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同》魇客

47、约定

　　当卡尔冲回住所的时候，房间里果然已经不见人影，只有桌上压着一封信。

　　——她没有在等他。

　　那句一本正经的“我等你”不过是谎言。联想到她听到他说要出去时的不对劲，卡尔马上想到，他们被设计分开了。而这个“陷阱”，她大概是知道的。

　　什么都不肯说，然后笑着撒下大谎。

　　“是笨蛋么？”信在手中被揉成了纸团。

　　信中内容明了，“拉伊娅”，上一任的圣女。

　　于是卡尔很自然地想到了神殿。

　　黄昏时分，神殿已经不再接收任何信徒入内参观。

　　“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取出她留在旅店的黑户证明卡询问守卫，上面有她一张小小的像。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径直入内。

　　“站住！喂！站住！”守卫试图阻拦，无奈来人速度实在太快，只得拉响了警报。

　　他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应该还在这座神殿中。只能凭着直觉一路搜索过去。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尖锐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但是他依然注意到，虽然一路警报高鸣，行进中阻拦的人却越来越少。他懒得去思考这是否是陷阱——若是，直接破坏掉便可。

　　当卡尔冲到了神殿深处的圣堂时，警报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尖叫，四周早已空无一人。

　　面前，足有十人高的大门紧闭。他抬手，只是轻轻一推，门便自动缓缓开启，在他进入后又慢慢合上。

　　“魔剑雷沙，欢迎。”声音清冷优雅如同乐音，那个人站在神坛前，怀中抱着一位女孩，看不清面容，而边上站着的赫然便是失踪了的西同。

　　“西斯。”卡尔嘿然冷笑，“幸会。”

　　“是啊。”西斯也微微笑了，“看样子，她有和你提过我。不知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你掠她来此究竟是何目的？”魔剑不欲与他多言。

　　“她没有和你说过吗？”西斯似惊讶。

　　“没有。”

　　“啊，你知道吗？曾经我们是同伴呢。可是西同学员中途擅自离队了。虽然时间有些久，但是我们非常希望她能够回来，圣英雄中，原本就应该有她的……”

　　“废话少说，放人。”对于西同的这个昔日同伴，卡尔一丝好感也无，对他此刻看似不着边际的言论只感到十分厌烦。

　　“放人？”西斯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转身将怀中的女孩放在了神坛上，然后走到一脸面无表情的西同面前，牵起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目光不离分毫，“你有问过她的意愿吗？”

　　“放开。”

　　“她的意愿，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我会替她实现……她会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走下去，直到一同长眠于此地。”

　　他的眼角微微弯起：“你看，这个地方很不错吧？”

　　圣堂内，千盏晶石灯将偌大的空间映得明如白昼。四面的高墙上刻满了金色的篇章，全都是礼赞神礼赞英雄的圣歌，一直延伸到了穹顶。事实上，圣堂并非用于礼拜祈祷，它是圣英雄们最终埋骨的地方。

　　卡尔忍无可忍，挥剑劈去。

　　“果然和奥维尔说的一样，很没有耐心呢。”西斯摇头，侧身躲过，“既然如此，那给你最后一句话……”却不防一道剑气擦脸而过。

　　“没人教过你，临敌之时不可分神吗？”魔剑冷哼。

　　西斯颔首：“受教。但是你的对手不是我。”

　　西同走上前，手中银白色的长剑赫然便是剑圣菲特利的佩剑。卡尔终于发现了西同不对劲的地方——她始终在看他，神色似十分痛苦，却说不出一句话，身体的动作也不受本人控制。

　　“你和奥维尔什么关系？”

　　“告诉你也无妨。”西斯似十分满意这一问，“虽然他是我造的魔偶，但准确来说，我们是合作关系。”

　　“原来如此。”果然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而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已被人设计其中。

　　西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只要你消失了，就没人能阻拦她回到我身边。不过这一切，会由你昔日的老对手来替我完成。死在她和他的手上，我想你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吧？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然后就请你消失吧。”他张起了结界，护住自己还有躺身后的女孩。

　　“无耻！”魔剑只来得及怒骂出一句，便不得不举剑格挡。

　　“铿——”两把兵刃相撞发出锐利的声音。

　　一阵大力传来，震得两人同时向后跃去。

　　“雷沙，老朋友，好久不见。”西同的身体被剑圣的魂魄控制住，他向曾经的对手颔首致意。

　　“菲特利，你……居然与此等卑鄙小人为伍。”

　　“不，”菲特利微微一笑，“只是你还有弱点罢了。说实话，这个身体的素质并不适合用剑，力量不足，但胜在行动灵活，若是你大意的话，胜负恐怕还很难说。”

　　说着轻身跃起，银色的剑光在空中划过半月的弧度，又一下狠狠撞在对手的戾剑上。

　　“为什么不反击呢？”剑圣笑了，“你的弱点太明显，这样可不行。”抬手又是毫不留情的一剑。

　　他不语，只是不断地格挡。

　　“上次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帮你除去了那些障碍……上回你那群学生没有听我的指示，居然随意出手……不过你放心，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妨碍我们了。”

　　“原来是你！”魔剑蓦然抬头，“为什么？”

　　“伙伴啊，爱人啊，这所有的羁绊都不过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罢了。你还记得薇薇安吗？”

　　“什么？”

　　“不记得了？不过应该的。那天你下完战书后，她就要求和我解除婚约……不过没关系，自从捏断了她那美丽的脖颈，就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我烦心——除了你还有弱点。”

　　菲特利仰天大笑：“我是多么希望，你和我，能在完美的状态下进行一战啊。”

　　“……你根本就不配。”魔剑咬牙，猛地一剑斜劈，生生将菲特利逼退了几步。

　　“很好，就是这样。”菲特利抬手，满意地舔了舔被震裂开的虎口，“不过，只是这样是不够的。”

　　看到西同受伤，魔剑本能地迟疑，原本顺势要上挑的一剑立即缓了半分。

　　“不够的！”片刻间，菲特利的进攻立即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猛烈。

　　“当——”一剑竖劈，势如山岳。

　　魔剑顺势略沉，双手握剑格挡于额前，脚下的石板被生生踩裂。

　　“还不够！”菲特利状若疯魔，“还不愿意还手吗？哈哈哈哈……有弱点的人是不能阻止我的！”

　　“当当当——”迎面扑来的三剑均被拦下，但魔剑身上已有多处被剑气划伤。

　　“还不够啊！”菲特利大吼，“你，果然要让我失望么？那么只有说再见了，老朋友。”

　　他一跃而起，手中的剑逸散出点点如同星光的剑芒，下一秒便纷纷化作锋锐无比的剑气向魔剑兜头罩下。

　　眼看就要被这足以劈山分海的一剑撕碎，魔剑忽然微笑：

　　“啊，菲特利，我真的很失望。”

　　“啊……”形势突然逆转，剑皇缓缓倒下，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上，在那柄银白色的剑托顶端，魂石不知何时已被削去一块。

　　所有的剑势骤然缓下，尽管右肩在冒险突进中被重伤，但魔剑还是很轻松地就躲过了大部分的攻击。

　　他驻剑在地，望着曾经的对手，冷笑：“比起我，你现在的弱点更明显。还有，我不是你的老朋友。”说罢冷冷地看着曾经荣耀一时的剑圣发出不甘的嘶吼，慢慢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待到确认菲特利已经完全消失，他才咽下口中涌上的腥咸，望向着那个一直在观戏的人笑道：“好了，多亏你，我才得以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然后她，我要带走了。”说着便要向西同走去。

　　“啊，是吗？”西斯也笑，“你确定，她想和你走？西同，你说呢？”

　　因为失去了操控而倒地的人又慢慢爬起，抬头望向面前的少年，眼中空茫一片。

　　“西同，我们走。”他向她走去。

　　“啊……不……”她的禁言术被解除，瞳中却茫然没有焦距。

　　听到拒绝的字眼，卡尔的脚步不由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向她走去：“没关系，我知道的。”

　　她微微摇头。

　　“一起回去。”他又跨出一步，眼看就可以拉到她的手。

　　“别过来！”她突然大喊，手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挥剑，结结实实地砍进了他的左臂。

　　这一剑，深可见骨。

　　他却没有避开，依然拉住了她的手。

　　“我们走。”他的眼中是不可否认的坚定，说罢抬手挥剑，欲斩断那束缚着的她的无数丝线。一剑下去，却仿佛砍入棉花中，无可着力。

　　“没用的。”西斯微笑，“你砍不完的，除非我死。”

　　卡尔沉默片刻：“是吗？”

　　他越过她向西斯冲去，却冷不防身后剑风忽至，反身挡下，却见她眼中是从未见过的绝望无助。

　　“走！”她的声音中已带哭腔，剑向卡尔刺去。

　　西斯指尖微动，操纵着她灵活地滚，跃，劈，砍。两人一进一退，一步一步，卡尔终于被慢慢逼入了死角。

　　“放开我西斯！”身体不停意志的使唤，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西斯点头，“只要你自己愿意亲手解决他。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先放了你，然后再给你们一点时间。”

　　“不……”

　　“我在给你机会。”西斯摇头，“回来吧，只要他不在了，你依然是我最完美的拉伊娅。”

　　“我不是拉伊娅！我有名字，我的名字是……”

　　“拉伊娅！”他大吼一声，“你已经背叛了我一次，还想要再背叛我第二次吗？”

　　“我是西同啊……”纵使徒劳，她依然要告诉他。

　　（落入海中的王子被人鱼救起，回到岸上后却不再记得自己的恩人是谁。如同皮格马利翁般，他爱上了自己自幻象中创造出的少女。）

　　（伤心的人鱼等过了一天又一天。当她终于以最美的声音换来了行走于陆地的自由之时，却发现王子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不要再纠结于这个了。回来吧，”他放柔了声音，如同在诱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杀死雪莉不就是为了要替代她？”

　　（曾经的爱人就在眼前，她却无法与他相认。王子执意要娶其他的少女，于是便造成了小美人鱼的悲剧。如果得不到王子的爱，她便无法得到不灭的灵魂；得不到王子心头上的血，她便要化为泡沫。爱与死，二者只可取其一，这便是魔巫的预言。）

　　“不，不是的……”她使劲想要控制自己的手。两场大战下来，少年的体力已经有些不支，剑也慢了下来。

　　曾经的她只是想让他幸福。而那时，她天真地以为，能带给他幸福的只有自己。在一场漫长而又模糊的追逐过后，她终于发现，其实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最初从来就不重要，没有谁是真正不可替代的唯一。

　　她咬破了嘴唇，疼痛的刺激下，终于抢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

　　“看来，你真的是想背叛我了？”西斯看了一眼那个只能勉励支撑的人。

　　“不，别动他！”她大喊，终于说出了西斯期待已久的那句话，“我……自己动手。”

　　西斯满意地挥手，撤去了她身上的束缚，却将无可躲避的卡尔手脚缚住。

　　她走到他面前，单膝蹲下，抬手抚上他的脸颊。

　　她发现，纵使满身血污，他望向她的目光依然坚定。然后不由微笑。

　　曾经犹豫过，软弱过，逃避过……做错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所以，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改正的机会。至少从现在开始，她要好好地努力——所以答应了他的，一定会做到。

　　（绝望的人鱼举起了匕首，对准王子的心脏就要刺下去。）

　　（月亮升起来，清辉铺洒在海面上，照亮了他英俊的脸庞，显得安静而又祥和，一如那尊在海底陪了她无数个寂寞岁月的石像。小美人鱼忽然感到一阵释然，绝望的释然。）

　　——“直到这一刻，我才认清自己有多爱你。曾经执意陪伴在你身边的理由，统统都是借口。”

　　“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我最喜欢的童话吗？小美人鱼的故事，我已经想起来了。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小美人鱼扔掉了匕首，跑到船舷上掩面痛哭。泪水太多太多，仿佛是一辈子的泪都要在这一刻流尽。当她忍受脚尖传来的刀割般的痛楚时，她没有哭；当她失去声音无法表达爱意时，她没有哭；当她给心爱的人当伴娘，目送真实如同洒落红地毯的玫瑰般被狠狠碾碎时，她也没有哭。）

　　（而在这一刻，她终于可以尽情地哭出来，悄无声息地。长发在海风中翻飞，并不存在的泪水终于化作珍珠滴落在甲板上。）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好好爱你，比世界上所有人都，至少，一定比她更爱你。”

　　“那个故事的结局很惨烈，但是很美。”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像是想要铭记，“其实啊，早就应该知道的，那样一场没有希望的的爱恋，注定是要被掩埋的。但就是不能死心呢。很傻吧？虽然是童话，但是我很喜欢呢。”

　　她举起了剑，只觉得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滴落，灼烧的痛如此分明。

　　西斯远远地望着，她的选择让他很是满意。下一步，只要让她回到这个身体里就行了。

　　长长的剑挥起，然后贯穿了身体。

　　“啊，说好了，一起回去。”她笑着，看血顺着剑柄点点滴落。

　　西斯正想赞许，却忽然发现情形不对，勃然大怒，挥手便要控制住她。

　　剧烈的疼痛自她四肢百骸传来，她想自己得快一些了。这一次，剑没有再刺偏，她很顺利地便掏出了龙晶，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西斯扔去。

　　“西同！”她被猛然抱住，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实还是有第三种选择的，不是吗？

　　她扭头，挑衅般地冲着那个向龙晶冲去的人微笑。

　　——“因为爱你，所以最后，请让我给你一个童话般的结局。”

　　“卡尔，我们回家……”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时，小美人鱼微笑着阖上了眼，在无人的清晨中化为了泡沫。太阳升起来了，仿佛没有什么不一样，又仿佛有什么再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