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镜台

16、失落

　　补偿，帕雷萨的意思【】是【】要在接下来至少一个月时间里让赫莫斯满意而不是让他自己更满意！
　　【】
　　以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甚至不需要明确地说出来。一个对视或者一次触碰就能完成邀请，再不行一个吻总归也够了。可是今天赫莫斯却是一副木然的样子。
　　“其实你也可以影响她，理论上，”赫莫斯突然说，“你靠近点，想想你对她的期望就可以了。我其实并不能完全决定她的状态，虽然我说我可以决定很多事，然而……”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帕雷萨讲起真龙的孕育是什么一种机制，不是遗传的随机组合，更像炼金术转化，放入你觉得靠谱的质料，点火，加压，灌能，得出来的产品大概符合你的企盼，又常常出乎意料。
　　帕雷萨觉得自己并不想听这些。但他之前干了太久他想干的事，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听一听他不想听的东西。他耐着性子听，耐着性子在恰当的时刻做出反应。因此他忍耐的时间被延长了。赫莫斯讲解完后，他还得坐在这儿按他说的试试：专注地想一想他们的孩子该是什么样。
　　好无聊。
　　但是他要补偿他！
　　他无聊地在赫莫斯旁边坐着。
　　他坐了一会儿，装不下去“专注”了。他悄悄瞟赫莫斯，发现龙又陷入了刚刚那种深思的状态里。于是帕雷萨换了一个坐姿，果然，赫莫斯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凝固。
　　帕雷萨觉得如果他现在站起来走开，赫莫斯不会发觉。或者赫莫斯并不太在意他在他眼前还是在他附近。他似乎明白了刚刚他问起孩子时赫莫斯的眼神为什么让他奇怪：赫莫斯心不在他。
　　帕雷萨抱起双臂，陷进沙发里。赫莫斯仍旧一动不动。
　　帕雷萨站起来，走开了。
　　*
　　赫莫斯觉得他开始理解元初之龙为什么哪怕削弱自己的力量也要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孕育一个孩子真还挺有意思的。
　　实在出乎意料。虽然龙之前没自己孕育过一个孩子，但他干过类似性质的事：当他失去帕雷萨而且以为自己永远失去帕雷萨的时候，他曾经在极短的时间把自己的精神撕扯出一部分捏造出一个帕雷萨出来。不过那种方法对他自己损伤太大，那时候他只记得痛苦，去自己的精神里寻找和帕雷萨相关的素材很痛苦，把这些素材组合后撕出来的过程很痛苦，被龙王他们发现后被逼着把撕出来的帕雷萨吃回去更痛苦。不过现在看来幸好他没留住那个仿冒品，没有给它机会让它变成一个完整的个体，不然等帕雷萨复活后，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首先它并不痛苦，也不会有人逼他把做出来的东西毁掉。他最开始打算做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做的太认真。这个孩子的血统会决定它比龙自己短生，弱小。更何况，不管按照符合真龙自然规律的孕育比起粗暴的割裂精神有多么温和，诞育新的个体仍旧是一种损伤，他的健康情况虽然平稳，也禁不起折腾。赫莫斯并不打算给它太多。它首先是他尝试吸引帕雷萨注意力的手段，然后它是他填补帕雷萨不在的空间和时间的消遣，最后它是一种痕迹，一种纪念。它的身份只是这些，他并不想要它承载更多。
　　但是随着他慢慢地构思它，一种不一样的期待感油然而生。一个从他自己这里产生的新个体，他难以诉说清楚他的期待具体是什么，他只是失去了之前那种彻头彻尾的冷漠和轻佻。他越来越审慎地思考着他应该将它往哪种模样塑造，为此他应该给它些什么。他开始希望：给它一些美好的东西，让它变得美好。
　　然后他就看到了帕雷萨书房紧闭的门扉，难言他的失落。帕雷萨不在这里和他一起给它一些美好，对它有所期待。帕雷萨的态度很明白：他负责，但不期待，他会爱护，但无所谓它的模样。帕雷萨极端相信：让自然遗传的随机性来决定这个孩子是什么。帕雷萨不关心孕育的过程。
　　今天下午的时候，帕雷萨从书房出来了一次。赫莫斯知道，那是帕雷萨又在向他来寻求消遣了。让龙意外的只是他居然询问起了这个孩子的状态。赫莫斯照实回答，然后觉得也许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让帕雷萨也参与进孕育的过程中来。后来他知道他不该那样做。等他反应过来时，帕雷萨已经因为忍受不住无聊而回到书房里去了。他找他只为了他想要的消遣，他得不到，他就毫不犹豫地走了。
　　龙好失落。
　　*
　　帕雷萨觉得失落。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像玩一把匕首那样玩着手里的钢笔。他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一叠草稿纸。书从被打开就没有翻过页，稿纸除了昨天写上的东西也没有填些新的。
　　帕雷萨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失落。事实上，他早就过了需要时刻占据别人关注的年纪，他不该像现在这样失落。他越觉得自己不该，就越失落。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书页上，他看了第一个单词，然后开始继续走神。他想起了一些故事，一些他亲眼见证或者他道听途说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人在有了孩子后会怎么冷落她孩子的父亲。
　　他烦躁地在纸上随便乱划。他想，那都是些愚蠢的故事，愚蠢的人，不能套用在他和赫莫斯身上。生孩子是一件不能轻佻对待的大事，龙变得认真起来，认真到会没有注意到他的程度，是他乐于见得的。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龙对他过分的在乎和注意是一种病态，现在这种病态得到缓解，于赫莫斯于他自己都有好处。
　　他把纸翻了个面，墨点渗透到了纸背，让它看上去斑痕累累。他轻轻用笔尖点着纸面的中心。
　　为什么？他问自己。
　　他想，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证自己的孩子的孕育，法尔蒂娜那时候他是怎么处理这种落差的？
　　帕雷萨回忆了一下，想起来：好像没落差。
　　法尔蒂娜当时还不太信任他，怕他，她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他，讨好他。
　　他盯着斑驳的纸张上他信笔写下的名字，继续自问：那如果法尔蒂娜当时并不怕他，如果法尔蒂娜像他听过的无数故事里的女人一样，关心孩子胜过关心孩子的父亲，他会失落，沮丧，愤懑，焦灼吗？
　　……答案似乎是，不会。
　　且不说她不是那样感性化的人，就算她是，帕雷萨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失落的，这是自然赋予他们的东西嘛……
　　……真龙也会有这种玩意吗？母亲会不自觉地开始和它孕育的生命产生强烈的感情吗？
　　赫莫斯可是个感性的龙啊！！！
　　他烦乱地写下赫莫斯的名字，然后烦乱地把龙的名字涂进一片黑色里。自然赋予……也未必是自然赋予……
　　大部分人都喜欢孩子，虽然帕雷萨自己没什么感觉，但他能理解大众对孩子的喜欢。孩子有无限可能，孩子没有被罪恶沾染，因此孩子完美，比已经养成种种恶习的成年人更引人喜欢，更值得去爱。
　　也许赫莫斯……
　　帕雷萨脱力般趴在桌子上。他盯着自己的笔尖，慢慢地写出那个词，爱，一遍一遍描，把它描得醒目厚重。
　　就算是自然赋予也不行，就算是理所应当也不行。赫莫斯不应该去爱那个更值得他爱的孩子 ，他应该……他应该……
　　……算了吧。帕雷萨现在不仅失落，还沮丧。算了吧。算了吧。难道他要去威逼赫莫斯杀死他们的孩子就因为他觉得自己会被这孩子比下去？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这太荒唐……而且他不能靠强迫龙来达成他的目的，他应该……
　　他知道他应该变得值得被爱。
　　这就更难了。
　　他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猛地坐起，把最下面那张空白的纸抽出来盖在上面。他奋笔疾书地开始抄写旁边摊开的书页中的某句话，假装他不是为了掩饰什么才抽出这张纸，而是恰好需要写新东西。
　　然后他觉得自己这种反应很好笑。他又没写了什么见不得龙的东西。
　　“晚餐好了。”赫莫斯说，听上去也没起什么疑心。
　　帕雷萨站起来，和赫莫斯去吃饭。
　　*
　　赫莫斯确认帕雷萨睡熟了，于是悄悄爬起来，他还用了魔法，保证一丝一毫的响动都没有出现。他潜出卧室，走进书房。虽说，既然帕雷萨没有毁尸灭迹，就说明他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龙看了也无妨……但赫莫斯就是想看。
　　他捏起那张纸。
　　他的视力果然很好，当时开门那一刻瞟到的单词没有出错。法尔蒂娜。
　　法尔蒂娜。这纸上醒目地写着这个名字，在一堆烦乱的线条之中。帕雷萨很烦，所以他就写了一个法尔蒂娜。除了法尔蒂娜，他还在不远处写了一个“爱”。
　　赫莫斯重新仔仔细细审视这张纸，企图从这上面找到他自己。他首先找“赫莫斯”，没有；于是他找“亲爱的”，没有；于是他找“蠢货”，没有；于是他找“傻【】”，没有。他失落了几秒钟，接着安慰自己起码纸上没有“蠢货”或“傻【】”。然后他就注意到了那团黑色里笔尖压过纸面留下的痕迹。横向的痕迹也许已经淹没在密集的线条里，但是纵向……
　　他找到自己了。在“法尔蒂娜”和“爱”之间。
　　赫莫斯盯着这张纸，脸上那副表情好像这是一个关乎世界存亡的密码。龙对自己说，他很信任帕雷萨对他的爱，帕雷萨写下这些词肯定不是他往最糟糕的方向猜测的那种情况。
　　那么帕雷萨是什么情况？龙翻来覆去看这张纸，想不出一个能取悦他自己的推测：帕雷萨在想什么以至于他随手写下这些——“法尔蒂娜”，“赫莫斯（被涂掉）”“爱”。
　　再说，只要帕雷萨想起法尔蒂娜，不管是因为什么想起的，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一种能取悦龙自己的解释。
　　法尔蒂娜。帕雷萨和他约定他俩都不要再提她了，因为……呵呵，因为帕雷萨厌烦龙提起她，厌烦龙指出他给过她多少赫莫斯自己都没享受过的优待。他们约好不提她，结果当帕雷萨自己心烦意乱时，想起的还是她？！
　　他为什么想起她。因为他觉得无聊吗？他在拿他和她做对比吗？他在怀念她向往她吗？是不是她怀孕时他只有快乐和期待但他怀孕时他只有反感和烦恼？是不是……
　　赫莫斯知道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这些都是不该出现的想法，就算帕雷萨真是这么想过，赫莫斯也不该纠结于这些小事——真龙不该被一个逝去已久的亡灵困扰。
　　帕雷萨都不怕他看到这张纸。他更不能为此而失态。
　　赫莫斯最后深深地看了眼这张纸，把它印进他自己的记忆里，然后龙把它原样放回，一切摆放如初，就像他没有来过，看过。
　　他潜回去，躺回帕雷萨身边。
　　帕雷萨睡得很熟，在做一个香甜的梦，看上去很放松。长夜漫漫，赫莫斯睁着眼睛，继续注视印在他头脑的那张纸。
　　她已经不存在了。龙对自己说。
　　不，她还继续存在。他心底的声音反驳说。只要帕雷萨还对她念念不忘，她就继续存在。
　　但是，她没法再占有他了。龙想到这里，终于感到了一丝满足。这短寿而脆弱的女人业已消亡，纵使她有再多优势，她也不能在他面前夺走帕雷萨了。
　　现在以及永远的以后，占有他的人只会是，我。
　　赫莫斯慢慢抬起手臂，轻轻搭在帕雷萨身上。帕雷萨无知无觉，沉浸在睡梦里，安然放松。
　　可是，他会不会正在梦到法尔蒂娜？
　　*
　　帕雷萨正在处理公文，有个人在他旁边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沙漏。那个人的身份一直在变，他自己的身份也一直在变。最后沙漏漏光了，他的公文只处理了十分之一，那人要他加班。他刚想答应，却想起赫莫斯怀孕了，他已经答应龙要辞职。于是他说不行，他得回家去。没想到那人居然向他走过来，赫然就是赫莫斯。龙似笑非笑地问他：你拒绝我？【】
　　不是。帕雷萨说。他知道赫莫斯肯定误会了什么，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一向思维敏捷的他居然哑口无言起来。四周突然变暗了，好像是龙施了什么魔法，帕雷萨觉得很困，睁不开眼睛。他在黑暗中下坠，坠落中感到赫莫斯【】。
　　【】时间和空间，想象和现实【】相互交融，含混不清。
　　【】
　　帕雷萨清醒了。
　　【】这是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龙两颗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发光。他向那个方向伸出手，穿过龙冰冷的长发，扼住了龙的喉咙。
　　“你——”他说。然后他像梦里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赫莫斯没有说话，【】金色的竖瞳注视着他。【】
　　他松开了手，搂住赫莫斯的脖子，像梦见的那样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