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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八,雨路(完) ...

  •   八,雨路
      季家三姐安淮一岁整的时候,是在老太太九藤的床榻上抓的周。
      也是九藤临起的性子,这一日本是福巧领了三个丫头前来娘家借粮,福巧道:“奶奶,一个小丫头,不做兴这些考究的!”九藤搂抱了初长开细眉凤眼的安淮道:“哎,姑娘自是比不得男孩享福,往后大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得操劳一辈子,只抱在亲妈怀里的这几年能得些娇贵,我这老太太也不知还能疼她几年,三姐这头一年整岁能在我这处赶上,哪可装不晓得的就让它滑溜过去呢!”又对福巧妈说,“萍子去备吧,也就是图个喜庆,一时备不齐整寻个大概就好!不过鸡蛋可得煮,抓了周,我再大饼子底下扣个鸡蛋给三姐滚滚身子留牢了根,得个好兆头日后我的安淮就能稳稳的长,快快长大了来搀老太太!”
      福巧见九藤兴致勃勃,也就不再推辞,两个大些的丫头听见鸡蛋倒都是耳竖竖眼灼灼的,福巧妈见了笑撸一把两个大孙女,道:“听馋了吧?外婆这就去煮,都有都有!”
      “妈!”福巧皱眉叫一声,眼见两个女儿已兴冲冲牵着外婆出了屋,跺一下脚就要跟出去,九藤阻一句:“巧,由着吧,俩姑娘是不久未进油水了?两个鸡蛋,奶奶这还请得起!”
      福巧抿下嘴,说:“奶奶,我晓得这大半年酒坊的买卖大不如往年,货卖不出去都存在库里,二堂哥前一阵又病去了,留下一家子没着落的孤儿寡妇,妈可跟我说了,您都是出了自个的贴已顶着呢!我又是个不懂事没用的,明知娘家如今也就是靠了几口薄田,还时不时老来蹭上两口,什么时候能还上还是两说!您不嫌我是个倒贴丫头,还顾全着我下面几个小的,可叫我怎过意得去?”
      九藤听了笑道:“看看,生下来就腆着嘴脸吃喝我家多年的丫头,如今才来跟我计算这个?要是早两年,奶奶我脑子还精算,你说这个,我倒还真要和你唠叨唠叨养你这大的经费,少算也是得几头牛羊加起来怕都是不止的!现今你再来说,倒是晚了!也是你崩坏性子聪明,晓得奶奶我如今糊涂,你也是倒贴惯了,怎算都算不清,这么一句过意不去,叫奶奶听了心里惬意,就可一笔购销再不提了!”
      “奶奶!“福巧腻过去,道,“我哪是那意思,您才是崩坏的,什么好话都能给您说岔了去!”
      “好啦!你就那点家底,又心疼姑爷,报喜不报忧,晓得你定是挨到下一顿都揭不开锅来了才来寻我!”九藤搂拍一把孙女的手,说,“你是我自小亲疼看大舍不得受一丝委屈的嫡亲孙女,如今嫁出去有了难事不来寻娘家人,那就真是女生外向,让我老章家白养你这些年!我都说了,我们女人家,受家里人疼爱的年月,也就没几年。我是希望能看顾你们长久些,只是不晓得还能有多久!”
      福巧扑在九藤怀里蹭一把头,说:“奶奶可再不许这样说!奶奶长命百岁的人!我这个倒贴货,还指望您疼我到我做奶奶呢!”
      九藤对床榻上爬着的安淮笑嘲一句:“三姐,看看你妈,都三个姑娘的娘了,还跟奶奶做小孩样耍嗲经呢!可不得刮羞燥脸!”
      安淮瞧着老太太跟母亲相拥着,囫囵呀呀着就爬过来噗通栽挤进来凑热闹,福巧逗呵小丫头一记痒,安淮咯咯一乐,祖孙三人笑作一团。

      再说那一日床榻上尺子,大葱,小铜钱,七,八样的周礼,让季家安淮眼花缭乱,最后一双小手却摸在了九藤常年用的那副算盘上,抓着就不放手了,滑溜小珠子上下的扣,乐的眼睛眯了一条缝,福巧妈拍笑道:“哎吆!小精丫头,往后只怕也是个能抓钱的手!”
      九藤逗一把安淮,眼见着小孩子全神贯注,摇头道:“她抓的可是算盘,不是铜钱!不过这也好,钱多钱少的,会计算着过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下半日云朵厚遮起天,福巧看看天色,说:“奶奶,妈,要不我就回了,看样子,待会要下雨呢!”
      福巧妈道:“天不好,不如明个再家去吧!”
      福巧道:“应不会是大雨,家里牲口还在,我不放心呢。”
      九藤道:“也好,这个点能在天暗前赶回家。”
      福巧妈抱拎一口袋苞面出来,道:“这个拿回去,先吃一段时日,若不够再来!今年也不知撞着什么了,天灾人祸的,前一阵的疫病(注)闹得还没断了根,听说城里头又见着铁壳子鸟嗡嗡飞(注),乱哄哄不晓得又要出什么事,要没旁的事,你一个女人家还是少出门!”
      福巧掂掂面口袋,说:“妈,这太多了,二姐赖抱,抱了这个半道里我可就抱不了她了!”
      大女儿玉芝听了道:“妈,我来背吧!“
      福巧一笑道:“这个沉得很,你可拿不动!”
      玉芝对妹妹玉婷喊响道:“就叫你待在家里的,偏要跟来!如今粮带不回去了,家去头一个喊饿的还是你!”
      玉婷最后一口鸡蛋还滋滋含嚼着,姐姐的一句训让她小嘴一撇,却也不争,福巧妈道:“要不二姐晚上就留在这,明个福全不是要去县上学堂迎福庆嘛,顺道叫他送二姐回去就是!”
      这一句话倒叫玉婷小屁股一转就朝福巧跑,两手一抱亲妈的裤腿,侧眼怯怯的喊一句:“不嘛,我跟妈!”
      福巧笑笑说:“这丫头最粘我!”
      九藤拍拍手,道:“玉婷,乖啊!你妈带不了你,明个一早就让舅舅送你回家,晚上就跟着老太太,乖乖听话再给煮个蛋吃!”
      玉婷小舌头舔记嘴,抬头望一望福巧,一松动的空间就叫外婆抱了起来,福巧妈笑搂起来孙女贴了脸道:“我这赖抱的憨二姐哎,夜里外婆抱,外婆唱曲听好不好?”
      九藤笑道:“看看你妈,我才哄到手的心肝宝贝,眨眼就叫她抱了跑!”

      二丫头留在娘家,福巧背着安淮,与玉芝合托着苞面回到合庄家中的时候,已是淋了半路的细雨,幸是还未深寒的近秋的天,回到家中福巧安顿了小女儿,大女儿玉芝大手巾一把抹了头发,已经利利索索起了柴火小砖头垫了脚站上锅灶舀水烧开水。
      福巧床头亲一口安淮伸给自己绵软的孩儿手,道:“三姐乖,今个三姐满一岁了,等会妈给煮香喷喷的面疙瘩,让我三姐饱饱吃一顿好不好?”
      说话的空挡,忽然就听得门外边一声男声叫:“季大嫂子在不!”
      福巧疑声而出,只见一个半大小伙子急冲的闯进来,却是熟识的,正是曾经部队中跟在丈夫季云长身边的勤务兵。当时云长若多的战友,这个年轻人的名号福巧倒是记忆深刻,大号“胡定新”,又被众人戏称为“不定心”,倒确是年纪还小猴子屁股坐不住的毛小子一个,所以,还有另一个更贴切的人人皆叫几乎已经替代了他名字的绰号---“小泥猴子”。
      小泥猴子站时折了腿,云长心疼下属小小年纪,放到合庄养伤,伤好后便留在了小学校的交通站,这一日,倘若福巧没记错,泥猴应是去了县上办差。
      小泥猴子的忽然到来让福巧有些错愕,接下来的一切却是容不得她多想多问的,胡定新抹去一脸雨水,气喘吁吁一句吼:“嫂子!快跟我走!来抓你们的人,恐怕立刻就要到了!”
      湿漉漉的天与地,柴火初红,灶头上的水还没烧开,来人突兀的一句话叫福巧的嘴巴微微半张,一侧头看见站靠着门框听闻着一切的玉芝也正忐忑的巴望着自己,这时,屋里头的安淮不知为什么,忽然哇的一声啼开了。

      这年秋霜未降,秋雁还未归南,福巧仓惶之下,连自家的房门都未关牢,便挂着一双女儿随着胡定新逆暖而行,往北行进。
      多年以后的冬天,温暖的房间里,福巧老迈,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这一出,对大姐玉芝不舍唏嘘道:“那回走的时候,牲口牲口不带,我怎会连门都没带上呢?后来庄子里几个大嫂子说,帮着去带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了!真糟蹋了你外婆给的那包玉米面,一口都没吃着呢!那才是正宗的玉米面呢,如今哪里买得到?”
      玉芝体贴母亲老却,孰重孰轻已是无序,只浮游着跳跃记忆中那某个点的挂心,宽慰说:“妈忘记了?还好你带我们走了,那些个舍不得粮食牲口没走成的人,后来有哪个保住性命?你忘记了,就连我们那房子,后来都没了。”
      福巧嘘道:“是啊,都毁了。那房子好啊,冬暖夏凉,空调都不用的。”
      玉芝无奈轻笑摇头,手指头擦了擦窗户上的暖雾,看了看屋外仍在飘摇的轻浅小雪,南方的雪细巧晶莹,不像北边的,一落起来便厚天盖地,沉重的白棉被子一般,赤脚踏去,刺骨寒凉。
      玉芝赤脚踩在雪地上,是六岁那年的冬天,不是贪玩做怪,是跑没了鞋。
      很久之前的事了,玉芝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有时候闭一下眼,对那个冬天,冬天的那场雪,那场雪的雪白扎冷,却还是会有身在其中的恍惚错觉。午夜梦回,她常会觉得两只脚僵冷不适,就像上了冰雪的烙印,这个烙印不仅仅是对于她,对于三妹季清也是,不同的是玉芝的烙印朦胧深埋,而季清的,在那么多年之后,仍清晰易见,不断提醒着这对姊妹一起经历过的那段岁月,那段在中国近代史上被称为“北撤”(注)的历史,玉芝至今仍清楚记得它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日期,那是在1946年,三妹季清周岁的生日,自己立在一锅半开的水旁边,母亲福巧忽然一把拽过她,抱起季清伞都没打,门也没带就奔进了一潇雨帘,匆忙间玉芝掉落了第一只鞋,她想回头捡,母亲却紧拉着她的手让她根本来不及停留,玉芝现今想来,也亏得是当年福巧的当机立断,她们走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带,所以至今,她们仍守到一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八,雨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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