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苟喘(已修) ...
-
“……”
“……”韩宿在良久的沉默中叹了口气,“无论他死没死,我都不可能再和你……走下去了。”
“我明白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想办法杀死萧堂。”韩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也很轻,仿佛与夜色本生一体。
“你若要拦我,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但想你不可能与我联手杀死你爹,若是这样的萧风亭,我当初也不会看上眼。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再与你一路。”
“萧人寂,别再管我了。要么就杀了我。”
萧人寂一直没有出声,仿佛刚才醒来时衣服的摩擦声不曾存在。
“……对不起……”
萧人寂也不知道自己指什么。
谁也没有再说话。
最后是玉明神医打破的僵局。
“人醒了马上走,这里不留人。”
“提醒一句,伤太重,养不好容易伤了元气,到时候要死别找我,救不回来了。”
韩宿这一个多月都住在萧人寂订下的客栈里。
他和萧人寂大部分时间谁也不说话,剩下一点就基本上都是萧人寂问话无答。
萧人寂在屋内外下了禁制符咒,韩宿从里面根本出不去。
待韩宿好多了,就天天与他争吵,甚至动手。萧人寂怕他动伤,不再与他应答。
“萧人寂,放我出去。”韩宿拿剑指着他,“萧堂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药!原本他连族谱都不让你进,别人把你当萧家的儿子吗?当初在乱斗场别人怎么辱笑你的?他现在不过是萧家没人了就不得已用你!你就这么贱,他随便丢根臭骨头你就对他舔!”
“不说话,好,好啊,你当初怎么不做哑巴?门出不去,我从窗!”
韩宿窣身上窗,萧人寂一把拦腰拽他下来。
“别闹了!”
“你的伤根本没好,不要再折腾了。”
“那你放我走啊?”
“你就是能出去也活不了,他身边那么多近卫,你当时尚且难得活命,如今重伤更难近他身!”
“那也好过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韩宿紧接他落之未尽的话音吼他,“我他娘的说了我生死不要你理会!”
“但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无辜送命……”
“那我就能苟活吗?”
韩宿还被他圈制怀中,“换做你,你能苟活吗?还能与仇敌的儿子、徒弟,共处一室吗?”
“为友尚且难,何言……”韩宿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屋内半晌无声。
“若只做普通路人,我也不想你死。韩宿,你只当我是个疯子,我不会任你出去的,也不会让你死。”
萧人寂用力夺下韩宿的剑,把他丢在一旁,他一手强制住韩宿身后两只手腕,另一手开始用绳束缚上去,最后打了个结。
韩宿拼命挣扎,吼他,都没有用。萧人寂挨着打,不反抗,不吭声,但也不停手。
“韩宿,匡义堂训义‘有一恩报一恩,有一仇报一仇’,我本就不甚了解,如今我也不想再理。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想再想。”
他把绳子系在床头,上了床。
“你要干什么!”
“……”萧人寂闭上眼。
他震掌韩宿身,把他定住,慢慢把他的内力渡出——散去。
“萧人寂!你好卑鄙——啊——萧……人寂,我恨你——”
萧人寂把他当初从萧堂那里得到的萧家独门传世武功——消散功——用一个月学会了,现在用在了韩宿身上。
萧人寂听他痛喊,紧闭的眼里落下两行泪。
他真的想了很久,外面萧堂的人还在探行韩宿的消息,若不死必要杀他。萧堂见他未回,想必不会放心,韩宿没有确切消息,他不会罢休。
但是萧堂是他父亲,他怎能背孝弑父,哪怕不是他亲手。
可是韩宿——他也不想他死。
思索来回,他的想法不变,而韩宿越闹越凶,总有时候触到他的逆鳞,他最终学了这门功夫,这门他本来拿了也并不打算练的功夫。
他迟迟没有下手,不知道今日怎么突然能够狠下心了。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韩宿二十余年的努力一夕散解成空。
萧人寂亦遭反噬,吐了一口血,他眼眶通红,但毫无悔色。
“韩宿,你不能再报仇了。”
“活着吧,和我就这么过下去吧。”萧人寂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
“我在一个地方给人建了间屋子,在山里,谁也找不到,那里冬日会下雪,门前有几株野梅。我们走吧。”他下了床榻,也不管韩宿任何反应。
他狠心地没再看他,出了门。
关上门那一刹那,他的眼里仍余狠色。
似乎狠过了,就再没有那么难狠心,说出那些话来也没有那样惶惶不安了。
三日后萧人寂便带着韩宿上路了。
韩宿尚骑不了马,路上又曾出逃,被萧人寂捉了回来,一番缠斗,挣动伤口,萧人寂遂买了辆马车。
韩宿身体不适,疾痛缠绵,现下已没了气力,只是坐在马车里,掀帘无神外看。
这一路走了挺久,但似乎也没久过从江陵到青州。
山道上景色是很好的,萧人寂精神头不算很好,但是现下看到这些路景,眉睫稍松。
韩宿这一路不闹,一句话也没说过,粥菜也吃些,水也喝些,萧人寂看他的时候大多都是在睡觉。
就在这一路,雪天已经到了。
萧人寂在屋前空地停下了,他掀帘,看见韩宿倚在车壁,似乎是睡着了,身上厚氅严实盖着。
萧人寂去把他抱了下来,感觉他睡得很沉,或许是因为伤病。萧人寂看他面色酡红,微觉不妙,探了探头,十分滚烫。
他赶紧把他放到屋里榻上。这屋子日日有人打扫,很干净,他让两个童仆好好照看韩宿,他去请郎中。
那大夫诊了诊脉,又看了看伤口,摇摇头,“他的身体很虚弱,这伤没好全,又连日奔波,损得厉害。”
“还有啊,我看他呼吸紊乱,睡不安生,像是心气郁结所致。我开这几副药,你每日熬他三次,这些药用完了,要再不好,就得再来找我。”
“好,多谢您了。我送送您。”
送到门口,他本想问他的身体以前那么强悍,现在怎会变得如此不好……
可是话到嘴边,他一滞,自己真的不懂吗……
他看着大夫骑驴远去了,自己仍站在原地。
心气郁结,心气郁结……
他转身回屋,把两个童仆遣去煎药。
他坐在榻边,握住韩宿的手,陷入愧疚之中。
这个地方,若是从前,韩宿来到一定会到处胡闹腾一番,掀揭刨拨,最后赞叹一句“这儿好”……
可是现在,在带着病气的氛围里,两个人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似乎没变,赏景已是独自,双双则也是同处不同心。
韩宿的咳嗽声傍晚和夜里来得凶猛,萧人寂在另一间屋子也听得一清二楚,揪着心,但是他去看韩宿,韩宿会把他赶出去,他也不再入他屋子,有什么汤药,一概交予两个童仆送入伺候。
韩宿的热是退了,但是咳嗽却没有好,每日傍晚时候定要咳一阵。而且他的心郁之疾似乎愈发厉害。有一次他听见他屋内东西倒地的杂乱声音,他冲进去看,韩宿挨在榻边喘息,好像喘不上来气,给他喝了水慢慢顺着背也丝毫没有缓解。他急忙去找郎中。
他在屋外等,那大夫出来,小声告诉他,这应该是有隐疾,这场伤病或许给触发了。
“这一看就不对劲,前两次我来给他看伤诊脉,他还没那么严重,这前后不到一个月,就发作得如此凶猛。我问他,他说这一直都有,他打小有这病,后来放宽心了渐渐也没有什么。”
“我看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堵,你做他朋友,也该劝劝。人这辈子有什么过不去嘛,只要还活着,总会过那道坎,好好活下去才有转机不是?想那么多,只是白添堵了……”
他拍拍萧人寂,走了。
更噩耗的是,他感觉韩宿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时不时有些时间上的错乱,以及行为的反常。再请郎中,他就说韩宿有奇怪的病,有可能是随他旧疾并发的,他实在不知怎么医治,只能另请高明。
萧人寂今日看韩宿脸色还好,便带他下了山,到茶棚里喝茶,逛逛街散散步,也透透风。
不巧早午日耀天晴,傍晚却下起大雪。
他们在檐下等了许久,不见雪势稍小,而且地上雪已经不薄,天色入暗,也不合上山,萧人寂便只好带他宿于客栈。
那家只剩一间,韩宿不愿,转头就走。萧人寂继续找下一家,可是不巧,接连两家都再无房间,他们到这家的时候,身上已经沾湿。
这仍是剩一间房,萧人寂只好对他道,“我自在另一头睡下,不会叫你看见。”
韩宿静站着没有再走。
萧人寂把他湿衣裳脱下,又给他擦了擦头发,韩宿全程不发一词。
“热水在这儿,你自己擦擦。”
二人擦洗也是基本上了,屏风后面,韩宿说:“你睡床上。”
“不了,你睡吧。我不会过去的。”
韩宿走出来了。
“过去,我要睡这儿。”
萧风亭拗不过他,但他不打算妥协,“我不过去。”
“爱怎样怎样。”韩宿直接在这里把褥子一铺盖着氅衣躺下了,背对萧人寂。
“……”萧人寂叹了口气。
但他不打算走。
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在一张榻上睡觉。这里算不上榻,但是或许也算睡在一起。
萧人寂也躺下了。
他看着韩宿的背影,一眼不易。
他对时间失去了感知,他好像已经昏昏沉沉要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意识回游清醒了,他现在背对着韩宿,听到了他不顺畅而且粗重的呼吸。
他彻底清醒了,但是没有动,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凝神听着。
韩宿呼吸十分困难——他听得出来——他翻了个身,应该是上身面地,他埋首臂间喘息着,甚至张了嘴,在拼命呼吸。那呼吸不急促,但是深重,而且在颤抖着。萧风亭甚至听到他的牙关溢出了一两声细碎的无意识的呻‖吟。
(奇怪了!这段是旧疾发作了,不是低俗情节,为什么锁我两次呢?!)
真的很窒息。
他好想转身去抱住他安抚他,但是不行。他忍住了冲动,和他痛苦地煎熬着。
窗外风雪不入耳。
不知道多久之后,韩宿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他感觉背后的那个人躺回了褥子上。
萧人寂的心慢慢放下。
这周遭黑暗,给了他们彼此靠近而不相伤的环境。
他似乎感觉背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触碰感,似乎感觉有,但是似乎又像是错觉,他一点也不能确定。
不多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潮湿的,带有鼻音的,灼烫的,颤抖的。
“萧风亭,下辈子我不愿再有情爱……”
他不知道韩宿内心是不是做着什么激烈的斗争,他只是感受着今夜他的一切,就感觉到了他有着窒郁而激烈的痛苦。
连带着他。
待他感觉韩宿再次睡着以后,他起身去榻上拿了被子,回来盖在韩宿身上。
天明来得不知快慢,萧人寂没有睡着,他的眼眶烫疼,但是没有睡意。
他僵硬转身,长久忍着不动的身体终于有些舒缓下来。
韩宿闭着眼,呼吸均匀,应该睡得也算安稳。
微弱光线覆晕屋中帘壁,他久违感到安宁。
头发白要是多么久之后啊,现在看来好难好难……还有多久才算老去,为何不过二十几三十就已经觉得人生渺渺茫茫。
萧人寂此刻很想很想触碰他,想抱他,想把他摁入怀中,想亲吻,想抛下什么天理人伦……
他的手在韩宿咫尺前紧握成拳,始终没再往前。
他们趁着雪霁回去了,韩宿没跟上,萧人寂观察着,觉得他好像是心口的旧伤在痛。
他放慢脚步,韩宿一声不吭跟着,但是呼吸有些粗重。
萧人寂觉得他的身体是彻底坏了。
他是把他救回来了,但是也把他带入日日夜夜的折磨里面。
他已经没有了爪牙,被他软禁在这里。
怎么看,他都不可饶恕。
但是总比死了好,事情总有转机,他可以慢慢找郎中,去治养他的身体。
现在是很有仇恨隔作沟壑,他不愿说话,那他也可以默默照顾什么也不说,他发脾气他也不理会就是了,不愿一屋而处那就分开,反正还在身边,今后时间——是的,时间久了,总会好的吧,或许……
他有隐秘的期待,尽管渺茫。
他一细想,就能明白韩宿不可能越过这件事,不可能泯过恩仇,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事,是关乎他的恩师——或许也已经能算上他的父亲了。
但是说不定呢……只要时间还在往前……
尽管他卑鄙,要韩宿原谅他,要韩宿撇过杀师之仇,要韩宿苟活。
但是他下意识心系父亲的死活而出剑,后来才是为了保住韩宿的命决绝下手,现在却想期盼韩宿越过至亲。
萧风亭会这样吗?
……
韩宿已经不再这么叫他了。
他什么也不想管了。
韩宿一回去就继续睡下了。
傍晚萧人寂扫着檐下雪,从窗外看见他刚刚起身,他这一躺就是一天,但是萧人寂听见他频繁动作翻身,知道他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呼吸不了,还是心口的伤疤在疼痛。
“青青,去把他叫来吃饭。”萧人寂摸摸小童子的头。
小童子乖巧答应,一个点头,进屋去。
“萧哥哥——”屋内传来呼声,一般这样就是韩宿又出事了。
萧人寂疾疾入屋。
韩宿果然蜷在案旁,萧人寂过去,对青青道:“你先出去吧,我来。”
青青答应一声,轻声退出去了。
“别碰我!”
韩宿格开萧人寂的手。
萧人寂强硬去抱他,被他挣扎中胡乱打中了,那力道没收敛,大得让人生疼。
“韩宿!你别不把身体当回事!我只把你抱回榻上,待会儿让他们把药送过来。”
“不要……你给老子滚。”韩宿猛力顶开他,“这一切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嗯?”
韩宿说完,脸色红红白白,他颤抖地深长喘息着,好像将要窒息,没多时冷汗也渗出来了。
他这次很久很久都没有平复下来,萧风亭拥住他,他也无暇反抗。
他的眼泪都出来了,萧风亭感受到湿润。
“韩宿,我求你,和我好好的行不行,你就算不想理我,好歹别恨我好不好?我究竟是做错什么?我就是生在萧家,我出剑护我父亲,我爱你我救你,这都不行吗?”
“我不求你与我这辈子像以前那样过下去了,以前的约定,我也只当梦事……”
韩宿咬着牙虚弱笑出了声,“我恨,我恨我说过那种话……”
“真的好恶毒,好讽刺啊……”
“我恨你萧风亭……萧人寂……我恨你……”
他的手却狠狠抓住萧人寂的衣袖,萧人寂感受他的身心苦楚,不实在他身可却已经让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外面雪又下了起来,御风来去,似是雀跃欢喜。窗没关严,当下冷风夹雪,裹挟而来。在外者有着失声的欢愉,在内者有着失声的苦痛,世上的悲喜不通不同。
“韩宿,韩宿……”
他不想渴求往后的缓和了,他孤注一掷,带着切迫和恳求。
“我们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就三天。以前乱斗场上我救你一命,我求你给我三天行不行?就三天……”
韩宿沉默下来。
“你救过我……是,恩是恩仇是仇,我该还,我……”他低语。
“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三天?”韩宿抬头看他。
萧人寂紧紧抱住他,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烫,他把它贴在韩宿的侧脸,侧颈,他把脸转向里侧,滚烫的嘴唇贴上、吻上、压上冰冷的脖颈,灼烫的鼻息打于其上,痛苦在辗转之间得到了无法根治的缓解。
“三天……”
“那从今夜往后,三天,就三天……”
他慢慢回抱住萧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