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同》魇客

1、伙伴

　　“一二三四五，来做好朋友。”

　　当闹铃开始唱歌时，她习惯性地起身，挠挠前挺后翘的头发，边打着哈欠边嘟嚷：“啊……早……”
　　“起了？”床头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清冷好听，却不是她听惯了的电子合声。

　　“是。”她瞬间清醒。
　　“西同学员，请于五分钟后到达指挥舱。”
　　“好。”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完毕，整理好床铺，拉开帘子。

　　窗外，星海浩瀚，深邃梦幻。

　　整洁，迅速，优雅，精确……作为新晋的一员，西同很清楚一等公民必备的素质是什么，也很清楚，对于那些生活在社会顶端的“穹天”精英们来说，“迟到”如同人工合成的食物一般不可忍受。

　　一路小跑，七拐八弯了好一阵后，她终于按时到达了那扇足以抵御三重核弹攻击的大门前。

　　剩余时间一分钟，通讯手环上显示得很清楚。

　　ID棒出示，瞳孔验证，指纹声纹校对，三层门依次打开。

　　她稳步走到指挥台前，行礼，垂首，侧立一边，安静地等待上首的金发青年训话。

　　“西同学员，下次请自觉按时报道。”
　　“是。”
　　然后再无他言。

　　——就这样？

　　西同松了一口气，忽略那人微皱起的眉，默默走到自己那被安排在最远处的机位，坐下，然后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游离。

　　那个人还没有来，站在主控板前的只有刚才发话的西斯•弗朗特，全星球未婚少女们的梦中情人，穹天出品的精英中的精英。

　　瞧瞧那张号称出自上帝之手的脸，再配上那模特身材，真是……

　　——话说，基因改成这样，得花多少钱啊？
　　西同有些恶意地揣测。

　　站在西斯右手副驾的是风华绝代的玛格丽特，议长萨尔路的长女。当她和西斯在一起时，两人同样的金发碧眼，同样的高挑身材，同样的冰山美人，耀眼得如同十个太阳在一起发光。

　　“玛丽，我和你说哦……”叽叽喳喳，唧唧喳喳，大富豪扎特•萨罗的女儿雪莉一直在和玛丽说个不停，声音清脆，容颜娇美，身材小巧玲珑。

　　“雪莉，现在是工作时间。”玛格丽特不得不板着脸提醒好友，同时飞快地瞟了一眼座上的金发王子，只是他似乎正在沉思，真正的面无表情。

　　——啊啊……少女的情怀总是诗，女王压倒冰山路漫漫兮修远。

　　作为观众的西同不禁有感而发，略感同情。

　　忽然，雪儿停了嘴。指挥舱唯一的入口再次打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径直走到了西斯身后。黑色的短发利落柔软，眉眼俊秀，眼角有着微弯的笑意。

　　岚夜。

　　西同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偷偷念了几遍，心里便有些微微泛暖，然后这一丝丝的甜慢慢弥散开来，渐渐冲淡了起床后积郁的不平。

　　若是能每天看到温柔和善的他，哪怕天天早起也不错，她有些恍惚地想着。

　　突然面前操控板上的红灯开始闪烁，强行抽回了她尚在游离的心思。西同有些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接通了耳机。

　　“‘诺亚’全体成员请注意，本舰将于三小时候后抵达目的地，请提前做好准备。”西斯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西同学员，请尽快做好登陆准备。”他特地补充了一句。

　　得，开始赶人了，敢情今天就是让她来报个到。某只开始愤愤不平。

　　每当西斯用这种疏离冷淡的目光远远地睨着她时，她就明白，精英们有事要商量，非圈内成员勿入。

　　她很听话地退出了指挥舱，低眉顺目——“顺从”也是精英们在下层中推行的美德。

　　西同漫无目的地瞎逛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咖啡厅。

　　这儿算是她最爱来的处所之一。低调的灯光，色泽暗哑的木桌，宁静柔和的氛围。她习惯坐在最靠里的角落，背后是一盆半人高的绿色植物，手边是落地的透明防护罩。当外层机甲开启时，整个宇宙的星光便会倾泻而入。

　　深邃到迷失，美丽到梦幻。在这极端的时空之美前，人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渺小，小到彷佛被容纳到了“永恒”之中。

　　每次来这里，西同都会毫不客气地请自己一杯咖啡，从一大堆不认识的牌子里面随意挑一个——反正尝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是觉得够苦，可以慢慢喝。

　　一个月下来，她已经摸得很清楚了，精英们不会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正如同自己不会在标准下午茶时间过来一样。

　　第一天时她不知道规矩，高高兴兴地按照全舰统一的活动时间表来参加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茶会。结果推开门的一瞬，迎接她的是突然的安静——惊讶，迷惑，嘲讽……还有一些说不清的表情从他们脸上闪过。

　　虽然早已有了些准备，西同的心里还是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过，从小的教育告诉她，让精英们尴尬是不对的。

　　西同作为新晋一等公民一枚，遵纪守法，心理素质良好，应变能力上佳，当即行了个军礼，很有礼貌地问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请问客舱在哪个方向？”

　　气氛似乎更冷了。

　　直到最后还是岚夜出来打了个圆场：“我领你过去吧。”说着向同伴们点头示意了一下，起身向她走来。

　　“啊……不用……”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面前的人用温和而善意的笑给堵了回去。

　　伤害好人会遭雷劈的，所以她不能拒绝。

　　一路上乱七八糟地抓着话题就聊，聊不上几句又换一个。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祈祷些什么。她时不时地转头看岚夜的反应，眼里却只见他那抹耐心的微笑。

　　——真是逊毙了。

　　西同苦笑。
　　她只能骂自己没出息，痴心妄想。

　　岚夜是精英，而她不是。

　　她只是一只有贵族般良好涵养的酸葡萄。一个普通人。很早以前，她就立志要从“热岛”搬离，不要再忍受那365日全天候的灰蒙蒙天气，弥漫不息的机油味——她要搬到“穹天”，被五十个热岛所环绕的独一无二的“穹天”，人类最后的净土。据说那座高耸入云的城市街道整洁，空气中四季飘香，人类可以透过城市的防护罩看到蔚蓝的天空，而只有占了总人口0.0003%的一等公民和精英才有资格居住。至于普通公民与流民，只能混居于“热岛”之中。

　　通过多年不懈的努力，她在公民综合素质考试中挤入前百，晋升为一等公民。然后又在精英选拔的面试中，被一场百年不遇的运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成为了准精英一名。

　　——注意，是“准”。
　　只有她在完成了这次任务，勘测完某未知星球的宜居性后，才能获得正式资格。

　　苦读多年，她不是没有肖想过成为精英中的一员：移民入住穹天高级区，周末开飞艇回去看父母，偶尔叫上几个朋友来家里热闹一番顺便带点炫耀的成分，过有车有房有狗最好还有优质男人的生活。

　　只不过，在接受了协议签完了生死状见到了所谓的同伴之后，她才有些明白了过来。

　　政府计划？精英培养方案？新能源开发？
　　——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和精英比起来，她顶多也就是个端茶送水素质略好的服务员小妹。而在自动化机械化程度如此高度发达的今天，她受惠之下成了半旷工状态，连端茶送水也免了。每天睡到自然醒，以前早睡早起的好习惯统统成了太空垃圾。

　　百般无聊。

　　真是不知足啊，西同感叹自己的贪心，联邦学院的精英都不一定能争取到的名额，自己拿到了却还不知足。

　　只是，当身处于精英环绕中时，心中这莫名的失落究竟是什么？

　　她不明白。

　　心里的酸一点一点泛上来，她咽下一小口咖啡，用苦将那感觉慢慢压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安慰自己。

　　忽然，飞船猛地一阵摇晃，西同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到地上。她赶紧藏好杯子，打开通讯器。

　　“西同学员！”西斯声音似乎更冷了，“为什么不接听？”

　　还没等她回答，船体又是一阵颠簸，西同心知情况不妙，赶紧向指挥舱跑去。

　　电子合声通过全舰广播冷冰冰地回响，鲜红的警报灯满舰闪烁。

　　“正在准备着陆，启动迫降模式。”
　　“前方着陆区水域，水深勘测中……”
　　“着陆成功，现在开始扫描。”
　　“扫描完毕，生物植入程序开启，初始化设定中……”
　　“警告！警告！能量输出超幅，是否继续？”
　　……

　　——殖民入侵计划，失败了呢。
　　当一行人好不容易出了飞船爬上岸时，西同有些幸灾乐祸地想道。

　　冒险在一颗非目标星球上迫降，探测程序与植入程序无法中止，可以供“穹天”正常使用一千年的能源顷刻不足。无法回去，联络不上。

　　——现在时什么状况？迷失？荒岛求生？大逃杀？

　　西同甩甩头，把不相干的废片信息甩出大脑。

　　不过精英不愧是精英。见帅哥美女四人组在此等情况下依然面不改色神清气爽，西同顿觉佩服不已。

　　队长西斯指挥自若：“玛丽，用最后的能量，使用虚拟空间，飞船隐形。其他人员注意保持通讯器畅通，随时等待救援。”
　　“那现在？”
　　“先在附近探测一下。”

　　西同点头赞同。

　　在她看来，虽然时机不对，但是干着急也没用，不如好好欣赏一下风景。

　　全员走下飞船时都已注意到：这个星球，原始而美丽。

　　蓝天，白云，树海——一切仿佛童话。

　　相比之下，“穹天”也不过如此。西同看得两眼发直。

　　“西同学员？”耳边是西斯有些恼怒的声音，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

　　“啊，什么？”

　　西斯冷脸道：“请注意保持队形。”

　　“你啊，”岚夜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别掉队了。”

　　“快点了啦。”在最前面的雪莉冲大家挥手喊道。

　　“以后大家都是同伴，要保持行动一致。”西斯难得罗嗦，转身时甩下这么一句。紧随其后的岚夜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刻，西同确实感受到了一点点自己很不想承认的受宠若惊——还有些许期待的情绪。

　　阳光温暖，脚步轻盈，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在这个美到让人叹息世界中，她是不是可以期待些什么？比如人生，比如伙伴。

　　虽然前途未知，但是未来应该是美好的吧？

　　可惜毕竟天真，终是没想到，当时心里泛起的暖，在许多年后逐渐酿成了弥久不散的苦。有句话哽在喉里，却是最后也没有问出来：那后面，是不是还有半句？

　　一二三四五六七，大家都是好朋友。
　　——“所以，请不要拖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