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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   这偌大宫城静悄悄,广场石阶上一阶一人,再往上,排列整齐的太监宫女们恭敬垂首,大袖触地,不敢抬头。黑压压一片,却寂静无声。

      云层散开,将灰暗的建筑背面也照耀得富丽堂皇,飞檐翘角,无一不精致。

      忽然,剧烈的响动从宫门处发出,漆红宫门大开,先是一支护卫军开道,挑着明黄的旗帜,随后皇帝的亲卫列队,簇拥着最中间那人的车辇缓缓入宫。

      有人带头,呼喝声如潮水波浪般涌出:“恭迎陛下回宫——”

      “陛下万岁——”

      于是众人拜服,口称万岁。

      辇上的人随意一摆手,示意众人不用这么大的礼。他声音不大,含着笑意:“免礼。”

      “谢陛下。”

      宫女太监们迅速起身,分开一条足够宽阔的道路,供皇帝与他的亲卫队能顺畅通过,每个人都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眼睛瞧着地板,无人敢直视天子面容。

      而人群里一个不高的小太监一怔,就像是被逆着抚摸后背的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安恬君无措地瞪大眼睛,冰冷的湖水又仿佛涌入他的口鼻,将他淹没得不知所措。

      他敢确定,自己的确不认识这个声音。

      ……然而那音色就像是刻在他的骨头缝里一样,激得安恬君手指跟着一抖,下意识抬头望去。

      抬到一半,忽然想起那可是天子,哪能随意观望?

      然而想起这茬的时候,安恬君已经收不住自己的动作,视线在皇帝的车辇上掠过。

      帝辇极尽富丽,镶嵌着大颗璀璨珠宝,又用黄金勾边镶嵌。车辇侧面繁复的巨龙图案首尾相勾,珠帘后面,玄衣的皇帝面容隐在华盖的阴影下,自在地侧坐着,神情若然,单手支颊,如走无人之境。

      像是感应到谁人目光,皇帝略一偏头,遥遥望来。

      两边视线就像命中注定般,在宫城的空地上交汇。

      可怜小太监没反应过来,呆呆对视一秒,大惊,用几乎要把脑袋折了的力度猛地低下头去。

      他倒吸一口气!

      没看到,他什么都没看到!皇帝可千万别因为他的冒犯一剑取他首级!

      他急促地祈祷,然而等皇帝的车队完全离开,也没等到那要命的一剑。

      身侧小太监拉拉他的袖子,狐疑道:“走了,你发什么呆?”

      安恬君头疼欲裂,目光涣散,眼睛里含着泪水:“你说,我如果和陛下对视了,他会来取我性命吗?”

      小太监:“……”

      小太监转头,眼含热泪:“哥!小祖宗要没命了!!!”

      半盏茶后,三个兜着手的小太监从宫殿侧门踏出,行踪颇为鬼祟。守门的侍卫看过他们的手牌后,瞅他们一眼。

      三人穿过门外小道,直至拐进一条小巷,不远处的拐角,便是京城热闹的大街,热闹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让安恬君微微安心。

      尚一道:“陛下没有责难,照理说不会事后发火……”

      他弟弟道:“那位可是御驾亲征,亲自带兵杀进城的煞神啊——”

      哥哥道:“陛下近些年行事宽容……”

      弟弟道:“连着攻破十八座城的煞神啊——”

      安恬君:“……”

      小祖宗绝望道:“如果我再也不在宫里出现,皇帝陛下会放过我吗?”

      小太监们沉吟片刻,稍小一些的那个暗示道:“据说,皇帝的暗卫遍布京城。”意思是,你可以试试。

      安恬君:“这么远的距离,还有帘子挡着,我压根没看清,这也要我的脑袋吗……我,一个人静静,你们千万别跟过来!”

      说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扶着小巷的墙拐了个弯,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背影伤心而决绝。

      小太监们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安恬君跑远。

      望着安恬君消失的方向,其中一人悻悻道:“你怎么又吓他。”

      弟弟摸摸脑袋,纳闷道:“陛下从来没有事后发火过,我以为他知道;现在没发火,不就说明不计较吗!”

      “谁知道这祖宗跑哪儿了,追啊!”

      ‘伤心又绝望’的安恬君跑出小巷,一头栽进街边敞着门的染色坊里头,藏在门后探头探脑,看见小太监们提着下摆,沿着长街一路小跑离开,才松口气。

      他打算一个人悄悄去看大夫,可不得先甩开他们俩。

      他努力回想京城医馆的位置,头脑却越来越混沌,思路模糊。安恬君脸颊绯红,认真地想着,医馆好像在这条街的街尾。

      一路上,他走得又慢又无力。

      街边众人纷纷回头,不光是看他身上眼熟的太监制式衣袍,还惊讶地瞅他脸颊绯红,目光游离,不仅犹豫要不要上前帮一把。

      街上人影攒动,安恬君的视线似乎有点重影。

      这使得他无力避开,软软的,就像一条脱了水的小鱼干,啪叽栽进了对面人的怀里。

      那人轻巧地接住他,蹙眉道:“……你发烧了。”

      安恬君呜咽着,要从他怀中翻个身,却被不容分说地牢牢按住,难过地从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响声。

      他,他好难受……

      那人叹口气,似乎在指责他怎么又撒娇。

      他想了想,挥退身边上前要接手的侍从,认真地将人抱起,就像抱住不好好睡觉的小朋友,动作生疏至极,倒是没有半点不愿意。

      安恬君不安地扭动,被一只手在他背上拍了拍。那声音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等他一觉醒来,浑身虚脱,但精神头意外地还不错,看东西眼睛也不花了,只是身上仍有些汗湿。

      他这是,活过来了?

      安恬君怔怔瞅着天花板,意识到是有好心人来过,将意外昏迷的他送到了医馆。

      鼻腔里全是医馆浓厚草药的味道,他微微侧头,看见一位长着山羊胡须的大夫坐在他对面,正收拾他的木箱。

      “醒了啊,”大夫看他清醒,毫不意外,“小公子,发烧就好好在家里躺着,干甚么在大街上乱跑。”

      安恬君怔怔看着他,没反应过来:“我……我发烧了?”

      嗤,侧边传来一声轻笑。

      安恬君还没转过头,看看是哪位恩人救了他,大夫便用力关上医药箱,站起身来:“药煎着了,等会儿来拿。”

      “多谢。”旁边那人含笑谢过。

      安恬君怔愣地扭头去看,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公子坐在他身侧的竹椅上,姿态悠然自得,好像这医馆是他家,这椅子是龙椅。

      他小声道:“是你救了我?”

      那人俯下身,神情意味不明:“小公子,我在街上好好地走着,突然一个人砸进了我怀里,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奇异,一字一句念得矜贵,声音低沉悦耳。

      安恬君努力把自己支撑起来,认真向他道谢:“真是太感谢您了。”

      那人正正看他片刻,笑着瞥开眼睛去:“别这么谢我,是陈大人叫我来照顾你的。谁知,就这么直接晕街上了。”

      原来是陈大人!

      安恬君眼睛一亮,他规规矩矩收拢手脚:“那,替我谢谢陈大人!还有出宫的手牌,真的太谢谢他了!”

      那人坦然自若地用了陈大人的名头,半点不觉得心虚,让安恬君不要高兴的太早,示意他看看窗外。

      安恬君下意识看去,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糟糕!宫门要关了!!!”

      万一今天被关在宫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姑姑还有尚一尚二,怕不是要找他找到发疯。

      这下,木床仿佛长了一床的刺猬,扎得安恬君坐立不安,要赶紧下床去:“我得赶紧回去,宫门关了就糟糕了!”

      那人轻声道:“已经关了。”

      安恬君:“……”

      救命!那,那怎么办?

      他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是陈大人派来的,说不定也有回宫的法子!

      安恬君抓住被角,期期艾艾道:“那个……”

      那人:“嗯?”

      “你能不能送我回宫啊?我的朋友们都在等我……”他像是很少这么求人,眼睛里藏了小星星,亮亮的,然而脸颊绯红,好像病丝尚未从他身上完全抽离,“我要是回不去,他们肯定要担心死的。”

      那人定定看他一眼,忽然凑近,伸手摸他的额头,道:“退烧了。”

      安恬君还在认真地说:“我回去后,一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会报答你的;还有陈大人,我一定把他当我亲爹一样对待……啊!”

      被摸了额头,小祖宗晃了晃身子,下意识后仰,啪叽摔进了枕头里。

      是陌生的英俊面容,在向他靠近。

      直至近到咫尺。

      俊美……而带着半点不起眼的邪恶。

      是指他的模样。

      那点邪恶,在远处看是看不出来的,偏生要凑的很近很近,才能从这人好看的眼角眉梢里,看出点点端倪。

      这让他的面容有些奇异的英俊,而脸颊线条硬朗,长发被端端正正束好,头顶佩戴白玉冠。他格外矛盾,成熟又轻佻,端正而妖异,是安恬君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他好像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外人,泰然自若地用额头碰了碰安恬君的额头,一触即离,发觉他确实没有复烧后,伸手扯来被子,遮住他光裸在外的脚踝。

      “病刚好,小心点。”他不在意道。

      安恬君:“……您,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可怜见的,被亲密地碰这么一下,他连话都要说不连贯了。

      “听见了。”

      他起身,在安恬君期盼地注视下,走到门外去,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片刻折身回来,提起搭在椅子上安恬君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走吧。”

      安恬君道:“可以回去了?!”

      “没有,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这人眉眼舒展,倒是半点不心虚,“陈大人刚刚知会我说,他在京城里有一座空闲的宅子,你暂时回不去,就先住在那。等过阵子他忙完了,再想办法带你回来。”

      “那我家里人?”

      “家里人……”

      这个词汇在这人嘴里含着,片刻后才轻声复述出来,好像包含了他对这个词所有的复杂情感,“会知会他们的,不用担心。”

      安恬君被裹上外衣,又披上这人厚实的外袍,不安地抓住外袍边角:“你不冷吗?”

      “我天生皮糙肉厚。”这人轻声哄他。

      哪有人真的不怕冷的,肯定是他在照顾自己……安恬君沮丧地想着,觉得自己这次出来真能给人惹麻烦。

      心里想着,又打了个喷嚏,被人裹了裹紧。

      他们拜别大夫,走出医馆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身后煎药小童探头,问药送去哪里,身边人说了一个安恬君不认识的地址,煎药小童哦一声,缩头回去了。

      安恬君回头,一只手掌摊在他面前。

      “手给我,走得快。”这人简略道。

      安恬君懵懂点头,将手放在他手心,被暖融融地包裹起来,想着,这么热,确实是不怕冷的。

      他就这么被牵着,一前一后,朝着某个地方慢慢走去。

      街上行人逐渐寥落,小摊贩们纷纷打道回府,吆喝声渐去渐远,只剩脚步声回响。

      不多久,安恬君鼓起勇气,道:“你……公子,请问怎么称呼?”

      被包裹住的手掌缩紧,那人漫不经心道:“姓商,商成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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