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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只塑料袋的爱情 ...

  •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泰戈尔《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塑料袋从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起,就和几十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同伴们挤在一起。
      被夹在中间,什么也看不见。每天,他只能一边呼吸着从狭缝里透进来的几丝空气,一边安静地听着最外层的同伴们不停地叽叽喳喳——只有从她们的闲聊里,塑料袋才能知道一点点关于外面世界的消息。
      对这个世界,塑料袋是充满了好奇与向往的。
      可惜的是,那些同伴所能看到的东西,也实在是少的可怜。时间久了,她们再也找不到新的谈资,于是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以前的话题。当塑料袋听得都能把她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以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做梦。
      梦里,有着“天空、草地、阳光、风雨”这些他向往已久却从未见过的事物。
      “天,我真的想看看它们!”塑料袋在梦中喃喃地说道。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塑料袋忽然被一阵晃动给惊醒了。打着呵欠,还没能完全睁开眼睛,他就被一双宽大粗糙的手从兄弟姐妹们中间抽了出来。
      身边没有了约束,塑料袋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双手又提着他抖了几下,空气在塑料袋脸上轻柔地拂动,很凉爽。
      这就是风吧?好舒服呢。塑料袋开心地张开了双手,把风拥入了身体里。这时,几件方方硬硬的东西也随着风落了进来。

      店员利落地把书装进了带子里,递给站在一边的女孩:“你要的书,请收好。”
      “谢谢。”剪着短发的女孩把书袋抱在胸前,笑着走出了书店。

      那时的塑料袋,还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是他很喜欢那个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美、温和……还透着几分顽皮。

      很久以后,塑料袋在回忆起他和主人这次初遇的时候,也觉得惊讶——仅仅从那短短的两个字里,他居然就感受到这么多东西。
      幸福,总是越回味越让人感动。

      第一次被主人抱入怀中的那一刻,塑料袋发现身边的世界好像中了魔法,全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书架变成了一块花布,穿着制服的店员是抹灰色的影子,音乐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就连身体里那些本来硌的他很难受的硬实的书本,也柔软的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那一刻,塑料袋唯一能清晰地感受到的,就是身后的主人的体温。
      温暖,这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上了自己的主人。

      一出书店的大门,塑料袋就看见了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事物:天空、阳光、草地、花草……它们比他的想象还要美上许多,但他却不会再为它们而激动。
      塑料袋的眼中,只剩下了主人那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

      他是只单纯的塑料袋,不知道大部分的同伴在经历了装书这短短一程后,就会被毫不怜惜的丢掉,还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一直陪在主人身边。
      他也是只幸运的塑料袋,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逃过了沦为垃圾袋的命运,成了主人的简易书包——主人上高三了,不愿每天背着书包跑来跑去,干脆把书全都堆在了学校,只在回家时挑几本要看的用袋子装了带走。

      于是塑料袋跟着主人开始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清晨,主人用最快的速度穿衣叠被洗漱吃饭,然后提上他就往门外跑。
      这时候的大街总是安静而空旷的,时下正值夏末,却已经常常有着淡淡的雾气。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塑料袋可以清晰地听到链条在齿轮上沙沙转动。他在车篮里左右摆动,小心地圈牢了身体里的书本,不让它们跑出去。偶尔的,会一两个晨练者迎面跑过,他们的脚步声在水泥路面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两边的高楼,反射出微薄的回声。
      这布满整个县城的交通网,就像大树中延伸交错的经脉。虽然沸腾的血液此刻尚未在其中奔涌,但灰白色的血管中,已经有了零零星星像主人那样活跃着的光点。光点四处移动、跳跃、汇集。它们集中的地方之一,就是县城一中。
      整个高三,主人几乎未迟到过,却也从不愿意提前到达。每天早上七时整,她都会抱着塑料袋充满活力地跑上三楼,在早读铃声停止之前,微笑着走进教室。
      在座位上坐下,取出要用的书本后,主人会一边轻轻喘着气,一边小心地把塑料袋身上的褶皱抚平,折好,放进抽屉。这几十秒的温柔,足以让塑料袋在几块木板围成的黑暗中。细细地回味上四个多小时。
      见不到主人又怎样?他想,起码下课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主人家离学校其实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所以中午都会回去吃饭、午休。这分别的时段,对于塑料袋来说真是无比漫长。他几乎是一秒一秒地数着,等时间流过。日子久了,这两个小时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只是在黑暗中靠在那些厚厚的书摞上时,他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在书店的仓库里等待的那段日子——等待主人把他从黑暗中唤醒。
      傍晚的时候主人倒是会把他带回家,因为吃完晚饭还可以再看一会书。不同于清晨的清寂,黄昏的街市是躁动而热闹的。机车轰鸣,人声鼎沸。再次见到主人的面容,塑料袋的心情也变得愉悦,晚风中他舒展了自己的身体,轻轻作响。

      又过了两个小时,晚风逐渐转凉,主人再一次离开了家门。她没有骑车,而是穿着帆布制的运动鞋,轻快地走向学校。
      塑料袋被她紧紧地抱在胸前,觉得有点脸红——如果一只塑料袋也可以脸红的话——他正以最近的距离,感受着主人的心跳,主人的体温,主人的气息……
      最后几缕阳光也落下了地平线,街上的烟尘噪声慢慢散去,城市开始换上了夜礼服,向人们展示她斑斓迷幻的另一种美。
      但,此刻,他根本无暇理会这种美。占据他全部心思的,是主人。

      塑料袋要感谢两个月后学校的运动会,好强的主人下了决心要在最后一年跑出个好成绩。忙碌的生活里,她并没有太多锻炼的时间,于是晚自习结束后那空阔的街道,就成了她练习的最佳跑道。
      夜色深沉,塑料袋躺在别人的车篮里,安静地注视着主人。伴随着帆布鞋在水泥地面上击打出的节奏,她的短发在额前起伏跳荡着。还记得早上的那些晨练者吗,他们也是这般用年轻的身体敲打出属于自己的节拍。不过,在塑料袋看来,没有人的节拍会比主人的漂亮。
      汗水渐渐流下,发丝们也累了,它们聚成几绺,懒懒地趴在了主人的额上。主人肯定也累了吧?那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但她却不肯停下——要知道,长跑比的就是耐力啊。
      呼吸重了,却没有紊乱。步子沉了,但速度不减。主人迈着大步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留下了一声又一声的惊叹。
      直到靠近了家前的巷子口,主人才放慢了脚步,改成了步行。朋友将塑料袋递给她:“好棒!这次比赛我们班就靠你加分了!”
      主人大口的喘着气,带着点得意对朋友笑笑,便抱紧了他,走向家门。
      主人的心跳很快,体温很高,气息很沉……
      塑料袋的心跳也很快,体温也很高,气息也很沉……
      主人总是让塑料袋无比自豪。即使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只要回想起夜色下那个奔跑的身影,他的心中都会变得一片柔和安定。

      运动会真正到来的时候,塑料袋却只能呆在家里。虽然寂寞,但他没有抱怨。主人不带他去,是不想让他因为装跑鞋而变脏。
      “还要装半年书呢,得好好爱惜才是。”
      有些甜蜜,有些寂寞,他在书桌上想着主人赛跑的样子,从日出到日落。
      终于,门被推开,主人的脚步声响了进来。
      一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纸掉到了桌上,落在塑料袋身边。塑料袋斜眼看去,上面写着“1500米第一”。
      寂寞和甜蜜都汇成了激动,主人果然是最棒的!
      只是,当主人冲完澡后疲倦地躺在床上睡去时,塑料袋又开始心疼起来。主人,一定累坏了吧?幸好,比赛已经结束,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天晚上,一心只念着主人的塑料袋却没有想到,这以后,上晚自修时,他再也不会被抱在主人怀中了。

      塑料袋依旧珍稀每天的生活,虽然与以前相比,它似乎变得枯燥了不少,一如渐渐来临的冬天。
      气温转低,清晨越来越冷清,夜晚也越来越空寂。
      期末会考近在眼前,大家都在拼了命似的复习。主人不喜欢打疲劳战,她的口头禅就是“会休息才会打战”。可是看着自己身体里那些练习卷,塑料袋知道主人的休息时间还是越来越少了。
      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就这样在主人的忙碌与他的心疼中飞逝而过。直到元月的某一天,寒假在一阵下课铃声中开始。
      塑料袋满是喜悦,不止是因为假期的到来,更因为他怀里的成绩单上所印着的字:“班级排名:1”。
      再次一心陷入因主人而生的自豪中的塑料袋又忘了去想自己的未来:接下来的二十天,他都不会再看见主人了。

      二十天的假期对于主人来说显然很短,但对于塑料袋来说,真是长的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

      南方的春天来的早,当塑料袋终于又靠在车篮里,呼吸那久违了的扑面凉风时,路边的枝条上已经冒出了浅绿的小芽。
      他不由得责备起以前的自己来:怎么会那么贪心?居然仅仅因为不能被主人抱就觉得生活枯燥?
      只要有主人在身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啊!

      高考真正进入了倒计时,无形中的压力,逼的大家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都用着自己的办法去舒解这压力。
      主人的办法是和朋友们一起在课后打乒乓球。她们的球技其实都不怎么样,说是打球,还不如说是一伙子人在露天球场里嘻嘻哈哈地“玩球”。
      高三的日子里,能让她们抛开烦心的功课,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闹一番的机会实在不多。可惜,这不多的机会,还要被梅雨时节的阴绵天气抢去不少。
      那天,又是个雨天,湿凉的风夹裹着雨丝,吹得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一片。平时热闹无比的乒乓球场,此刻也空无一人。
      不,还是有人来了。一双浅黄色的雨靴踏过了地上浅浅的水洼,荡出了一波水纹,激出了一片水声。接着,红色的、灰色的、蓝色的雨靴纷沓而止,女孩们五彩缤纷的雨披跳跃闪动,清亮的笑声接连不断。灰暗的雨中球场,一下子变的鲜活起来。
      桔黄色的乒乓球开始在球台上跳动。沾了水的小秋跳动的很艰难,有时甚至还赖在台面上的水滩里不起来。没关系,这反而是平时不可能体会到的新鲜状态。女孩们挥舞着球拍,玩的更开心了。
      塑料袋紧紧蜷着湿漉漉的身体,躺在车篮里看着她们,主人虽然爱笑,但是像今天这般明朗的开怀大笑,他真是很少见到呢!
      于是塑料袋不由得也淡淡微笑起来。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问主人:“你怎么还用着那个塑料袋啊?也该换个好一点的包了吧?”
      塑料袋的心里一紧,扭头环顾身边。是啊,其他人用的,不是宽大牢实的书包,就是精致漂亮的手提袋,哪像自己……
      可是,我真的不想被换掉,不想离开她的身边……
      主人笑声传来:“嗯,不用了,这个袋子用着很方便啊!而且,使了这么久,我对它都有感情了。”
      “哈,不是吧?”笑闹声响成一片。
      塑料袋仿佛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静静地躺着,一时间,周围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好像不存在了一般。
      直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不断默念着三个字。
      有感情。
      主人对于他的感情,最多也只是一个人对一件好用的工具的喜爱。但是对于他来说,这就够了,起码,他知道主人是喜欢他的。
      也许,对于一只塑料袋来说,这也就真的够了吧?

      这以后的日子,塑料袋感到愈加幸福,也愈加珍惜。本来就对除主人以外的事物不甚关心的他,从此更是全心关注着主人。
      不过,他到底只是一只塑料袋,除了装书,再也帮不了主人什么。
      那就让他好好地尽上装书这个责任吧!于是塑料袋收紧了自己的双臂,牢牢地圈着主人的书本文具,不让它们在路途中散乱落出。摇摆中,他的皮肤渐渐被车篮划伤,他的身躯渐渐变得僵硬,但是他始终紧抱双臂,绝不松手。

      时间总是冷漠无情的,它无视塑料袋的依恋,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跳进了七月。
      被主人从考场上拎回来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变得失神落魄。主人和朋友们聚在一起,笑着闹着,他本该也为他们高兴的。可是,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以后,就是真正的分别了啊!
      再次被锁入黑暗时,他木然地想,上次寒假其实也并不那么讨厌,起码那时候,他还有个盼头。
      而这次,只剩下绝望。
      绝望的让他甚至不敢去期待奇迹。

      然而奇迹真的来临了,他到底又看到了主人的脸。
      主人慢慢地把他展平,又折好。这个动作,以前在教室里她曾重复过千百次,但是今天,她做的格外小心,格外轻柔。
      “明天我就要去北京念书了,你就在书架里好好的等我吧!”主人拿起他,走向了堆满书的大书架。
      我是在做梦吗?他激动地想,这是主人第一次对着我说话。
      也许真的是梦吧,因为主人接下来做了更让他难以相信的事:她低下头来,吻了他。
      主人的动作,也许只是一个女孩稚气未脱的举动。但是在她柔软的唇碰在他干硬的脸上的那一霎那,塑料袋觉得构成自己身体的亿万个分子都跳动起来,它们挣脱了束缚,因这忽然涌出的高温而融化、沸腾,在体内奔腾汹涌,流动不息!
      即使一切只是场梦,这甜美的梦境也已深深刻在了这亿万个分子里,永不磨灭。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亿万次地回忆起这一刻。

      于是,当主人推着箱子离开了塑料袋的视线以后,塑料袋就陷入了睡眠,陷入了那个要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回味的梦里。他全心体味着这个梦境,身边的世界反而都成了虚幻的。天空、阳光、草地、花草……这些事物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就连那阵把他吹出窗外的风,也是模糊的。
      落在花园里,泥土渐渐覆上了他的身体,当最后一缕光亮和最后一丝新鲜空气也被隔绝时,他还是没有醒来。在被完全降解之前,他还能做两百年的梦,这期间,怕是没有什么能唤醒他了吧?

      可他还是醒了,不到一年就醒了。春雨渗入泥土里,润湿了他的脸,这时他忽然想起那片雨中的乒乓球场,在那里他第一次听到主人说喜欢他。
      塑料袋开始想念主人,思念点点滴滴地累计——好想再见她一面。
      他喊住一条扭着身体往上爬的蚯蚓,打听主人的消息。蚯蚓尖声说自己没有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就继续努力向上扭动,要钻出那让他无法呼吸的湿土。
      天晴之后,他又问一群来这里挖建新家的蚂蚁。可是那么一大群蚂蚁,却没有一只回答他的话,全都自顾自地忙碌着。只有一只兵蚁靠近过他。兵蚁在他身上碰了碰,就摇着头离开了,咕咕哝哝的说了句:“这边不能挖。”
      又过了很久,塑料袋终于等到了一只肯和他说话的热心的地老虎,可是地老虎出生才两个月,根本就没有见过他的主人。
      两个月啊!塑料袋叹了口气,他还记得那个奇迹发生的时间是在秋天,而现在,已是来年的春天了吧?
      真是的,为什么要醒过来呢?自己还是继续睡下去的好。
      这一次,真的不会再醒了。

      尾声:
      在知了又开始鸣叫的时候,主人推着箱子回来了,于是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朋友们聚在一起,交换着彼此的礼物。
      她接过来自广东的漂亮皮包,忽然侧过了头,微笑起来:“我记得高中时我有一只很好用的塑料袋。你们还记得吗?打球的时候我带去过的……现在大概被妈妈用掉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的回忆对象,其实正沉睡墙外的泥土泥土之下,和她的距离,只是区区几步而已。
      她也不知道,如果塑料袋听到了她的话,会是怎样的满足和快乐。
      她更不知道,即使没听到她的话,塑料袋依旧满足和快乐——靠着她曾给过的一点温柔。

      她不知道,有一只塑料袋,是那样深深的爱着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只塑料袋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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