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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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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银钩暗。
无尽城,望天门。
“三弟,快跑!”年轻男子一把扯下趴在男孩身上的怪物,“快跑!”
刀剑与血肉相搏的声音中,一个满脸恐惧的孩子冲出了大门,从刚刚醒来的城池里跑过,身后留下滴滴血痕。
力士刚打开城门,少年便远远而来,夹裹着疾行符的呼啸,直冲出去城去。
“刚才是不是有人过去了?”一个力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么快,肯定是望天门的人。”另一个力士打着哈欠。
“大清早催命啊,跑得倒快。”
“谁知道呢。”
霜威出塞早,云色度河秋。
顾青云抬起月白色的箭袖,天边凌冽凉风里夹裹着湿润划过他的掌纹,他下剑抬目,终于要到无尽城了。
顾青云举步欲行,几声幼兽般的哀鸣和着水气,被风送到了他的耳边。
他眉眼微动,不紧不慢寻声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顾青云便离那哀叫近了。
初秋将毕,无尽城外大片胡杨已经染上黄色,阻隔了塞外荒漠蔓延出的凉意。一个八九岁的男童躺在沙枣与胡杨枝杈之下,正无助地低低抽泣。
顾青云看着眼前与满地沙尘滚做一团的孩子,他的脸上粘着厚重的黑灰,身上暗黄的纹绣华服已将他腰间洇出的大块血迹暴露无疑。
望天门的人。顾青云微微皱了皱眉,顺心放出神识往四周查探了一番,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这并不寻常,望天门下的弟子一向不单独行动,虽说原因不过是修行低微,便于自保,但把一个受伤的年幼弟子在夜幕将至的时候独自留在城外,显然不是望天门的做派。
男童在顾青云的沉默中挣扎着往后缩了一寸,外衣上晕出的血迹更大了,他显然受了极重的伤。
顾青云走近惊恐瞪大眼睛的男孩,单膝跪地半蹲了下来,从六棱戒中拿出一颗舒灵丹,递给了他,“吃了吧,不然你会死。”
“你是……什么人?”男童的声音颤抖低哑,看来已经哭了不短的时间。
“无名散修而已。”顾青云直视男童。
“这是…什么药?”男童把目光落在了顾青云掌心的舒灵丹上,迟疑地问道。
“舒灵丹。”顾青云缓声解释,“你的身体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了,与其怀疑我,不如吃了它。”
男童听到舒灵丹三个字之后,哭红的眼睛迸发出一丝光彩,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顾青云把手里的丹药往前送了送,沉默地递到了男童嘴边。
男童的目光落在小小一丸丹药上,狠狠咬住下唇,犹豫着拿过丹药,半响,终于张开嘴塞进嘴里。吃进去后,便恶狠狠地咀嚼着那颗药丸,仿佛那是他的仇人一般。
舒灵丹虽算不上什么灵丹妙药,但控制八九岁孩子的伤势,也已绰绰有余了。顾青云看着服过药的男童脸上的颜色渐渐好转,从惨然灰败中逐渐有了一丝血色,便站起身来望了望天色,又低头问道,“你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男童捂着伤口,挣扎着半坐起来,“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青云却没听见一样,低头对男童说,“舒灵丹只能暂时控制住你的伤势,你得找个地方休养治伤。”
男童吃了丹药之后,戒心显然降低了几分,他强撑起一口灵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厉害一些,却不知这模样更可怜了几分,“我是平野城赤练门弟子,今日来无尽城帮师兄送信,谁知遇到了妖兽,多谢您仗义相助。之后,我会自己想办法。”言下之意,便是不想再与顾青云多说。
顾青云看了看沙漠荒漠中渐渐升起的上弦月,天高野阔,月缺人伤,他沉吟了一下,一把抱起眼前这个满嘴谎话的男孩。
男童惊慌失措的挣扎起来,却一点儿也挣不脱顾青云那双看似不怎么强壮的臂膀。
“平野城距此地御剑不过一个时辰,我送你过去。”顾青云淡淡地说道。
他怀里的男童听到这话,慢慢停止了挣扎,僵直地被顾青云抱在怀里,半信半疑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修士。月光之下,顾青云双眸清亮,唇色浅淡,看起来有些锐利的面容被柔和的下颌勾勒地有些温柔,高高挽起的发尾在脑后如青云流水般披下,一身闲散剑修的常见装束,几缕头丝垂在耳边,肩后露出一角的剑柄也少了几分肃杀之气。
男童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眼神里也少了几分怀疑,长得这般好看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不管男孩眼中闪过的情绪是什么,那也并不重要。顾青云踏上佩剑,转瞬化作夜空中的飞鸟,抱着男孩一路朝平野城去驰。
清风吹过胡杨林婆娑的树叶,发出了阴冷地沙沙声。两人离开不久,林中转出一个青衣人,懒洋洋地在刚才男童躺着的书丛旁站定,低头看着地上男童伤势留下的血迹,发出低低地轻笑:“真是有趣,有趣啊。”
剑行三百里,已是戌时,夜寂人静,平野城城门紧闭,只有巡城力士守在城墙角楼上。
顾青云飞剑入城,直奔赤练门而去。巡城士兵抬头望见有人御剑而入,也不阻拦。人间律法与修士本就各行其事,高高在上的修士的事,人间衙门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本就无力管束,何必自寻烦恼。
行至赤练门外,寒光一闪,没等男童看清,顾青云剑已入鞘,抱着他在赤练门牌匾下的雕花走兽大门前站定。
顾青云低头看了一眼窝在自己怀里一言不发的男童,余光扫到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人若是骗了人,总会有些尴尬的表现。他也没有不多说,只扣动一指,轻轻弹出几团灵气,打在了赤练门那扇暗红雕花木门上,发出了一声声沉重的闷响。
“哪个大胆狂徒,半夜敢扰我赤练门?”不一会儿,一声娇喝从门内传来。接着,“咯吱”一声,两扇木门洞开,身着紧身红衣暗棕护甲的年轻女子鱼贯而出,手中都提着一把八角铁锤。领头那女子峨眉挑起,眼中分明带着被打扰睡眠的怒意,直冲着顾青云快步走了过来。
若说世间女子皆以柔美为高,赤练门则以勇毅为贵,因此开派祖师以赤练为名,在雁归宗下颇为得脸,修仙界传言赤练门女修士各个貌美如花,脾气却不大好,看来并不是假话。
顾青云抱着男童,静待女子冲到面前。
那女子一路行来,星目瞪圆,铁锤抡起,待走到顾青云面前,站定抬头欲抡,却分明眼前一怔,竟显出几分羞涩。于是脸上神色怒中带羞,一时竟显得有些古怪,但随即又被顾青云怀中的男童吸引了注意,迅速变化成了惊慌失措,“这是怎么回事?小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两队女修霎时乱了套,在女子的惊呼中把顾青云围了个密密匝匝。
男童偷眼看了看还抱着自己的顾青云,满目陡然垂下泪来,“三师姐——”
“被称为三师姐的女子眼里闪过讶异,迅速伸出手来,想从顾青云手里接过男童,顾青云却没有松手。
“你什么意思?”女子喝道,“还不放下我们小少爷。”
“他腰腹重伤,我暂时用舒灵丹为他护住了心脉,直接走路,于性命有碍。”顾青云表情平静。
女子急忙低头查看,突然面色一变,“玉章,快去把那张金纹樟木床运过来,褥子铺得厚厚的,朱未你去给门主报信,其他人,护送这位……你贵姓?”
顾青云看着眼前的女子从刚开始的惊慌失措,到此刻的有条不絮,这才道,“鄙姓顾,顾青云。”
女子也变得客气有道,对顾青云矜持一笑,“护送顾道友去会客厅。”
顾青云客随主便,稳稳抱着男孩等候片刻,然后将他放在了玉章送来的那张贴上了飞行符的金纹樟木床上。随后在一群香气扑鼻的女侠士“陪伴”下,朝赤练门会客厅行去。
赤练门内秋菊夹道,粉紫黄白,浓烈的仿佛春日,映着一众女侠的红衣,于灿烂中带着一丝说不明的气息。顾青云漠然扫过这番景致,心里滑过五师弟的模样。若他在此,一定会扳着胖乎乎的指头说满屋菊花去吊丧,红衣女鬼大不吉之类的话。一别三十载,自己也是时候回宗门了。
在会客厅坐定,顾青云喝掉了三盏茶。巳时已晚,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才姗姗来迟。
老妇脸色极暗,在主位坐定后,几位陪伴她的女修才依次在会客厅的座位做好。顾青云看过去,一个个眼睛微红,果然,刚才隐隐约约地哭声就是她们发出的。
“恩公,本门遭逢大难,照顾不周,望海涵。”原来老妇竟是赤练门现任门主。
“无事,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回无尽城了。”顾青云客气道。
“这么晚了,在这里住一夜再走吧。”门主挽留道。
“不必了,还有友人在无尽城等我。”顾青云随口说道,望天门应该是出了大事,赤练门今夜怕是不得安生了。
那赤练门主也没有多做挽留,只一抬手,一块红玉雕成的铭牌便悬浮在顾青云面前,“那就不留你了,这是我赤练门客卿玉牌,望你收下,感谢你救了我孙儿的命。”
顾青云大大方方收下玉牌,朝门主告辞后,方踩着佩剑朝无尽城去了。
无尽城是距离禁地最近的凡人城池,虽处于凹凸不平的黄沙中,却因为一片浓至滴翠的胡杨林,千年来逐渐聚起了人烟,形成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近百年来,又借了雁归宗下属小宗门的威势,变成了各路妄想从禁地中得到机缘的修仙者的落脚之地。
顾青云再回到无尽城时,夜已深了,无尽城满城灯烛灭,从空中俯瞰,只有那颇为有名的见难客栈还亮着灯火。
顾青云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客栈,又把目光落在了东南角的望天门一派的宅邸上。
踩剑降落,顾青云站在了望天门的大门口,土黄色的门扇半掉不掉,门上数道几乎穿透木料的爪痕在冰凉的月光中很是显眼。
他缓步走进望天门,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身着黄色门派修士服的倒毙尸体,修士服上都是利爪造成的血痕,不少人被开膛破肚,内脏肠肚流了一地。
顾青云弯腰查看,血迹已经半干,看来就是出事时间不超过一日,那孩子居然能逃脱,真是难得。在半干的血泊周围,凌乱的散布着兽类的脚印,竟是沙龙婆的足迹。
顾青云面色微动,继续往内院走去,一路上惨不忍睹,竟是满门遭屠。望天门虽不是什么大宗大门,但毕竟是满门修士,什么时候没有灵智的沙龙婆变得如此厉害,竟能将两百多名修士尽数屠戮?看完望天门颇大的院落,顾青云才发现,唯一可能问出几句真相的,恐怕就只有赤练门那位小公子了。
但那孩子身负重伤,为了他的安危,赤练门恐怕短时间内不会让他出现了。顾青云沉默一瞬,看来明日只能去探探沙龙婆的巢穴了。
顾青云退出了满院残败的望天门,抬头望了望冷清惨白的上弦月,这才朝见难客栈走去。
一路上,夜黑屋寂,连更夫都不见了踪影,看来这般惨烈的杀戮的确吓着了百姓,也只有见难客栈这种地方,才会越黑暗越热闹了。
顾青云在凄冷的月光中一路行去,很快就到了见难客栈粗制滥造的两层小楼前。两盏黄油纸罩的灯笼在半夜的街道上格外扎眼,门廊处窝着一只脏不溜秋的瘦不拉几的黄猫。一个青衣人侧身对着街道,正从宽袖里掏出一把鱼干洒在猫面前。
顾青云走进客栈,与破烂外表不同的是,见难客栈内部虽不华丽,却也颇为精致,门口打盹的跑堂极为机警,在顾青云进来的瞬间就站了起来,只不过笑容并不怎么热情,反而看起来有些害怕。
“还有房间吗?”顾青云温声问道。
“有的有的。”跑堂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顾青云,挤出了一个假笑,“不过是丁字房,客官您可别嫌弃。”
“来一间。”顾青云掏出银子递给了跑堂。
跑堂收了亮澄橙的整块银子,假笑看起来也有了几分真,一边带了顾青云往丁字房走,一边小声说道,“这几天城里不太平,晚上您若是听到什么,可千万别出去。”
顾青云点了点头,算是听见了,跟着跑堂到了一楼的小隔间,跑堂推开门,迅速让到了一边,“客官请。”
顾青云进了隔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床一柜,一椅一榻,虽然质地普通,在这禁地边城,也算得上用心了。
顾青云关上门,盘腿坐在榻上,一日奔波,此时才有空思量。沉吟片刻,他抽出一道传音符,以灵化文,将望天门之事尽数写在其上,然后默声敕令,那传音符便顺着窗户的缝隙滑了出去,化作一只飞鸟朝远方飞去。
做完这些事,顾青云闭上眼睛,运功静修,不一会儿,就进入玄妙之境,神识渐渐放大,朝客栈外一波一波弥散出去。
隔壁呼呼大睡的练气散修,楼上搂着花娘调笑的练体力士,厨房被跑堂叫起来烧水的厨娘,门外抚摸野猫杂毛的青衣人,从他的神识下一一划过,直至血尸满地的望天门,一切都平静如常。
神识停了下来,夜里的无尽城,即使经历了一场屠杀,挂在半空的上弦月依旧静悄悄挂在空中,仿佛亘古至今,万事万物从未改变。
在这样的夜里,只有接天黄沙中的满天星斗格外明亮。塞外夜风的凄冷被客房薄薄的墙板隔绝,顾青云回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每逢弦月便不大愿意住在屋子里。因为一旦住在屋子里,只要有轻微响声便会将他惊醒。在没有到达化神初期的那些年,自己总是一夜一夜的在荒山、野河、深谷度过弦月之夜,露天反而能睡个好觉。
不过这些事都是过去了,如今休息不过也是修炼,在哪里都是一样,他收回神识,抛却俗世,安静地沉入了灵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