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杀》龙五爷

124、替身（一）

　　有了调查方向之后，破案的进展变得突飞猛进了起来。

　　首先是尸体和那所大专的关系。当失踪者家属——在校长的老婆于他登门拜访时开门的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就已经暴露了一切。

　　“……他们不让我说，我……”女人的眼睛红肿如同一颗烂熟的桃子：“我老公失踪十三天了！到现在都没有他的消息，反倒是教育局那些人的新闻满天都是！警官，你，你来找我是不是意味着……”

　　杨笑慌忙摆手：“没，没有！那个，我来只是例行调查……”他忽然想起临走前李清麟的叮嘱：“额，我能和您儿子说几句话么？”

　　作为一名警方人员，他表现得非常不专业、甚至是有些拙劣了，然而校长孟建的太太却无暇挑剔这些：“哦，哦，好的，您稍等，我去叫他过来。”

　　孟建的儿子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大概是因为学业压力太大的缘故，这小少年看起来表情十分呆滞，反应也迟钝。难得见着个比自己还迟钝的倒霉孩子，杨笑警官心里偷着乐了一会儿，随便糊弄了这对儿孤儿寡母几句，便顺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捋走了一根头发。

　　这之后他又去了趟涉事大专的教学楼，顺理成章地要到了当时被开除的学生名单，通过电话把查找下落的事交待给了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女孩子——现在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梅林。

　　最后，他又去了趟当地网监部门，用了不到半分钟时间就查到了经常和司机尹东明联系的保险公司查勘员，苏锐。

　　以上这些都不算什么。

　　当他带着基因检测报告赶回医院时，已是日落西山。李清麟的脸色看上去比白天更差了。

　　确切的说，是他的身体状况正在迅速恶化。

　　杨笑本想关心几句，但本就口讷的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便开门见山道：“那个，嗯……查出来了。男性死者DNA和检材百分之九十九一致。就是校长孟建。女性死者还在排查……”

　　“保险查勘员呢？”

　　“查到了。叫苏锐，已经被传唤到警局去了。”杨笑问：“学生的下落是小梅姐在查。”

　　又望了一眼对方那几乎泛青的脸色：“李……李哥，你这个情况好像不妙，要不我向上级请示一下，看能否让专家会诊……”

　　话音未落，门外的武警就闯了进来——两个人一起，并且脸色都很难看。

　　“出事了。”

　　——————————————————————

　　好消息是，剩余的二十五名被绑架者找到了，是在事发高速公路服务区一家修车行的地下车库里发现的。坏消息是，活下来的只剩下三个人，其余二十二人，最终只能以残缺不全的尸体形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的，众人。

　　就在向警方主动坦白罪行的凶手苏锐被押送过去指认现场之际，媒体忽然出现了。它们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硬是将犯罪嫌疑人的现场指认变成了新闻发布会。

　　然后，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凶手是谁？”当警方冲进去解救幸存者并程式性地问出这个问题之时，三人异口同声地、用颤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李……清……麟！”

　　媒体就是媒体。等到警方想起来控制舆论的时候，这个“消息”早就传遍了全联邦的网络；一夜之间，几乎所有网民都知道了，在发生在这座穷乡僻壤式小城里的绑架案中，真凶竟然是已被公安机关收押的连环杀手、“孤独行刑者”李清麟。

　　更加诡异的是，事后现场提取的凶手指纹等生物痕迹，经鉴定和李清麟并不一致——

　　也就是说，那三个幸存者的“证言”不可信，无法作为证据采纳。

　　“我要和他谈谈。”早被媒体和公众遗忘到九霄云外的“自首凶手”苏锐，向警方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尽管有上次李文思的教训，可杨笑最终还是尊重了李清麟本人的意愿。

　　“你最近真成了大忙人呢。”第一次见面，苏锐就如同老相识一样热情地冲他打了声招呼：“比当初杀人累多了吧？”

　　李清麟笑了笑，不置一词。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些，只是头发白得更厉害——已逐渐由花白向半白过渡了。

　　“你已经知道了，是吧。”苏锐的目光此时也落在他的头发上面，一字一句道：“人之所以一夜白头，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因为受了极大的心理或精神刺激。”

　　李清麟脸上那面具似的笑容，开始慢慢消失。沉默了会儿，他才道：“你现在是谁？”

　　“你猜？”

　　苏锐冲他歪了歪头，那张乏善可陈的脸上露出一丝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笑容——

　　和已经失踪的陈景，一模一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讯问室单向玻璃外头，监听的警察们面面相觑：里面那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们全都一头雾水。好在苏锐主动把离题万里的话题拉了回来：“早就知道这案子怎么回事儿了吧？说说看，为什么我是凶手？”

　　“据我所知，外界都认为我才是凶手。”李清麟莞尔道。

　　苏锐不屑地轻哼一声：“得了吧！警方又不是蠢蛋，凶手DNA和我的可是一模一样，不然他们还能允许我浪费你的‘宝贵时间’？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李清麟神色不变：“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苏锐微眯双眼。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挠了挠下巴上的青春痘印，声音慵懒：“不会有什么好处。你也可以选择不说。”

　　“好，那么，”李清麟缓缓道：“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

　　“这个案子的根源在于去年十一月，育英职业技术学院因变相强迫学生进厂劳动，致学生跳楼身亡那件事。”

　　“主流媒体都说，那个女生，肖悦，是因为心理太脆弱，承受能力太差，所以才自杀的。”苏锐眯了眯眼：“只不过么，那则新闻很快就从全网疯传变成全网封杀，最后不了了之了。”

　　“是谁撤的热搜？”李清麟问。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你说呢？”苏锐嘻嘻笑了起来：“明知故问可不是好习惯，我和你们不一样，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他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反问对方“你猜”、“你说呢”，非常双标地冷嘲热讽：“当然是教育局那帮人渣了！”

　　“你和教育局有仇？”

　　“现在是你说，我听！”苏锐迅速敛去笑容，冷声道：“该你说了。”

　　李清麟微微一笑，也不和他置气。

　　“既然是教育局撤的热搜，教育局就是这件事的直接利害关系人。但从常理来看，那所学校和教育局不应存在除行政上管理与被管理之外的其他关系，所以答案也很明显，那就是在把学生送进工厂当免费劳动力这件事上，教育局有把柄掌握在学校手里。”

　　苏锐眼中散发出诡异的兴奋光芒。

　　“教育局和学校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为什么只对教育局的人员下手？这就是缺失的一环——”

　　李清麟缓缓眨了眨眼，道：“跳楼事件发生后，被开除的学生名单，已经交给警方了。”

　　“……”苏锐死死地瞪着他，舌头不自觉地伸出小半截来，反反复复舔着嘴唇：“你在威胁我？”

　　“噗嗤。”李清麟居然笑出声来，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我只是提了一句名单，怎么就成了威胁你？”

　　“根本就没有推理过程，完全是主观想象。”苏锐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以一种很快的节奏敲击着：“你闭嘴吧！”

　　“闭嘴”的意思，除了表达愤怒，还有一层作用，就是告诉对方自己不希望对方再说下去了。于是李清麟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

　　“告诉我，‘她’是谁。”

　　“我……我……我！”

　　苏锐陡然暴躁起来。他倏地站起身，一只脚踩上桌面就要冲过去发动袭击；此时早有准备的警察也适时破门而入，瞬间就制服了这个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嫌疑人。然而更加奇怪的是，即便被五六个警察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可苏锐的嘴却没闲着——

　　“神啊……请开开眼，看看这病态、扭曲的世界吧！我没有错，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乞求您的宽恕！杀了他们，杀光他们！杀杀杀杀杀杀杀……！”

　　——————————————————

　　嗡——

　　留置室里，李清麟沉默地凝视着眼前一片空白的墙壁。这是座有些年头的建筑，墙壁也是上白下绿的，下面那片绿漆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了。

　　他看着它们，觉得自己仿佛正身处某座展览馆内，不受任何人打扰地，安静地欣赏一幅后现代主义画作。

　　这种幻觉让他脑海中那一阵烈似一阵的嗡鸣声变得似乎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不错。

　　“医院回不去了，”杨笑不知何时出现在外面，神情有些沮丧：“……外头全是记者，这事儿可能是要捂不住。”

　　“嗯。”

　　“我已经向上级汇报过了，系统内的都知道你跟这次绑架案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等外头舆论风波结束，就可以……”

　　沉默。

　　直到这时，杨笑才发现他根本没听自己说话，如同一个真正的聋子，神游物外。他只得打断自己的自说自话：“这案子就这样吧。上头说了，后天就回A市，关于你……”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及时止损。等了一会儿李清麟还是没说话，杨笑又道：“凶手真的是苏锐吗？”

　　李清麟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锐死了，还是疯了？”

　　杨笑犹豫了一下，才答：“算是疯了吧……精神失常，满嘴胡言乱语，没人听得懂他在嘟囔些什么。用他作为凶手结案，确实不太合适。”

　　主要原因是证据链衔接不上，没有口供，警方确实难办。

　　“去查苗朵，她与这个案子直接相关。”

　　杨晓一愣。“苗朵？啊……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哪里呢……对了，在那份被开除学生名单里！”

　　他兴奋地抓着铁栏，把脸也贴了上去：“怎么确定是她的？”

　　“被开除的学生里，她和跳楼死者肖悦走得最近。事发后，她曾无故失踪过一个月左右，回来之后性情大变，甚至到了被父母送去精神疾病医院的程度。”

　　杨笑有些懵：“……啊？这，这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吗？”

　　李清麟无声地叹了口气：“其一，她无故失踪这一个多月里，她的父母并未报警，为什么？有人稳住了他们，所以他们并不担心她的安全问题。其二，梅林调出的医院诊断记录显示，苗朵曾向医生提起过，她亲眼看到她的仇人全都死了，那时学校校长孟建刚刚失踪，但孟建的亲属因有关部门要求并未将此消息向外扩散。如果她没参与绑架案，又是怎么知道孟建出事了的？其三，她本人符合依据之前发现的三具尸体所能得出的侧写结论。最后，我没有说过她是凶手。”

　　杨笑更懵了，磕磕巴巴反问：“如果，如如如果她也不是真凶，那谁是？”

　　“苏锐。”

　　“啊，啊？”杨笑郁闷地挠了挠头：“怎么又绕回来啦……”

　　“你们可以从苗朵身上找到苏锐策划此次绑架案的证据。”李清麟淡淡道：“如果不是因为她，苏锐没有杀人动机。”

　　“唔，好的，我先记下了。”杨笑规规矩矩地做好笔记，刚想说什么，兜里的电话就又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接起：“喂？……啊，是梅小姐姐！你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手机给李清麟。”梅林平淡如水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过来。杨笑失望地瘪了瘪嘴：“这个，这个可能做不到……现在我们在警署留置室这边呢，不太方便。”

　　梅林道：“你可以外放，我说几句就行。”

　　待杨笑按下外放键后，她的声音冷漠而清楚地响彻整个走廊：“这个案子是你下的结论，不是我。别用我给你的资料和数据。”

　　“放心，”李清麟轻声道：“我没用过你查出来的信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天晚上张焕的笔记本电脑，确实很好用。

　　“还有件事。”梅林平平板板道：“有位不具名女性给我打了电话，恳请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李清麟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才道：“还有吗？”

　　“还有，她让我转告你，”梅林的一副要吐了似的语调：“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