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镜台

6、私人定制

　　帕雷萨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
　　“好吧，”他对赫莫斯说，“如果——”
　　“不。”赫莫斯打断他。
　　但帕雷萨并不在乎他的意见。
　　“如果你现在这么希望让它消失，那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说，不。”赫莫斯说。
　　“我不同意的时候，为此不高兴的是你。现在我终于同意了，你又——”
　　“哦？你同意了什么？”赫莫斯问。他重新把手拿上来，咒文已经变回最初蛰伏的模样，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继续说：“你同意了？——还是——你权衡了？因为你担心——”
　　“我担心什么？我向你透露的一些既成事实而你为此想要给我点颜色瞧瞧，你这个脆弱又矫情的玻璃心，现在就能因为这点小事让那个玩意儿启动。我担心什么？我担心你现在就能为了你的——厌烦——满不在乎地杀掉一个没出生的孩子，那么等它出生以后你还能干出些什么？好了，我现在同意了，你自己去凭你好恶怀孕流产吧。下次再想怀孕生子玩的时候别牵扯上我，别再怀一个有我血脉的孩子——”
　　“那是个意外，魔法已经冷却了。”赫莫斯说，“我没有控制好我自己，我很抱歉，但已经过去了，好吗，而且我什么也没干！”他说完之后觉得这辩解不好。帕雷萨一定会说：等你干出什么就晚了。
　　帕雷萨什么也没说。他拿起叉子，又从盘子里插起一小块肉块，细致地咀嚼，吞咽。他再次开口时对赫莫斯说：“你的感受远不如它的生命重要，但如果你的感受已经糟糕到这份上，那么……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不会比它更重要。”
　　好了，幸福感现在抓住了赫莫斯。
　　“我只是，”赫莫斯说，“不希望这个提示变成一种施压，”他抚摸着自己的手背，“这是我的承诺，而不是操纵的手段。”
　　帕雷萨看起来像化开的冰一样，表情变得柔和起来。不过他没有对此表达什么，再次开口时，他还是坚持只讨论孩子去留的问题。
　　“你怀我孩子这事对我很有挑战性，但我已经决定好要接受这个事实，不能一蹴而就，但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决心。我之前的态度作废了，忘了它们吧。那么现在，你仍旧觉得烦躁到想要放弃它吗？”
　　“你在这个问题上太郑重了。”赫莫斯说，“我也不是说孩子像一块手表……但是……我认为它只是无伤大雅增添事项，就像我们身上的某道契约，一种我们关系的衍生品和纪念品。我想当然地觉得你会把它视为惊喜，我猜错了。它如此大地影响你，而你如此不情愿接受它的存在……你当然很擅长接受你不喜欢的东西，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我要使你不得不去接受你不喜欢的东西呢？”他抓着自己的手背，“你的感受对我来说比它的生命重要得多。”
　　帕雷萨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既然你这样看重我的感受，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先问一问我？”
　　“我很抱歉。我下次会记得。”
　　“我们之间的‘纪念品’还不够多吗？”帕雷萨又问，“为什么你会想再来一个活。”
　　“因为我想顺便打发一下时间。”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凝固起来。帕雷萨露出他想骂人又压着不骂时常有的那种笑容。
　　“你生孩子是为了给自己搞个纪念品，顺便打发一下时间？”
　　失策了。赫莫斯心想。
　　龙越来越觉得，怀孕是个糟糕的决定，自从怀了这个孩子，他经历的急转直下未免过于密集了。虽然这些情况不乏有他自己说错话的原因，但是赫莫斯一向是擅长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的（也许别人不这么看，但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在乎他自己（和帕雷萨）的看法。而他自己认为，他是个头脑清楚的龙，碰一次壁就知道换个方向撞），然而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却屡屡踩雷……他觉得他真的没办法摆脱那种惯性思维。
　　帕雷萨，居然，是一个在养孩子的问题上，郑重到这种地步的人？！
　　赫莫斯一向自诩是世界上最了解帕雷萨的人，此刻他却感到深深地困惑……为什么会是这样？
　　没有说帕雷萨应该是个轻率的父亲，喜欢虐待孩子的混蛋。但帕雷萨真的，实在是，不够称得上是一个好父亲。很久以前龙见过帕雷萨怎样养育他的独生女（法尔蒂娜生的），不让打不让骂，把那个小姑娘娇纵成了个和他一样的小混球，完全不在乎他把女儿宠溺成这样，让这个娇柔的姑娘以后怎么面对冷酷的世界。也许有些父母是过于想负起责任，过于看重他们的孩子才会这样毒害他们的孩子，但帕雷萨不是这样，他宠爱女儿的根由不在这个被宠爱着的女孩儿身上。一开始，龙把根由归结到法尔蒂娜身上，那是她的孩子，帕雷萨怀恋她。后来赫莫斯对帕雷萨的过往了解更多了，觉得以这家伙自私自利的秉性，根由还是在他自己身上。赫莫斯觉得他那样养育雷蒙娜是因为——他记恨在他小时候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他的那些家庭教师，又碍于时俗不能肆意报复，只能这样曲折地释放他的仇恨，在他女儿濒临挨打时就去出手教训敢打他女儿的人，不管他女儿是不是该打。后来发生的事大概能印证赫莫斯的推测：当帕雷萨个人的利益和他女儿的幸福发生冲突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个人的利益。除了溺爱孩子外，他再没干什么真的有父亲的担当和责任感的事。这样的帕雷萨，为什么会不满意他——
　　好吧，他们约好了，不要老是翻旧账，不要老是拿老眼光看人。
　　帕雷萨是个对待养小孩【】郑重的人，好了，就当是加了个新设定，他现在知道帕雷萨的这个新设定了。好了好了好了他不会再碰壁了。
　　“我是说，”赫莫斯对帕雷萨说，“孩子是一个复杂而崭新的存在，会消耗更多时间，但可以承载更多的期待，带来更多的乐趣——”
　　“还有冲突，矛盾，困扰。”帕雷萨尖锐地说。他的嘴唇抽动着，像是还有几个词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强行吞回去了。
　　“你没有为你的孩子伤过心吗？”帕雷萨问。然后他就从赫莫斯的反应上得到了答案：没有。为此他低下头，揉了揉他的脸。赫莫斯从他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嫉妒。龙不喜欢这这种情绪，以前，它常常会引起帕雷萨对他的厌恶，这是赫莫斯不想看到的；现在，它常常会引起帕雷萨的自我厌弃，这仍是赫莫斯不想看到的。这令他难过。都是他的错。他会记得永远不要在帕雷萨的问题上把没确定的推测当成确定事实。也许这个孩子应该消失，让那些错综复杂的态度的纠结和它一起消失。它不存在了，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是的，”赫莫斯突然听见帕雷萨说，“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好的父亲。”而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他的潜台词是：我知道你是个比我好的父亲。
　　那一刻赫莫斯突然明白了他自己的错误。不是新设定。帕雷萨一直为雷蒙娜耿耿于怀，只是赫莫斯不知道而已。没兴趣，没在意，因此不知道。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新生命的降临令帕雷萨重忆旧日为人父母的种种难堪和痛苦。
　　简直是低级错误。
　　“你也会是个好父亲。”赫莫斯试图安慰他。然而帕雷萨的反应表明他没有意识到赫莫斯的安慰。
　　“当然，”这和人世间一切脉脉温情绝缘的家伙回答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打算当个不负责任的混蛋父母吗？”
　　赫莫斯不想回应他。
　　*
　　这件事终于谈完了，虽然中途曲折，令他感到艰难，但终于谈完了。帕雷萨感到一种在待办事项列表上划掉一个大项目的如释重负。这事终于【】可以结束了！虽然还有一些细节需要问清楚，但已经是小事一桩了！这事已经说开了，矛盾已经不存在了，他不会再陷入那种动不动就想和赫莫斯吵起来的情绪里了！
　　虽然他有预感等这个孩子生出来后必然还是破事不断（也许他应该把养孩子的事全权交给赫莫斯？对一个有失败案例的家伙来说，当个负责的父母也许意味着从孩子的成长中消失），但那是以后的事了。话说回来，这个以后大概是多久呢？之前赫莫斯只告诉过他最快的年份，但既然现在已经不求速成，那么……
　　帕雷萨向赫莫斯表达了自己的问题。
　　“我真的不能确定，”赫莫斯回答，“我还没有构思好它该是什么样，等我构思好了，我才能判断它出生的时间。”
　　“……什么叫构思？”
　　“我一开始不是问过你，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吗……”
　　帕雷萨立刻领悟了：“你可以决定的不只有性别？！”
　　赫莫斯点点头：“对真龙来说，孕育不是一个随机结果。虽然因为你的血统，它会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人类的遗传规律，但我仍可以在某些方面决定它的特质。”
　　帕雷萨又一次被真龙的自由性震惊了。他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孩子大致是什么样，那他一定会……一秒钟搞完这件事。
　　他认定他的孩子必须秉承的特质就那几样，敲定它们，剩下的自由发展随机生长就好了。
　　但他也知道，赫莫斯和他不一样。
　　“那么，你在纠结什么呢？”帕雷萨问。
　　赫莫斯看起来很高兴他能有这方面的好奇心。
　　“我希望它是个讨你喜欢的孩子。”赫莫斯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这话真令帕雷萨尴尬。他认为无论这孩子生出来什么样，他都谈不上有多喜欢或有多不喜欢。他承认孩子很奇妙，抚养一个有自己血统的孩子会得到独一无二的乐趣，你看着她从那么小的一团开始生长，看着她哪部分像她妈妈，哪部分像你自己，容许她做到许多在你们小时候想也不敢想的事。这个世界上从此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多么肖似你，又与你多么不同。可人和人的相处都不是一帆风顺，再可爱的孩子，越长大与你的矛盾就越多。因为她要向你证明：她不是你的附庸，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人，心中涌动的欲望常常与你的背道而驰。
　　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帕雷萨的胃里翻涌。他不喜欢讨父母喜欢的孩子，他觉得那不正常。他认为孩子就该越长大越不讨父母喜欢。而这样一来，当然就意味着当父母的要承受诸多苦闷。
　　他被复活前的人生里已经养过一个女儿了（虽然他在她八岁后就再没见过她，并且他那时没有活到她成年），因此他觉得他有资格这样下结论：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讨他喜欢的孩子。
　　但是他该怎么把这一点告诉赫莫斯，让他别白费工夫，同时还无损龙那颗易碎的玻璃心呢？
　　“我不挑剔我的孩子，”帕雷萨委婉地说，“它是什么样我都接受。”
　　不，是有很多例外的。不接受想杀他的，【】不接受……
　　“让它少一点你讨厌的东西，多一点你喜欢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不管我提多少要求，最终它都会给我带来同等程度的喜欢和讨厌，不多不少。帕雷萨想这样说。而且他还想说，他讨厌赫莫斯谈起孩子如同谈私人订制的那种语气。他知道不该要求赫莫斯对一个打发时间的纪念品态度放多尊重，然而……他就是不舒服。
　　好吧，他还是能理解赫莫斯在问什么的，并且知道，与其再花半个小时和赫莫斯纠结态度问题，不如赶紧说出一个让龙满意的答案，结束这个话题。
　　“女孩儿，”帕雷萨回答，“有你的发眸，坚强自信，清醒明智，不盲从，不轻信，不因时俗观念怯于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情愿自由地追逐她想要的一切。”
　　而她却要在出生前被她的双亲这样讨论敲定她应该是什么样吗？帕雷萨心想。
　　还好，赫莫斯没让他再详细展开说说。龙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