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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 ...

  •   他下车,走向墓园的大门。守门人是一个尖耳朵的缇瑞安人,用荧光绿的眼睛阴沉地盯着他外星人特有的圆润的耳郭。这是缇瑞安人的墓园,埋葬着缇瑞安人的战士。在这里,尤其是在这里,他这个外星人只会得到一个称呼:敌人。
      但败者没有资格阻拦。守门人不情不愿地拉开大门,放他进去。他大步迈上台阶,两边是林立的碑群。她就站在高坡之上,占据最高位置的那个墓碑前。他离她越来越近,呼吸越来越轻,在她几步之遥外停驻,静静凝望她。
      她的气色好像比他上次见到她还要更差,可仍旧那么美,如同一颗无价的宝石,天生丽质,即使遭到破坏,被损毁得面目全非,也无法让人把视线从碎片上挪开。他怀着一种窃喜注视这碎片,因为他知道,现在,只有他一人会将目光落于这珍宝之上。
      世人只记得她华美时的模样,那并不久远,仅仅就是半年以前,缇瑞安人对她家喻户晓。不同星球孕育出的智慧群居生物极为相似,喜欢那些悲惨的英雄:从无数至亲至爱的死中幸存,作为一个悠久家族唯一幸存的末裔,踏着她父兄不屈的骸骨,毅然走上一条通向毁灭的道路——反抗皇帝和祭司投降的诏书,反抗拥有更高科技和武器的外星人的管理,反抗整颗星球沦为异族殖民地的事实——以卵击石,以命搏命,亲自策划和实施针对敌军指挥官的刺杀。
      接着,失败。
      接着,他们,缇瑞安人,含着热泪,以为他们的英雄将会死去,以一种铿锵有力的姿态,高昂着头颅,永远是光华闪耀的英雄。
      他们崇拜她多么轻易,失望得又是多么轻易呀?只因他在转播上的微笑,他微笑着说出的话:
      “她,这个参与刺杀我的人,将被赦免,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报恩。”
      *
      三年前,他被击落的那一天,据说整个缇瑞安都在欢呼:我们打败了外星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可他们没有打死他,也没有俘获他,这是战场上最致命的失误,是他最大的好运。他拖着一条断腿,踏着皑皑白雪,穿过荒冷的枯林,搏过了野兽,搏过了严寒,披着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棉袄,向最近的安全区前进。离那里越来越近,好运就越用越少,最后,终于所剩无几。
      蓝发的缇瑞安女人在树上出现,瞄准着他的心脏。他苦笑,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但对方没有射出子弹,而是问:名字?
      艾尔克·雷阿切利。他说出从一个死尸身上搜出的护照上的名字。
      做什么的?
      画家,他告诉这个女人,来采风的,跑晚了一步。
      修长的手指从扳机上移走。
      艾尔克·雷阿切利被领到一个救助站,那里都是和他有着相似的圆耳朵的外星人。在战争爆发后,他们没能跟上逃亡的大队,被防线阻拦在敌区。许多缇瑞安人在搜寻他们的脑袋。
      这群缇瑞安人不是。
      我们为正义行动,我们相信,任何时候都不该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救起他的蓝头发女人告诉他。她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在缇瑞安人的迷信里,这是灾厄之子的标志,如果生出紫眼睛的小孩,必须寄养在别人家。
      因此他望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发言,惊异不已。你真的相信你所说的话吗?他想问。为什么呢?他想知道。
      有朝一日,你会后悔吗?
      *
      三个月前,他接她出狱,问出了三年前盘旋在思绪里的问题。他得到了她的回答——从来不。她从来不后悔她所做的一切,救助逃亡的外星人平民,帮他们前往他们的安全区,哪怕这群人中有一个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暗杀我呢?他笑着问。这不有悖你的正义吗?
      她回答说:这次,我不为正义行动,而为赎罪。
      赎什么罪?他问。
      她缄默不语。
      *
      山坡上刮着风,显得她衣着淡薄。他感到自己想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他只是走过去。
      “很抱歉打扰你。”他说。不,他不感到抱歉。他渴望着那双紫瞳向他望来的每一个瞬间。他告诉她:“我得到情报,你过去的同伴想要把你处决。我希望把你接到我们的安全区里,在那儿你会更安全。”
      她苍白的嘴唇浮现淡淡的微笑:“我说不好你们的语言,没法在安全区居住。”
      “我可以教你。”
      “我还要工作。”
      “我可以给你安排。”
      “恕我直言,”她回答,“您赦免我,让我自由已经足够您报恩了。”
      他沉默片刻。
      “这不是为了报恩。”
      “那这是什么呢?”
      “为了我们的交情。”
      “哦——交情。”那双紫瞳凝望他。
      *
      谁也无法解释清楚,在三年前,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是个多么漫长的冬天,他们这些逃难的外星人在这个缇瑞安人的救助站里,焦灼地等待气温转暖。他拄着拐杖,拖着那条被简单固定的伤腿,在营地的僻静处逡巡,总能望到巡游回来的她。在冷风,雪花,人呼出的温热白雾里,那件事就那么发生了。这是一个异族女人,有妖怪般的尖耳,野兽般的亮瞳,靛蓝色的长发。可他总是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当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时,他握住了她。一个男人爱上了救助他的女人,一个女人爱上了她所救助的男人。两颗星球上最古老的故事——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
      从一开始就不是报恩。
      是报复。报复她所有的回望,所有的回吻,报复她给过他所有,又全部拿走的残忍。报复她在爱他之后,胆敢向他刺出尖刀。
      而现在,愤怒仍旧在胸膛中静静燃烧,复仇的渴望就在耳畔叫嚣。还想要报复,还想继续报复。报复她在失去一切后,仍旧拒绝握住他的手,报复那双眼睛里的冷漠,面孔中笑意的礼貌。
      可他不只想要报复。
      “我仍旧想要送你玫瑰。”他说。
      一如往常,她并不回应这句话。
      *
      玫瑰星,这是他们给缇瑞安的名字。
      什么是玫瑰?她问他。
      那是一种红色的鲜花,很美丽,很宝贵。在太空中,你们的星球看起来就像玫瑰一样美丽而可贵。如果可能的话,有朝一日,我想送你一捧玫瑰。
      当时他想着,等我回去后,我一定会送你一捧玫瑰。
      *
      可是当他回去后,他就忘掉了玫瑰。
      两年,他在打仗。两年,这颗星球的最高首脑答应无条件投降。可这颗星球毕竟不是一整个集权的帝国,无数城邦和军团在诏书发布之后纷纷宣布:我们誓死不屈。
      那就先挑一个死一死看看吧,他在会议上笑着说。命令就这么下达了。炽目的天光将整个城市夷为平地,上万人的哭号在一息之后烟消云散。将军之女披着灰白的轻纱,站在这片墓地,为所有死者主持葬礼,唱出一座城市的挽歌。那首挽歌后来在反抗军里广泛流传,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于是他从呈递上来的情报里,从缇瑞安低劣的录像里,再次见到了她。
      *
      “为什么你敢,”她微笑着问他,“直接到这里来找我?”
      本来准备的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被那目光溶解,无法说出口的真相无声横亘于他们面前。无关报恩,无关报复,那是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轻蔑,屠宰者对被屠宰者的轻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能够对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如果这里沉眠的英魂能够苏醒,他们也会爬出坟墓,用枯焦的手将这高高在上的刽子手撕成碎片。
      她笑叹着说道:“这就是我的罪——我曾经爱你。”她的语气总是这么柔和,连憎恨都屈折为感慨。
      “我只是做了我被要求做的事。”他低声说,“这就是战争。”
      “你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她说,“战争给了你机会和权力。你现在还想对我做相同的事。”
      他们站在长久的沉默里。
      *
      在三年前那个早春的夜晚,诀别的时刻。在临走前最后的十几秒,她抓住他的手,发光的瞳仁声声絮语着留下。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问他: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作为那个热恋中的画家,应该不假思索地承诺:会的。作为那个渴望胜利的指挥官,更应该告诉她说:会的。
      他没法以任何一个身份说出任何一个词。他竟没法说出任何一个词。他看着她,直到她在他的沉默里怆然一笑,松开他的手,提示他该走了。
      原来爱也曾启示过他,可终归消失得太快了。
      同伴在前进,他迟疑着跟上。她萤火般的眼睛混合进那些缇瑞安人的眼睛里,在幽暗的夜色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最终消失。指尖失去了那双素手的温度,视野失去了那双亮瞳的残影。他重新穿上制服,所有踌躇已经荡然无存。不假思索地进攻,处决,开火。离子炮的光芒燃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羁绊。
      *
      她擦干了眼角,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请不要再和我见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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