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同》魇客

58、如果我曾遇见你（五）

　　接下来的日子，西同过得恍恍惚惚。手续繁复的审查和检测过后，她终是安然无恙，得以继续留在项目组。从雪莉那里传来的消息是，西同的人形电脑经过了彻底检查，却查不出任何问题，并且由于西同本人的强烈要求，既不能销毁，也不能放走，最后只能留在实验楼里严密地看管起来。
　　学习还在继续，项目还在继续。之后是怎么过的，西同却再也记不起任何细节，所有的记忆、感觉都像是没入了水中的胶片，原本特有的色彩和细节都变得逐渐模糊。
　　那台被她取名为“岚”的电脑不曾再出现过，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不会是真的消失了吧？
　　实验室忙碌时，西同偶尔会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接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紧闭着的大门飘去。其实不用确认，她也知道外面什么都没有。但隐隐地，她知道他还在，在某个角落默默地，像个影子一样地注视着她。
　　随着远征项目的推进，诺亚号的建成，她越来越忙。时间如同指尖略过的风，轻飘得毫无实质。那个曾经总在不远处的身影，偶尔会如霓虹幻影般在窗外一晃而过，但也就这样便过去了。
　　生活沿着固定的轨迹发展变化着。曾经的意外逐渐被修正，她如同设定好的程式般，学习，工作，微笑，哭泣，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地埋藏起心事，偶尔独自品位那一点点心动与失落，

　　当一切准备就绪，盛大的出征仪式过后，他们乘上银色的舰艇，缓缓地飞向了未知的宇宙，最终队伍因为故障，滞留在了一颗有生命迹象的星球上。

　　……

　　“小心！”地龙向她扑来的瞬间，西同下意识地举起光剑格挡。
　　随着一声血肉撕裂的巨响，魔兽还没等接触到她，便已被剑风扫成了两块。西同就地一个翻滚，避开了四溅的绿色血液。

　　“啧。”她抹了抹脸，触手一片腥滑，“西斯你动手前就不能先张个防护罩么？”
　　西斯冷哼一声：“与其事后指望别人，不如提前考虑下队友的感受？谁让你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的？探路不需要用脸探，雪莉的魔法是干什么用的？”

　　西同有些无奈地掏了掏耳朵。自从开始冒险后，作为队长的西斯彻底成了管家婆，也越来越啰嗦。当她受不了时，就会特地给他找一些事情做，但总是会招来更多的唠叨与麻烦。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享受痛骂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西同非常清楚。随着一次次的接触，她愈发明白自己的心情。
　　——她喜欢西斯。
　　她不想掩饰这一点。虽然竞争对手强大，但是她根本不在乎。在西斯做出决定前，她总是有机会的不是？

　　待西斯说完，她笑眯眯地回了一句：“西斯，谢谢你救我。”
　　“不用，以后少给队伍添麻烦。”
　　“不会不会。要不这样子，我给你充分干涉我今后人生的权利如何？”
　　“呵呵。”
　　不意外的，又是一次回绝。

　　听到她的告白又被拒绝，玛丽露出古怪的神情，而雪莉则和岚夜笑成了一团。她想，这样的日子，哪怕一直没有答案，就这样下去也很好。
　　他们已经逐渐接受了她。伴着她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告白，他们可以在这片未知的大陆上一直探索下去，一年，两年，或许直到永远？

　　……
　　然而她终究是太天真，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是可以直到永远？
　　在游戏似的告白中，她越来越认真。
　　越是受挫，就越是勇敢。每当这个时候，她总能感觉到那个消失了的影子的气息，极其浅淡，却分明在不远的地方。
　　可她想自己是不在乎的。曾经的那点意外已然隐没于岁月，她甚至记不起，或者早已刻意遗忘那台人形电脑的模样。
　　他终究是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她的决定。

　　“西斯，我想问你，如果……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来临了，你会来找我吗？如果世界真有末日，大地坠入火海，所有逃路被洪水包围,你——”
　　“你可真无聊……我是队长。”
　　“……”
　　“而且你不是喜欢岚夜吗，连你那人形电脑的样子，都和他差不多……找我做什么？”
　　他如从前无数次那样，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不，西斯，我喜欢你！”
　　“无论说多少次都一样，”少女声音倔强，“所以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有资格喜欢你！”

　　天边黑云奔涌，沉黯浑浊的颜色逐渐蔓延开来，像是吞噬大地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水的气息，湿漉漉的感觉混着土腥味充斥于她的胸肺中，莫名的难受。
　　她捏紧了手中的药剂，沿着既定路线走向了那命运交错的终点，

　　……

　　世界的尽头充满着雨，巨龙的嘶吼，还有她的血。

　　西同三两下跃出洞穴，趁巨龙还在长长的甬道中挣扎，跳入事先绘好的传送阵中。
　　她的力量有限，传送不了太远。

　　脱离的一瞬，眩晕与虚弱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让她不由自主地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泥水中。她握着光剑死死撑住自己，连手部灼伤也恍然未觉。
　　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不能是现在。这里离龙穴还是太近了点，她必须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之前龙威带来的伤害已无法恢复，那么她只有强行灌下雪莉准备的药剂，用尽全力跑下去。

　　她在迷宫一样的森林中狂奔，不辨方向，看不到光亮。巨龙的怒吼自身后远远传来，她不能停下。

　　这样苍凉的雨夜仿佛存在了很久，仿佛自亘古起就同时间一起存在于她的生命中，一直陪伴着她，注视着她独自一人奔跑到地久天长。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模糊。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意识逐渐飘远。

　　最后，她终于停下。她已经跑不动了，也跑不了了。世界已然到达尽头，她的面前再没有路。

　　——就这样吧。
　　雨水会很好地掩盖住她的血气，龙晶已经收纳到了手环中。当她的气息断绝之后，巨龙就再也无法追踪到渺小的她。

　　她慢慢地向着那棵枯死的巨木挪过去，想要歇一歇。已经是最后了，就让她歇一歇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看到了他，那个被遗忘的“岚”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冰凉漆黑雨夜中，他的出现有些突兀。一开始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的眼神孤独、冰凉，湿漉漉的像头独狼，而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你不喜欢见到我。”他开口，“所以哪怕此刻你也不曾向我求助。”
　　“不是的，”她费力地伸出手去碰触那湿漉漉的面颊，冰凉的触感真实得让她想要哭泣，“我只是有些困扰……”
　　“你希望看到那个人，”他低垂着头，不再是她残存的记忆中那高傲的模样，“在你的世界里，关于他的所有细节都是那么清晰……你一直在呼唤他，却从来不曾记得我的名字。”
　　“不是！”她急着想解释，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奇怪。
　　他的出现是如此的突然，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了无数变化，甚至是麻烦。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奇怪的存在。下意识的，她是曾想要摆脱他。可是当他真的不在时，整个世界也失去了色彩，连时间也开始变得模糊而迅速。

　　“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离开。”
　　“不！”她揪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死死盯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因为累得要命，话就这样堵在唇边。她急切地想表达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是很重要的心情，很重要的话，如果不说出来，她有预感自己会再也见不到他。
　　话在唇边转了又转，可偏生说不出口。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眸子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仿佛失去光的宝石。
　　心像是放在了火上炙烤。

　　“我……我……”她从不知道自己这般嘴拙。
　　“傻子。”他盯了她半晌，慢慢凑近。
　　眼泪哗啦哗啦地流。
　　“对不起……我……我想说的……我应该是记得的……”
　　若是不记得，为何胸口会这么疼，仿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要破膛而出。
　　“西同……”他低下头堪堪在她眼前停住，伸出手半是温柔半是强迫地端起她的脸。额心紧贴，眼神相对，气息纠缠，不容一丝回避。

　　她有些迷惑又有些了悟。寂静的雨夜中，她可以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咚咚，咚咚，咚咚……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仿佛是某种情绪绽放的前兆。
　　“西同……”他又低低地咀嚼了一遍她的名字，带着一丝缠绵的意味，“说话。”
　　——说什么？她用眼神问他，却看到他眼神似乎黯了黯。仿佛失望。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刺痛起来，而下巴上力道的松弛与远去，让她不由慌张。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了。
　　但是疲惫、困倦，以及不知所措，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西同……”他第三次喊她的名字，“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
　　“一直以来，我只有一个问题……”

　　——“你……可曾心系于吾？”

　　又是这样奇怪的文辞，又是这样直接的问话。但她的感觉却从之前的尴尬、困惑转为豁然开朗。心仿佛在一瞬间轻松了不少，那些被遗忘了的、重要的心情开始复苏——其实答案早已在那里。

　　“抱歉，我说不出那句话。”她忽而微笑。
　　——因为它太清淡，太直白，也太普通。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足以转述这般浓烈的心境。我只想告诉你，在我的世界里，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应该不是一见钟情，或许更接近于某种如血骨般亲密的情感，像是深埋于心脏中的一个花骨朵，只等待着某个契机，便可瞬间绽放为一朵耀目的玫瑰，芬芳四溢，馨香无限。

　　“我想我应该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我的这里，记得你。”西同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心口，“你看，以前我努力地想要摆脱你，但是呢，每次每次，这里都会疼。虽然不明显，但我想，它确实有关于你的记忆。而你知道我，对于不关心的人，我是从来不在乎也不会记得的。”
　　身遭一暖，她落入了面前人的怀抱，却不想挣扎。看，明明顺着感觉走，会那么的舒适。
　　她张开双臂回抱住他的腰，这明明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去主动拥抱他，但却又是那么的流畅自然，仿佛理所应当，仿佛日久天长。而他也回应了她，如她灵魂深处所记得的那样，如她期许的那样。

　　他低头用唇轻触她的脸颊，慢慢顺着那弧线寻到她的唇，轻轻碰触，那么轻柔，如同不愿惊醒一则虚幻的梦境。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吗？”
　　她死命点头，虽然脑中空白，但她确实知道自己应该记得。
　　“我告诉过你，西同，你的悲伤，你的痛苦，你的寂寞，我都知道的。”

　　那种为挚爱所弃的痛苦，孑然一身的惶恐，那在无尽黑暗中等待的绝望，他每一样都亲身经历过，又如何会不知道？
　　——西同，你可知道，在被封印的千万年漫长时光中，我曾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曾经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亲人、恋人、朋友，甚至不相干者的姓名，只因我害怕，漫长的时间会将我的记忆洗成空白。与其说是为了报仇，不如说是担心，若是有朝一日重来这世上，没有那目标，我会忘记自己是谁。

　　他的气息和她的融在一起，仿佛是为了加深一场迷梦般的幻象。
　　“记住，我不是他。我是……”

　　唇对着唇，他引导着她一同将那个名字忆起。
　　“卡……尔。”
　　她喃喃念出来，只觉得嘴里都是甜的。记忆不断恢复，浓烈得让人晕眩。

　　巨龙已经追到了身后，世界陷入火海，大雨依然倾盆。从来不曾止歇的雨水在炽热的龙息中化为遮蔽世界的迷雾。大地在龙威扫起的飓风中崩裂，化为亿万碎石纷纷扬起。
　　但是在他的怀里，她一点也不害怕。
　　这个场景她曾在梦里见过无数回，所以她总是问西斯，倘若真有一日身处末日之中，他是否会来。其实彼时的她又如何舍得心爱的人与自己同生共死，她所想的，不过是确定他的心意而已；她想知道，那个曾在雨天为她带来一片晴朗的少年，是否有喜欢过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而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回答她，虽然不是曾经期待的那个人，但又如何？时间早已过去了那么久，最初的与最美的故事都早已尘封。眼前的这个人如她梦境中所期许的那样，穿过漫天烈焰，无视身后千万陨石坠落，就这样的走到了她的面前。眼神坚毅，锋锐无匹。

　　“你知道吗？”他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淡淡一笑，笑容中满是骄傲，“西同，若你能再早生千年，必会知道，吾剑锋所指，从不落空。”

　　——“来，我已找到了你，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