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戒》落雁玄冰

246、迷途路难弃恩怨情（二）

　　“言归正传吧，”老方丈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缓缓说道：“在福儿六岁那年，这慈云寺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这寺中原先的方丈年事已高心生引退之意，便想在寺中另寻觅一位有德者以待继之；这二么，便是有关福儿的事情了。福儿已然六岁了，虽说依旧只是一介女童，可是看她年纪一日大过一日，寺中其他的师兄弟到底还是日渐有了微词。简言之，便是我慈云寺乃是佛门清净之地，断无有留下女子在寺中长住的道理。其实此言在福儿方进寺中之时，便早已有人提起过，不过毕竟那时福儿只是无知婴孩，众人虽有此意却到底是心念慈悲隐有不舍，而如今福儿已能识得世事，倘若再留在寺中，实在是有些不甚妥当了。”
　　“对于此事,我心中自是矛盾万分，虽说我也知道福儿长久留在这慈云寺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一个女孩儿家自然是该过正常日子的，可是……她毕竟还只有六岁，若是此时离去，我总还是万分不舍的……不过此时我却并无过多之心关切此事，因着主持方丈正欲寻觅接替者，而他又有心属意于我，所以我……”
　　“所以你就同意把福儿赶出慈云寺了？”听到这里我赶忙急切地追问道。
　　“不，不！不是这样的！”那老方丈赶忙摇起手道：“我虽是有心欲争方丈一位，可是与福儿的父女之情乃是天性使然，我如何会做出如此狠心之事……事实上，我是多番劝说方丈留下福儿的，不管怎样，必要等她过了及笄之年再行让她离开的……说起来怕也是因缘造化吧，我极力劝说方丈留下福儿一事，竟使得方丈以为我慈悲之念甚重，且并不以世俗男女观念拘之，后竟力排众议力荐我为下任主持方丈了。当时寺中师兄弟闻之多有不服，因我资历尚且，实在不足以服众，怎奈主持方丈心意已决，且又竭力劝说，一时间众师兄弟也就再无他话可言了。至今思来，能当上这个主持方丈我还真就是全亏了福儿了……”
　　老方丈说到这里眼神之中隐隐地露出了一丝柔和，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一段岁月也是他记忆中唯一值得回味的幸福温馨片段吧！
　　“可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谁又料想万般祸事皆是出在我继任主持方丈的仪式上。我先前便已说过，我天竺国好兴佛事，且慈云寺又是金平府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寺院，故而寺中方丈更迭一事便引来了金平府中诸多善男信女的观看，这其中便有当初试将我们父女赶尽杀绝之人……”
　　“他们认出你了？”我有些紧张地追问道。
　　我承认我现在已经完全被老方丈所讲的故事给吸引住了。
　　“他们……他们许是认出了我一二，但却到底未能确实。”老方丈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毕竟我在这慈云寺中已然生活了六年，装束更改自不用说了，便是每日受我佛教诲心性也更改了不少，久而久之，或许相貌与当年已有些许变化了……所以，那些人虽说心有疑窦，但毕竟此处是慈云寺，是佛门净地，若非有万般十足把握，他们自然是不敢有所造次的……”
　　“呵！一群没见识的人！若是真的妖怪搁他们面前，哪里还能由着他们如此痛快地活上这么多年！”悟空略带愤慨地嗤笑了一声，随即催促着那老方丈道：“你接着说，接着说！”
　　老方丈点了点头，继续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他们没能完全认出我，总算是让我略微放了些心，可谁知……他们却是认出了福儿……当即便要捉拿福儿重行当年祛妖之法！”
　　听到这里，我不觉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些人是怎么认出福儿来的？福儿住在慈云寺中，难不成那些个所谓的善男信女还把你们慈云寺围起来搜了一遍不成？”
　　“唉！女施主你有所不知啊！”老方丈叹了一口气道：“当时福儿才六岁，正是喜爱玩闹的时候，当日，寺中僧人悉数到大殿之中观礼诵经，自然不曾有人看管与她，而她自小生在寺中，更是少见这等热闹场面，一见此间人来人往自然就按耐不住性子跑出来张望了。福儿虽说身形已变，可她脸上的胎记却是任谁都无法彻底忘记的，她才一露脸，自然就被眼尖之人给发现了！”
　　“那他们打算咋个对她？又把她抓起来活活烧死？”悟空的眼里隐隐透出了一丝怒火。
　　“施主所言正是，他们的确便想如此为之，但当时毕竟是在慈云寺，就算他们有心为之，却终究还是要顾忌一些，于是他们便提出让我这个新上任的慈云寺主持方丈就此事予他们一个交代！我，我……”
　　老方丈说到这里忽然又开始情绪微微地激动了起来，而从他喘息不停的样子来看，似乎有一场十分汹涌的情感波澜正积压在他的心底之间。
　　看他这副激动的样子，我有些紧张地看向他道：“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你才把福儿的鼻子给割掉的吧？”
　　那老方丈听了我的话后，当即便流出了眼泪，片刻之后，他耷拉下脑袋低声啜泣道：“是，是这样……当时他们要我予他们一个交代，可是，可是福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可把她就这样交到他们手里呢！于是我便试图说服他们，我竭力表明福儿她并非妖孽，况且就算她是妖孽，也已在这慈云寺中修行六年，就是有妖性也已祛除了大半了……可是他们依旧不肯罢休，还说若是福儿不死，他们便让全金平府的百姓围住慈云寺，说什么也不能让福儿‘贻害人间’！一时间，我与那些村民便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我之前便已说过了，我当上这主持方丈的位子，其实有很多师兄弟心里是不甚信服的，不过是碍着老方丈的面子未予明说罢了，而如今遇上了这么一件事情，那些当时惜败与我的师兄弟们自然便抓着了契机，他们虽说并未明白赞成烧死福儿，但却是竭力要求将福儿交给那些乡民的……后来，还是已经退位的主持方丈出面调停此事，总算是让众人平息了一些。”
　　“老方丈在慈云寺已做了近三十年的主持，其在金平府百姓中的威信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他慈悲为怀，自然也不赞成取福儿性命的做法，但当时众人情绪激动、意念偏执，便是他也无法彻底说动全部的乡民。无奈之下老方丈最后只得妥协说可以取下福儿身上的一件东西以代她身，且用烈火焚之此物之后，也算是将福儿身上的妖气尽除了！此话一出，众人皆没了言语，两相商议片刻后，所有的人便都同意了老方丈所言，可是至于要何物才能以代福儿之身，却成了一个问题……”
　　“人身体上的东西多得是，不是非要割鼻子的吧！头发，头发就可以啊！”这时的我已经完全融入进这个故事之中了。
　　“我知道，我也想说是头发，可是，可是他们根本就不依……头发断了亦会长出，此物根本不是身上不可或缺的东西……”
　　“那他们要割啥？鼻子？嗨！这帮人还真是会想啊！”悟空脸上的怒气已经清晰可见了。
　　“他们当时口口声声说要砍下福儿的手足！这怎么可以呢！倘若失去了手足，福儿今后便是个废人了，若是他日离开了慈云寺，她靠何来生活呢？所以思来想去，我只能选择割下福儿的鼻子了！我……我真的是别无选择了……”
　　那老方丈说到这里便放声地大哭起来，他心中的悲伤也随着那些眼泪尽情地宣泄着，看着他如此悲伤的模样，我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我能说什么呢？也许最初在听到是这个老方丈割了丑娘鼻子的一瞬间，是无尽的怒火占据了我的所有思维，可是现在，当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却显然没有了继续愤怒的理由。我的愤怒或许只是一时的，但是眼前这个老方丈的痛苦与悲哀却是无法用时间和度量来衡量的！
　　“割下了福儿的鼻子之后，我原本以为，福儿就可以在寺中安然待下去了，可谁又知道，他们却依旧不肯罢休，他们纷纷言之就算福儿身上妖性已除，而她这样的妖孽之身也是万万不可再在佛门净地待下去的，务必要将她赶出去方使得天下太平……”
　　“他们还是不是人啊！我看真正的妖孽是说出这些话的人才是呢！”我义愤填膺地大喊道，一时间同情的目光不觉又转到了昏睡在床上的丑娘身上。
　　“身为人父，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早已无颜去面对福儿了，况且福儿从小生在寺中，与一般的孩童相比自然是早知人事一些。她虽说不知道我便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却也知道，这整个慈云寺之中我是待她最好的人，而如今，我却亲手割下了她的鼻子，如此一事，怎能不让她伤心欲绝呢！所以不等那些人强行将她赶走，她便自己先行一步离开了慈云寺。我……我……”那老方丈说到此处再次激动地捶胸顿足道：“当初我为何要如此利欲熏心，不做这慈云寺方丈又如何，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可让她一个人如此孤苦离开……我，我实在是枉为人父啊！”
　　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它凄惨哀怨得简直超过了我全部的想象。
　　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一直以为在这个西游记的时空之中妖怪是最为可怕的东西，会杀人还会吃人他们简直是无恶不作令人惊恐无比；随着后来在经过了狮驼国和比丘国的事情之后，我才渐渐发现，神佛要是杀起人来那简直就是杀人不见血，他们的手段其实比那些妖怪更为残忍和恐怖；那么今天，当我了解了丑娘这段故事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只能说，其实真正让人生不如死的恰恰就是人自己！
　　是那些所谓的人改变了丑娘一家的生活轨迹，是那些所谓的人让丑娘变成了这样古怪而又扭曲的性格，是那些所谓的人让原本是人的丑娘彻底地变成了人人害怕的妖怪！
　　我忽然明白了丑娘为何会对豹头山虎口洞里的妖怪有这样深厚的感情了，也许在她离开慈云寺之后是豹头山的妖怪们比如黄狮精收留了她，而那些妖怪虽说不见得待她有多好，但至少他们不会把她当做一个怪物和异类来看，我相信丑娘在虎口洞的日子是平静而又安逸的。我也明白了丑娘为何同我们上路之后一直都是这样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是啊，有什么好理的呢，在她的眼中，神仙也罢，人也好，都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薄幸之辈，谁又能知道，我们是对她打着一个什么样的主意呢！呵！她没想错，我和悟空的确一路上都在打着她的主意！总之，她有太多的理由可以用这样淡漠的眼神来看待这个人世间的一切，而生命对于她来说，可能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方丈，方丈，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你也别这么难受了！那个啥，你到她屋子里头来，是来给她赔罪的？”悟空一边安抚着老方丈一边发问道。
　　“恩，是的，不过我更想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可是，可是她不肯与我说话，她恨死我了……我知道她想杀了我！”
　　老方丈这番话让我回想起了方才刚进屋子之时的场景，想着想着我不觉叹气道：“方丈，福儿她不知道你是他爹呢！要是知道了，她不会这样对你的！”
　　“不，我不求她原谅我！”老方丈摇着头叹息道：“我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人了，我自己的罪孽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放心不下她，你们是与她一同来的，你们告诉我这些年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老方丈祈求的眼神让我感到一阵发难，但是我却实在不愿意骗他，无奈，我只得将我们如何与丑娘相识的经过一一告诉了他，而他在听完之后，不觉又再一次痛哭了起来。
　　见这老方丈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我和悟空不觉也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为免这老方丈伤心过度，我和悟空便将他扶回了他自己的房间，直到看着他安然睡下，我们两个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出房门，我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的应该对丑娘好一点的，她真是太可怜了！同丑娘相比，五儿和小萼的事情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悟空听了不觉笑着拍着我的肩膀道：“你这么说可就没道理了，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比可怜，嘿！俺老孙还没爹没妈石头里蹦出来的呢！俺也没见你对俺有多好啊！”
　　“你乱扯什么呀！这两件事儿能一样吗！”我气得回瞪了悟空两眼。
　　这猴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悟空见我微有怒意，便也自觉有些失言，在朝我吐了吐舌头之后，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夜空，随即喃喃自语道：
　　“是啊，以后是该对她好一点了，不过都说天降大任与斯人，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啥的，照俺看啊，这丑娘十有八九就是仙女投胎转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