈凤翔二十岁,团里说得上话的朋友三五个罢了。她在柏州的根是老太太,郓芳菲将这第七只小雏鸟拴在了一群师姐身后,临走前半年就越发唠叨,冲着大徒到六徒挨个叮嘱,“凤翔还小,你们得多帮衬她。”人人都应了,人人也都帮衬了。教她戏,提携她唱了二肩小旦,逢周末就喊,“凤翔来家里吃饭?”可总归隔了年纪阅历,有些话不能直接问出来,况且这些还不是和戏有关的。

      有些只想冲着漂亮姑娘喝酒唱歌搂着跳舞的也来邀,凤翔斜眼拒绝,“撒泡尿照照自己。”

      陈凤翔在水房里洗着抹布,顺便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露得太多,排戏时老被提醒,“陈凤翔你收着点儿”。双眼皮生得深,可不像那些花钱割得笨重的粗红线,蜿蜒得秀气自如。好赖她长了张“艳旦”脸。

      将抹布晾在台子上,凤翔纤纤牵齐了四个角,满意地看了下手表,觉得还能在练功房里再压压腿。自个儿心里琢磨着对“不信邪”的人要怎么办?

      他要是还在宿舍门口舔着脸,我就去找王梨。他要是把东西放下人走了,我明儿就寄回去,包裹上大大咧咧写上,“退自陈凤翔”。他要是来到了剧团门口呢?

      陈凤翔没想着这一出,压完腿走出剧团大门已经晚上九点半,“不信邪”的小伙子手插口袋失落地徘徊着。看到凤翔时脸上毫无愠色,反而惊喜地上前,“加班排练呢?”

      论模样,这一位长得倒像话。还是电视台的采编,工作也是柏州丈母娘喜欢的那一类“稳定”。人又不“计较”,出差回来就给凤翔送特产,据说是上海卖得最好的月饼和其它小吃,怕过期,所以得赶着送来。扑了空、等了几小时也不生气,可不是“不计较”?

      放年长女人那儿,都要劝凤翔“知好歹”,遇上这么个不错的人也不容易。

      可凤翔对他就是左右喜欢不起来。她没接人家递上来的食品袋,认真地蹙眉,“小邓,心意我领了,谢谢。但我还是得和你说清楚,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不信邪的小邓笑,将东西塞到凤翔手里,“吃吧,吃吧。”他识相,挥挥手就走了。

      这要是有些传统女孩,心里都该内疚了,“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凤翔却像吞了数只苍蝇,一时吐不出咽不下。她站在剧团门口单手叉腰,胸口起伏,想哭又想骂。

      “凤翔?”吃足了小包子的王梨竟然折回,她在不远处喊了声师妹。

      凤翔转身,看到王梨关切的眼神忽然来了勇气,她把东西连袋子塞进了垃圾桶,上前搂师姐的胳膊,“我还没吃饭呢。”委屈藏在撒娇里。

      王梨笑,“那我陪你去吃吧。”她没挣开,任凤翔挎着到了自己的单身宿舍。厨艺有限的王梨忙开,番茄用了三个,鸡蛋炒了五个。盖浇饭吃得额头冒汗,王梨只动了两口,抱着茶杯看凤翔。

      “你大晚上怎么又回剧团了?”凤翔这才抬头问师姐。

      “你该和我一起吃小包子。”王梨说凤翔你指定有事儿,才会在练功房里待到卯生下课。我不放心,回去看看。

      “看到什么了?”凤翔吃得皱眉,“师姐,你下次多放点儿盐。”

      “是你口味太重了。”王梨给凤翔拿来瓶几乎没动过的腐乳,“凑合下。”

      “我没看到什么,就发现你把人家送的东西扔了,是什么?”王梨眼里闪烁着打趣。

      一点儿吃的,说了不要,前回送我宿舍,现在竟然送到剧团大门口。凤翔说我不喜欢他,人家却说他不赖。我就是有些难过,像踩在一片沼泽边缘。近一步就给扯下去了,后面还有很多手在推着。

      师姐,你谈过恋爱吗?凤翔问王梨。

      师姐恍了下,“嗯。”她说得犹豫而清淡。

      “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儿的?”凤翔追问。

      王梨“哈”了声,“不重样儿的。”说完,师姐的俏脸红了,“凤翔,真不喜欢,又不能甩干净,师姐帮你去说。我年纪大,脸熟,能说上两句。”

      “怎么个不重样儿?”凤翔不理她岔话。

      “哈。”王梨端起茶杯,看着窗外夜色眨了眨眼,“对我都挺好。”

      “这是一样儿的。”凤翔白她,忽然感到心情畅快起来——她不是爱看王梨打学生,也不是爱逗师姐到脸红,就是喜欢和她一块儿待着,听听戏,说说闲话。

      “清明节那个是不是?”凤翔问出了大胆的揣测。

      王梨像被一口气挡在了喉间,她睁大眼睛,想了想,既不否认又不承认,“那是朋友了。”

      王八蛋,总归有点进步。从“朋友”到“朋友了”,信息量多得不是一点点。吃到别人的八卦就忘记了自己的淡淡忧伤,凤翔搭上王梨的肩膀,两个人正巧一块儿叹了声。

      “人非得结婚吗?”凤翔问。

      “不必的,一个人也挺好。”王梨终于对凤翔说了句难得的大白话加大实话,“我看小邓,和你不适合。”

      你怎么知道?凤翔不解。

      “上次去电视台做节目,他眼睛在女演员身上不断地转,太花了。”王梨说他盯你最久,我当时心里就不舒服。

      凤翔心里倒是舒服了,“嘿,师姐,你还是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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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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