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回头望江

3、暗光·3

　　“特级咒术师，夏油杰。”

　　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随着老人的声音荡起层层波纹，高耸的眉骨使他的眼眶看上去更为深陷，从对面人的视角望去，就像两团黑漆漆抹不开的阴影。

　　“我是京都府立咒术高专的校长，乐岩寺嘉伸。”

　　老人日式保守系的穿着，却有一副过分不羁的装扮，比酒吧里那些摇滚乐手更加耀眼厚重的金属装饰，粗狂的金色穿透皮肤荡在脸上各处，从鼻到耳。

　　他站起身，向坐在沙发对面的丸子头少年伸出手。

　　“欢迎你入学京都校。”

　　*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特级？”

　　肌肉虬结的男人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可能是他的面容长得太过狰狞，才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恶人，而不是老师。

　　夏油杰身为特级，立场却不明显，虽然和禅院家走的较近，但也不过是因为禅院大和占了个抚养人的名号。

　　京都校比起东京校是更偏向御三家的保守派，所以在夏油杰来高专之前，新石纯为了避免他被人欺负，特地给他把高专教师的资料说了个大概。

　　就比如眼前的男人。

　　男人名为“黑山冢”，是个以体术出名的一级术师，也是夏油杰接下来一年的班主任。

　　男人对夏油杰的到来显得并不热络，夏油杰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拖着自己不大的行李箱，轻飘的行李箱中只有寥寥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两人绕上盘旋于山的石板路，最后停在一座日式平房前。

　　咒高很大，占据了京都郊外连绵的一片大山，杂草随处可见，树荫里隐藏着阵阵虫鸣，路边的石灯受雨露打磨，缝隙间古早又久远的时光被青苔掩盖。

　　“去里面随便选一间吧，之后就是你的宿舍了。”

　　咒高的建筑依山而建，夏油杰面前的宿舍也是一样，像是嵌在森林里与世隔绝的独栋小居，又或者苦行僧在杳无人烟的深山中搭起的茅草房。

　　“这个学期的咒术师除了我，还有没有别人？”夏油杰带着一丝好奇，他做了六年咒术师，还没见过一个同龄人。

　　眼前的宿舍很大，目测一下，一人一间的话住下十个人都不过分，可咒术师的稀少众人皆知，就连专门的学校也只有东京和京都两所，一届学生一个都招不到的情况更是不在少数。

　　“还有两个。”黑山冢撇撇嘴，心里暗叹京都校的人才凋零，“不过他们暂时还没这么快入学，大概要一个星期后才会来。”

　　和夏油杰在九岁就被禅院大和发现然后在咒术界养大不同，另两个一年级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一个对自己的“超能力”有些了解，一个压根没听过咒术，甚至没怎么见过咒灵，由“窗”发现后，再由乐岩寺校长去当面做思想工作，大大小小的问题解决到现在，他们的父母才终于松口同意，所以还有些入学的手续没有办完。

　　暂时一年级只有夏油杰一人。

　　夏油杰悄悄瞟了眼黑山冢发黑的脸，果然，和新石小姐说的一样。

　　男人黑黢的眉毛别扭的像两条难看的虫，表情也因为狰狞和肤色的原因看上去异常阴暗。

　　根据新石纯的说法，这位黑山冢和乐岩寺嘉伸一样，是个彻彻底底的保守派，他看不上咒灵操术，却因为自己是他的学生，所以在必须得掏出个好脸色来。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幅扭曲的面孔。

　　在黑山冢看来，操纵咒灵的术式无异是邪恶的，咒术师以祓除咒灵为任，夏油杰却把咒灵收为下属。

　　这样的人，就算是特级，那又怎么样。

　　可惜现在的京都校急需一个可以撑场子的高级术式拥有者，而且今年的东京校那边，不但招收了五条家的神之子“六眼”，据说还有一位珍惜的“反转术式”使用者。

　　虽然不耐，但黑山冢看着夏油杰细弱的胳膊和腿还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两个珍惜术式都挂着他的劲敌——夜蛾正道的名下，这次的交流会，他势必要用夏油杰扳回一城。

　　连输了两年的黑山冢在心里暗暗发誓。

　　想起乐岩寺校长之前的交代，黑山冢摸出之前早就做好的学生证递给夏油杰：“喏，拿去。”

　　“本证证明上述学生为本校学生。”夏油杰小声的念出了卡片上的小字，而自己的一寸照片边上印有一个“特”，这代表了他的咒术师等级。

　　“正常情况下，咒高的学生没有任务是不允许私自外出的，不过你的情况特殊，上头特意来打过招呼，凭你这张学生证，你可以任意出入高专结界。”

　　能随意出入，听着到很不错，不过大概率是高层为了那些没人完成的祓除任务而行的方便吧。

　　夏油杰随手把卡片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中，他的校服经过修改，原本细长筒裤变成了宽大的阔腿裤，连口袋也加深了几分，足够塞上两三个咒灵玉不被任何人发现。

　　“我先走了，如果你有什么事，你可以去办公室里找我，我一般都在那里，不然的话就是练武场。”黑山冢边说着边转身，就在刚才，他收到了辅助监督发来的短信，似乎是三年级那边的任务出了点事，让他赶紧过去一趟。

　　夏油杰目送黑山冢三步两步窜到了山下，他拉着行李箱，走进即将居住四年的地方。

　　轮子滚过灰白的石板，留下一道淡淡的泥印。

　　*

　　东京三鹰市居酒屋【柳屋】

　　柳屋处在一个宁静的住宅区边上，这里的老板娘是一位漂亮的寡妇，哪怕苍老的皱纹已经爬上眼角，却依旧风韵犹存。柳屋的特色是老板娘窖藏的烧酒，禅院大和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叫上两盅。

　　夏油杰有作为代步的鬼蝠鲼，所以聚餐的地点就选在了离禅院大和家较近的这里。

　　他推开包厢纸门的时候，禅院大和早已坐在位置上等他了，还一副已经醉的不清的模样。

　　“呦，杰！快来！”

　　禅院大和举着酒盅摇晃，手边是两个已经空掉的酒瓶，原本这点量还不至于让这个男人倒下，但今天他高兴，他简直不要太开心了。

　　红晕爬上了脸，禅院大和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来人，他甚至在另一个空酒盅里倒满了烧酒，完全忘了夏油杰还是个未成年的事实。

　　“夏油君，要吃些什么吗？”柳屋的老板娘在拉上和室的门前开口问道，禅院大和算是这家居酒屋的常客，连带着老板娘也认识了这位不怎么大却异常成熟的小少年。

　　“荞麦面，玉子烧，再加个天妇罗拼盘吧。”

　　夏油杰熟练的点菜，他摸摸自己还未进食的肚子，有一段时间，这家店一直是自己的深夜食堂。

　　“再来两壶烧酒吧。”他看了眼禅院大和，对老板娘说道。

　　“呃！嗝！”

　　禅院大和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味像是厨房里永远散不尽的雾气，蒸腾而起又扑到脸上，让夏油杰不由地蹙起眉头。

　　他给禅院大和倒了杯水，水壶中冰块碰撞的声音让禅院大和稍稍捡回了自己已经离家出走的神志。

　　大约一个星期前，卡在二级咒术师许久的禅院大和终于通过了一级咒术师的鉴定，作为庆祝高升和夏油杰入学，这对“养父子”终于有空在这间不大的小包厢内聚上一聚。

　　说是“养父子”，其实不过是资助人和被资助人之间的关系。

　　夏油杰没有挂名在禅院家下，依旧保持着自己中立的位置。

　　“失礼了。”

　　一声招呼，老板娘推开和室的门，点缀精致的餐点被放到夏油杰的面前后，她又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夏油杰一手执筷，一手端起面前的沾汁：“既然你已经成为了一级术师，那么来自禅院家的压力也会变小很多吧。”

　　他刚认识禅院大和的时候，这个男人还没如今这么憔悴。

　　酒精熏红了他的脸，胡茬和黑眼圈一起成了他脸上的标志，鬓角也出现了白发。

　　明明只是个三十出头，甚至说不上老的青年人。

　　这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却是他曾经引以为豪的。

　　因为他曾跟夏油杰开玩笑说，自己就是靠着这张脸才骗到了现在的爱妻，所以一定要好好保养。

　　禅院大和的妻子名为禅院乐花，是个并不出名也没有继承禅院家术式的三级术师，也是禅院家当前家主的哥哥，禅院慎真郎的三女儿。

　　两人相识于高专，并在期间坠入爱河，曾经的卯之木大和为爱入赘，改姓“禅院”。

　　两人是那封建家族中难得的爱侣，可惜爱情始终代替不了面包。

　　禅院乐花低微的咒力和不起眼的术式，让来自禅院家的所有压力都落到了入赘女婿禅院大和的头上。

　　如果禅院大和不能成为一级术师的话，那他们在禅院家将彻底没有容身之处。

　　“不能成为好的咒术师的话，那就赶紧诞下孩子吧，诞下能继承禅院家术式的孩子。”曾经的禅院慎真郎这么说道。

　　禅院大和捞过一壶新酒，也不要杯子，就这么直接往嘴里灌去。

　　“这事还要谢谢你啊，杰。要不是你和学长……嗝！我就……乐花……嗝！”

　　他已经很醉了，但还是很努力的向夏油杰述说着自己的感激。

　　“是是是。”夏油杰笑着应道，若是平时的话，他绝对不会让禅院大和喝这么多酒。

　　不过今天是难得的日子。

　　咒术师中有明确的等级划分，从四级到三级，往上还有二级一级，和夏油杰所在的特级。

　　除开特级，所有的咒术师想要晋升，就必须得到两名以上更高届的咒术师推荐，然而禅院家联合别的术师一起，拒绝成为禅院大和的推荐者。

　　这场持久战打了五年。

　　以禅院大和终于得到晋升机会而胜利。

　　推荐禅院大和的是身为特级的夏油杰，和刚晋升一级术师不久的禅院大和曾经的学长。

　　他们两人也是禅院大和这场爱情长跑的见证者。

　　“杰，杰……谢谢你……”

　　男人又喝空了一个酒盅，白色的瓷器在晕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太阳的光芒，像是他眼中的希望，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酒嗝，话依旧断断续续的说着。

　　“杰要去高专上学了。”
　　“我和乐花……就是在高专认识的。”

　　“可以的话我其实更想让你去东京那边……”
　　“京都，京都里都是一群听不见人说话的糟老头子。”

　　“杰，杰……”
　　“交些朋友吧，杰。”
　　“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夏油杰放下筷子，无奈又好笑的看着已经瘫在桌上的禅院大和。

　　倒是和新石小姐说了一样的话呢。

　　让他多交些朋友。

　　他看上去有那么形单影只吗？

　　“对了！”禅院大和勉强抬起脑袋，迷离中多了两丝清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今天五条家的那个‘六眼’也入学了，他在东京校，所以你们应该会在两校的交流会上碰见。”

　　“杰还没见过他吧。”
　　“去见见吧。”
　　“毕竟你们可都是……咒术界里难得的特级。”

　　说着说着，男人又倒了下去。

　　酒液火辣辣的传过喉咙，回味却留有一丝稻谷的清甜，夏油杰举杯，和禅院大和手里要落不落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

　　“叮！”

　　清脆的声音淹没在高喊的喝酒声中，店外的红灯笼被夜风吹着晃动，互相搀扶的打工人嘴里呢喃生活的不公，蹒跚着出门。

　　电铃，喇叭，自行车急刹车后差点撞到人的叫骂。

　　无人窥见的阴暗角落里，永远消灭不完的诅咒还在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