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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展从邺篇 ...

  •   展从邺篇:

      自打我有了记忆就有了一个女人铜铃般的笑声,也有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独特的香味,还有那一片金色的光芒在我眼前萦绕。她的双手轻柔而温暖,每每将我揽入怀中,我便情不自禁的卷成一团,任她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唱着好听的童谣,浅浅入睡。

      记忆中的某一天,她让我坐在一个椅子上,她推着那个椅子带我出门,我第一次听见喧闹的声音,第一次闻到刺鼻的马粪,第一次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

      记忆中的某一天,她命人请了个吹笛子的师傅,让那师傅教我吹笛,那时我才知道,美妙的音律也可以由我决定。

      记忆中的某一天,她递给我一个很长的算盘,捏着我的小手教我数数,那滴答滴答的响声竟如此悦耳,我却从来都没听过。

      记忆中的某一天,她走到我的前面,她的鼻息离我很近,轻轻与我说了句:“从邺,我要走了,不许哭哦,你是个男子汉!”接着我的额间微热,好像被个软软的东西撞了一下,她又说道:“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保证!”

      那道金光一闪,我知道她走了……,她还会不会回来……

      然而往事种种都是记忆,若不是每日都要学习音律,我很可能忘记她的存在;若不是每日都会坐在奇怪的椅子上,我总会觉得她从未出现;若不是每夜哼唱着那些童谣入睡,我的世界仍是一片苍白。

      她离去之后,那道金光只能存在于我的梦中,在梦里她就像个仙女,我在她的身边绕来绕去,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送给她,我沉醉于这样的梦里,偷偷地拉着她的衣角叫她娘。直到有一天,我不能再沉迷于美梦之中了,爹和我说了一番奇怪的话,最后一句竟是将账房的钥匙交给了我,可笑的是,那天我才十岁。

      事情原本应该像民间流传的那样,“一个十岁的孩童又是个瞎子,能做得了什么啊?钱塘展家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我硬着头皮听了进去,东叔劝慰道:“东家不必介怀,这些人只是嚼惯了舌根,过些日子这事淡一淡就好。”我轻轻扯了扯嘴角,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让钱塘展家败坏在我的手上。

      年复一年,我不断地努力着,展家的生意却一落千丈,爹见我不解便与我说出了原委,不是我经营不善,而是因为爹私自募集军粮和战马惹恼了皇帝,钱塘展家富可敌国,私募军粮和战马自然是犯了天家的大忌。

      爹本以为交给我打理展家,这事就会很快结束,谁知我却苟延残喘的支撑了这么多年,呵呵,可笑可笑,我的辛苦都是徒劳的。天要你亡,如何不死?展家就像一匹又瘦又老的马,没人期待它能变得强壮,更多人巴不得它早点倒下。

      知道了事实真相后,我便松了一口气,收拾些行李和爹一起离开钱塘去京城转转,爹有他的事情要忙,我只想看看以前的管家如今的刘掌柜。

      到了古董店,我和东叔刚刚坐稳,小二来报有家小姐要买以前摆在爹书房的玉如意,我轻轻应了一声,东叔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这对儿如意,展家怎会落得如此狼狈?”我不解,详问了些许,东叔说就是为了程雪儿那个女人,爹才不顾后果地集结战马与粮草,想她身为皇后居然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事后送对儿玉如意匆匆了事,却无端连累了爹……

      东叔之后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那个既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在我耳边回响,我仿佛听见她在我身边唱歌,那些悦耳的童谣一句一句敲打着我的心,直到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我才依稀记起,原来我也有过童年。我吩咐小二请那家小姐进来,万不要糟蹋了东西,小二应声跑了出去,东叔轻声地念叨着什么,我却停留在记忆里。

      许久不见来人,小二也没跑来报,前堂传出一声声碎响,我让东叔带我过去看看。东叔说怕是那家小姐闹脾气了,不碍的。我想了想对东叔说道:“还是去看看吧,若是东西都碎了,后悔也来不及。”东叔停了一会儿,将我抱起,说了句不温不凉的话:“若是都碎了也就不用惦记了。”

      到了前堂,东叔责怪了刘掌柜几句,我替他解了围。东叔身影一闪,眼前恍然出现一片光芒,那道光芒金灿灿的,我看得入迷……

      “你看得见么?”那道光芒突兀的问道,这个问题从未有人问过,钱塘展少自打出生就是个瞎子,却没有半个人坦然相问,就连我差点都忘记了,“见面”这事要用眼睛才办得到。

      我笑赞了她几句,如此玲珑剔透之人不见得会爱护家什,却万不会出身寒微。有下人替她照料打点,这对玉如意也算得了归处。

      我起身要走,刘掌柜忽然老泪纵横,说是青莲白玉碗也被砸了个粉碎。记忆忽然翻涌而来,她捧着小碗喂我吃饭,她轻声的说着:“啊!”我跟着学,一小口米饭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我的嘴里,我慢慢咀嚼,享受着口里的清甜。

      爹淡若浮云般问道:“要不要再派几个人过去?”她咯咯地笑道:“展老爷你真是有钱,这么有钱不如送我一个铁饭碗,碗上最好有精美图案,看起来也赏心悦目些。”爹应了一声好,第二日便命人四处寻罗上好白玉,重金聘请雕刻师傅。听说那碗上刻着青莲,碗沿儿绕着金线,碗脚做成荷叶,是一件世间难得的珍宝。可惜碗做好了,她也走了,钱塘到京城不过数千里,几日内便能赶赴,爹却日日端着那个碗思量来思量去。几年后的一天,爹又将那班师傅请回,花了十几倍的工钱制了件一模一样的碗,然后带着那对儿碗,风尘仆仆地赶往京城。

      爹的那份情意深藏了许久,本是藏得很好,任谁也猜不到。谁知一日宫里来人退回这双碗,宫人临走前嘱咐爹道:“展爷,有些东西送得,有些东西送不得,这宫里乱得很,说不准什么东西就要了人的命。太后吩咐下来,该收的才能收下,不该收的就得退回去,杂家也是照吩咐做事,展爷莫要见怪啊!”

      爹连声称是,在那宫人面前摔了盒子。宫人离去后,我听见碎片聚集的声音,是爹在捡那些碎片呢。后来东叔和我说,那碗幸好只碎了一只,另一只完好无损,可惜老爷命人送到古董店里卖掉,可惜了可惜,这碗已是世间无双了。听闻这碗碎了,我也无话可说,淡淡道:“许是缘尽于此,何须太过计较。”往事早已风尘,留下这伤人的东西徒增哀愁而已,我这话说得轻巧,哪知缘分这东西奇妙得很,往往是缘尽的一端接连着另一份缘起……

      她的丫鬟口舌不饶人,她却打趣说着笑话,真是个有趣的女娃。她说要把打碎的东西赔给我,东叔有些不屑,我倒很想知道她能赔我多少,于是脸上挂着笑一句也未曾开口,直到她说出“西华阁”这三个字。

      我再也笑不出来,当今天下谁不知西华阁曾是懿德皇后的居所,我记忆中那个善良温婉的女人回了京城,嫁了皇帝,赐封懿德。这女娃住在西华阁,或许是她的女儿?果然,她说她叫程依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如此淡雅的名字,想必只有她才能想得出来。

      我又问了遍她的名字,程依依,她竟跟了母姓,若不是皇帝如此恩宠,她又怎么会“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呢?我让她收起金梳,垂下眼睑不再去看那道金光,它如此耀眼,真怕看久了就想占为己有。东叔抱起我,正待离去,她忽然问起我的名字,我笑笑,知道又如何,我们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吧。我报了名字,和东叔进了后堂。东叔默不作声,我心里知道他是想埋怨我的,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刘掌柜没把如意送过去,这是爹的意思,爹说皇帝如今也住在西华阁,一旦东西送去,展家可能连苟延残喘的余地都没有了。听了这话,我有些伤感,倒不是舍不得这富贵,而是依着展家养活全家老小的人着实不少,爹的一时失误,惹来这些麻烦,无端牵连展家上下,当年叱咤商场的展大当家如今这般言谨行微,这到底是谁的错?

      玉如意没送过去,我失了信,心里却有点窃喜,想着那女人会不会来古董店瞧上一眼,想着那女娃会不会再跑来闹事,无论如何,能见到就好,可惜等了好些天也不曾见到。爹见我每日都沉默不语地坐在窗前,怕我寂寞,一日说与我:“这里离你龙江寨很近,你去看看你舅舅吧,你小时候他就很疼你,如今见你长大成人肯定万分欣喜。”爹是好意,我淡淡应下了,心里却忍不住疑问,她们再来时我还能见到么?

      东叔打点好行李,我们便起程,坐在马车里听见市集喧闹的声音,我又有点不想出门,哪怕只是再与她们见上一面,我也知足了……

      到了镇上,舅舅派人来接我,抱起我哭得老泪纵横。再放开时,他便与我说起陈年往事,说我娘自幼身子骨羸弱,生下我便去了,舅舅本来掌管展家盐场,后来官家不许私开盐场,舅舅也便无事可做,索性躲到山里来做个逍遥寨主。舅舅说得轻松,这中间经历的苦楚怎会三言两语就能轻轻带过的呢?

      次日上了寨子,舅舅不好意思的说,寨中兄弟只余下百余人,万没有盐场时辉煌。我却觉得舅舅这个逍遥寨主舒心得很,寨中所剩的这些兄弟哪个不是誓死效忠舅舅?不过,这寨里还真有一人让我不太放心,那人声音刺耳,动作迟缓。舅舅说这人是个侏儒,姓络,识得几个字,大家都叫他骆师傅,此人多年以前救过舅舅一命,所以一直跟在舅舅身边。舅舅的说法合情合理,我无法探求究竟,只得轻轻带过,说了几句恭维的话,这事就算过去了。

      在寨子待了几日,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偶尔让东叔推着轮椅,带我在院里转转。一日,东叔推着我四下走走,忽然听见舅舅一声吆喝,我问东叔怎么了,东叔说:“舅老爷这些年都是靠捕虎为生,今日这么高兴定是捕到老虎了。”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老虎,听东叔这么一说也着实好奇了一把,我笑着和东叔说:“走,我们也去看看。”东叔迟疑了一下,推着我向喧闹的地方走去,我眼前出现一缕金光在那里闪来闪去。我问舅舅带了些什么回来,舅舅说捕了只大虎,要择个日子取了虎头骨送我做礼,我被那道金光吸引,随口谢了舅舅。

      一会儿,期盼了许久的声音入耳,我虽然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却静如止水,我轻轻攥起左手,与她打趣道:“想不到程家小姐也上了山,可是耐不住寂寞前来寻我?”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想我,甚至还会怀疑她是否记得我的名字,可我那时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她,哪怕只能逗上这么一句。

      她果然不悦,厉声反问道:“谁是来寻你的!”我笑着,既然她不悦,我又何苦强出头呢?舅舅有意要娶她压寨,听出舅舅这份心意,做侄儿的又岂能横加阻拦?我抬高了声调再次问道:“你当真不是程家小姐?”这次连东叔也帮我,说是这女人看起来不怎么像,或许是认错了。

      她的反应出奇,一阵轻风拂面,她已来到我的身旁,娇滴滴的说道:“死鬼,你真坏,你就凶人家。明知道人家想你,还不早点下山?”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僵直的身子也险些抖了抖,她说完便用头撞击我的胸口,我被她顶得闷声一痛,忍不住干咳了两声,暗地里提醒她是我救了她。可她哪是肯吃亏的人?狠狠地掐着我的手背,好在那两只手一直盖在袖子里,任谁也见不着的。我替她解了围,又让她谢过舅舅。我一直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那种软软嫩嫩的感觉,让我很痴迷……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想带她走,不想被骆师傅拦住了,骆师傅是个难缠的人,问题不多却句句见血。实在逼不得已,我只好把锦绣坊晾了出来,谁都知道锦绣坊的锦三娘是个公主,却没人晓得为何这名公主流落民间。如今我替她安插了个女儿出来,想必这答案大家都心领神会了,骆师傅果然没继续问下去,我也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继续提起,正是因为舅舅的那句:“索性生米煮成熟饭,回头再去与她爹讨来这媳妇!”

      我记着她说那老虎是她的朋友,我也是初来乍到,不好意思问舅舅直接讨要,只能让东叔替我打点,择个时日把那老虎放出来。

      当晚,大家都入睡了,我执意让东叔把我送到地牢,又让东叔离去。东叔怕我出事不肯离去,直到我厉声喝道:“速速离去!”东叔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待东叔走后,那老虎在我周围绕了很久,若是普通的老虎整日不进食,一旦见到食物主动送上门,定会紧扑过来咬断我的喉咙,可见这老虎早已幻化成精,早就不会吃人了。我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十分规矩的行了个大礼,说道:“小生展从邺,今日得见虎兄实乃小生之荣幸,恳请虎兄以真身相示。”那老虎听闻又绕了几圈,停顿须臾,高声呼啸,疾风迎面而至。之前那番话都是我的猜测,若是错了,我的性命也就没了,好在我并没猜错。

      老虎见我不动,最后一刻幻化人形,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确实有些胆色!想我在凤凰山上住了数百年,除了妙理真人有这般勇气,旁人是万万不及你的!我见你今日救了依依,现下又来地牢寻我,你有什么问题尽快道来!”

      听了他的夸奖我缓缓舒了一口气,他只见到我双腿直立不动,哪儿知道我身后的衣襟早被汗水渗透。我强压住心脉,慢慢直起身说道:“虎兄以身犯险跑来龙江寨定是有要事想询,不如虎兄先问。”

      老虎踱了几步,问道:“三年前,有一女子经由龙江寨南下,我听闻是龙江寨的人把她送下山,这寨中可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敢问此女姓谁名何?家在何处?”我问道。

      “程雪儿,凤凰山。”老虎一字一顿的说着。我再也无法平静,紧紧地攥起左手,那个名字仿佛卷着巨浪拍打心口,我的唇间干涩,那句“请虎兄放心”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老虎见我不说话,又问道:“怎么?”

      我弯下身回道:“小生并非龙江寨之人,此次相遇实属巧合,然请虎兄放心,龙江寨寨主是我舅舅,我愿为虎兄查明一二。”

      “多谢展公子!还有一事相求!”他改口称我为公子,看来“相求”的事定然十分重要。

      “依依那孩子,我从小看到大,自小就被我惯坏了,半点委屈受不得。如今我被困无法照料她,请展公子保她周全。”他说完我愣了一下,虽然知道老虎和程依依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这老虎对她如此看重。

      我立刻俯身应下,言道:“展某定当赴汤蹈火保她平安!”

      之后我叫东叔推我离开地牢,那只老虎早已换回原型,安稳地盘踞于一个角落。

      第二日,我吩咐东叔多寻些野物送到地牢,空了再去镇上的码头打听程雪儿的事。东叔担心我在寨中无人照料,便唤了程依依过来。我让依依推我在寨中走走,一来给寨中兄弟做个假象,我与依依感情甚好,二来怕她一旦离开我的周边再遇到什么凶险。

      虽说我白日里做足了功夫,仍怕有细心之人看出破绽,比如骆师傅。于是每晚都要她帮我捶肩,她自是十分不满,每每要求休息,我都与她逗趣道:“那只老虎很是可怜啊!”然后,她便会赶紧过来赔不是,接着站在我身后用力的捏着我的肩膀,虽然有点痛,我却很开心。如此反复,不甚欢喜。

      后来寻得一日问舅舅程雪儿的事,舅舅说这名字倒是听过,据说是妙理真人的徒弟,常年隐居于凤凰山。可惜凤凰山和西庙山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纵使程雪儿有闭月羞花之貌,舅舅也未曾见过一眼。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听说三年前有人经由龙江寨南下,此人可否留下姓名和去处?”

      舅舅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确实有个书生来过,那书生在龙江寨买了路,说要坐船南下,谁知那艘破船被巨浪掀翻。那书生怕是早就葬身海底了吧!”

      我问舅舅那书生可留下些什么,舅舅说那书生留下了一锭金子还有一跟头簪,据说那头簪是书生与她娘子的定情信物。舅舅给我摸了摸那根头簪,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此物做工精巧,绝非凡品,再加之金簪尾端刻了个“云”字,更可以肯定这根簪子是程雪儿之物。如果程雪儿三年前已葬身大海,那她……

      我又去了地牢,与老虎说出原委,老虎感慨了些许,自言自语道:“可惜了,老爷子三个徒弟里,仅属这个最不讨人嫌。”

      我的心早被掏空,身上十分沉重,无心与他感慨,梦中的那个人再也不能从梦境中走出,她身上散发的香气也会渐渐消散……,不过还好,我还有那片金色的光芒。

      “展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求。”老虎低声道,“雪丫头沉船一事万不能让依依知道,那孩子和她娘相依为靠,从小到大乐呵惯了,若是知道她娘没了,怕是要伤心上许久。”

      “在下谨记。”我抿了抿嘴,和依依相处的日子久了,我多学会一样东西,这东西的名字就叫羡慕。她有个世间无双的娘,还有很多人费劲心力去袒护她。我们明明年纪相仿,我却要担负整个展家,一刻也不能松懈,她呢?什么都不需费力,早有人替她想了,做了,然后再送到她的面前。这种日子,简直就是神仙一般啊!

      我回了神,和虎兄说起我的苦处,依依要保,虎兄要保,龙江寨也要保,我不能大大方方的拉着虎兄出门,只得略施小计。舅舅让我和依依成亲,大婚当晚我会命东叔在马厩里放火,马厩与地牢相邻,到时虎兄就化成人形,趁乱逃出。再劳烦虎兄去凤凰城寻依依的爹上山,稍后我会带着依依去石林与他们会合。虎兄听闻笑道:“年纪轻轻如此担当,依依嫁给你,我也算放心了。”

      离了地牢,舅舅叫我过去,让我穿上丝质锦袍,顿时泣不成声,说是他这一生从未想过还能见到我成亲。我一边劝着舅舅,一边替自己欣喜,谁说我是没人疼的孩子?眼下不就有一个人对我视如己出。我和舅舅说锦袍有些地方不大合身,若是能到镇上改改就最好了,舅舅满口答应,开心得不成样子。其实哪儿是锦袍不合身,明明就是我有私心,一想到成亲之后就会和依依分道扬镳,我的心里就一紧,紧得让我喘不过起来。

      我把一切都交给东叔打点,每日都让依依推着我在寨里逛,我总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日,东叔带了根发簪来见我,还笑言道:“那女娃真是单纯得紧,非让我把这根簪子送到凤凰城,我说不送她还一脸悲伤。当家,你看这簪子到底该怎么办?”

      我摸着那根簪子如获至宝,与东叔说道:“就放在这里吧,稍后再说。”

      她再见到那根簪子惊讶万分,我忍不住逗了逗她,她十分不情愿的把簪子送给我,又自动请缨到我身后捶背,手下力道比之前加重了几分,我忍不住笑了笑,她还真是有趣得很。

      我们每日都重复着一样的生活,寨中兄弟看得羡慕,舅舅看得欣喜,却还挡不住有人怀疑。骆师傅偶尔会来我的院子偷听,每逢这时,我都会让依依唱个童谣来听,她的音色很好,宛如一湾清水,清澈见底,却不失温柔。

      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谣一经唱起就让我更为怀念我的童年,那个女人拉着我的手轻声哼唱:“晚风吹拂澎湖湾,海浪逐沙滩……”;“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找妈妈,……”;“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个甜甜,让你今夜好好眠”;……

      唱过之后她得意的问我好不好听,我都不曾夸奖她,她自会跑到我身后以捏肩为由狠狠地报复。这种“暧昧”的动作入了骆师傅的眼,估摸着也会相信我们俩两情相悦,我便不用再费口舌。

      左挡右挡最终还是到了成亲的这天,进洞房前一刻,骆师傅硬是让我们喝了两杯酒,这酒的名字叫美人醉,酒如其名,男人喝过之后便会醉倒在美人怀里,女人喝过之后便会醉得昏昏沉沉。

      程依依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深秋本就是个易燃的季节,奈何干柴碰上烈火。我虽喝了解药,却差点一时心急要了她,幸好门外传来敲锣打鼓声,否则我真的会失控,我在她耳边轻轻许诺,日后定与她心甘情愿一起,万不会像这般鲁莽。可笑,我还执意相信,我们还会有日后。

      当晚我用指尖反复摩挲她的脸颊,每到一处都在心里描绘出她的样貌,生怕自己记不牢,又伸手回去摩挲,那双贪婪的手怎样也不肯离开,就连我的心都不想离开了。

      晨鸡报晓,我赶紧起身,出了房门在门口等东叔,东叔见我衣着整齐很小声的叹了一口气,哪知那声音沉在我心底,重若泰山。东叔来报说是打点好一切,虎兄也下了山,我让东叔在地牢里放了十锭金子,做成虎兄报恩的假象。所幸这话不劳我说,寨中自有兄弟认定那老虎不是凡物,留下这些金子是为自己买命。

      一切都已解决,我也该应着虎兄的承诺带她下山了。我让舅舅找了件衣服,回房后又忍不住逗她一逗,谁知她竟道出了“心上人”,我心里不悦,脸上却若无其事。

      她问我昨晚的事,我只道没有,她不信,我与她允诺:“纵使我骗天下人,也绝不会骗你。”可一转眼,她又接连问了两个问题,两个我都说了谎。到底还是骗了她的。

      许久她都不曾开口,八成是在想她的心上人,我心里一紧起身站在窗前,尽力不去看那片金光。阳光温暖地散在我的身上,我却能感受到离别前的阵阵悲凉,可叹她终究还是要走的,挽留只会让自己受伤。

      与舅舅道了别,他又说了些伤感的话,过会儿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与依依说起传宗接代的事情,我连忙接过话去,耽误了下山的时辰,着实不是好事。所幸舅舅也没横加阻拦,让我们下了山。

      途中,东叔问她为何腕间多了一道伤痕,我有些担心,她却打趣的讲起一个故事,原来肌若凝脂,吹弹可破的人是存在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面孔,唇间相伴着她的声音缓缓嚅动,我浅笑,她是掉落凡间的仙女吧?怎会生得如此美丽?

      东叔将我放下,想必已经到了石林,我听见树叶簌簌的响,虎兄他们也到了。

      第一个出来的不是虎兄而是她那心上人,名天楚。我徐徐攥起左手,原来依依没有骗我,她确实有个心上人,那男子应该是什么样呢?玉树临风?潇洒倜傥?风度翩翩?衣冠楚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上人能瞧见她的容貌,我却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一场闹剧过后,皇帝问我想要些什么赏赐,我险些笑了出来,如今展家危在旦夕,还要得什么赏赐?我不顾尊卑的说了一句:“想我钱塘展家,从未曾亏欠陛下一分一厘,如今展家已不如当年那般风光,陛下何苦对展家赶尽杀绝呢?”话一出口再无回旋余地,不如及早退去,我与陛下请了辞,速与东叔离去。

      东叔背着我走了许久,道了一句:“东家,若是娶了皇家女儿,展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浅笑,这事我又岂会不知?只是那女子啊,本来就是个飞翔的小鸟,把她关在笼子里,纵使是金丝鸟笼,仍会把她困得死死的,倒不如让她继续在空中飞翔,我只期待她偶尔能在我身边停留,偶尔就好……

      “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我淡淡说道。

      “东家,”东叔停顿了一下又道:“自打东家出生,我就跟在东家身边,东家自小寡言,惟见了前皇后便会欣喜不已,那种打心眼里笑出来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前皇后走了后,东家再没那么开心的笑过,这次见了程家小姐,东家那笑仿佛又回来了,既然如此何不把程家小姐留在身边?”

      我缓缓说道:“东叔,你觉得她那心上人怎样?”

      “不怎么样,鲁莽冲动,意气用事,无一处可与东家相提并论!”东叔说道。

      “呵呵,”我笑了两声又道:“即使如此,那男子却可以为她赴汤蹈火,斩荆披棘。我留她在身边,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我与那男子相差甚远。”

      山中风声渐起,身边有了丝丝寒意,怕是快要日落了。

      “东家……,你的左手又攥紧了……”东叔嚅喏道,我不再做声,这毛病真该改改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展从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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