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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暗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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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岷江岸。
齐葳高立于危岩之上,闻见其下浪若奔马,不觉壮怀激烈。
颇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感,即使自己只是处在长江的一条支流边。
宫里繁杂的琐事似乎也随着这江风吹的了无踪影,展了展衣袖,觉得精神舒畅,心境开阔。
这是自己十九年来头一次踏出后蜀宫门。虽然也只是到了离蜀宫八百里外的岷山,但其间自由旷达之感却是无以言表。
说起来,这也算是他执意亲自去拜访程子服的一点私心。借此机会,亲身一览自己国土的浩浩河山,而不似过去一般只能徘徊于宫墙内的尺寸之地。
而由于目的特殊,有关此次微服出巡,除他之外,朝中只有两人知晓。
一是跟着自己前来的赵东,二是被自己授命代理国事的现任丞相孙盛。而对于其他人,在宫中只是宣称偶染风寒,需静心调理,遂罢朝半月,闭门谢客。
出行前夜他还是忍不住在离宫门前小立了许久。思绪繁杂,感慨丛生,终究还是没能推开那扇门。
只有那个无时无刻不在伏案疾书的身影,深深的嵌在他的脑海之中。屋内时而传出的轻微咳嗽,似乎也牵扯着他的身形微微抖动起来。
“江畔风凉,皇上还是赶紧上路吧。”赵东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把齐葳拉回到现实中。
抬眼看了他一眼,叹了句“也好”,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思绪又飘忽不定起来。
只是再怎么飘忽,最终都会落到那个凄冷的宫殿,那个窗口,那个灯下孤影。
伸手握紧了拳头,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的生死,关乎国事。
仅此而已。
马车缓慢而平稳的前行,齐葳安坐于车中闭目养神,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许多人聚集在河边扛沙运石。
心下有几分好奇,便示意赵东停下马车问道:“这是何处?”
“回皇……少爷,此处便是都江堰。”
“都江堰?”齐葳回想起在史书上看到的背过的句子,心内五味陈杂。
纵然能倒背如流,却见其面而不识泰山,身为帝王,不免有些悲哀。
自嘲地咧了咧嘴角,齐葳决定下车走近看看。
赵东虽担心皇上出意外,但无力阻拦,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后面。
“这位小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齐葳随手在半路拦下一个扛着沙袋的青年。
青年忽然见到一个周身贵气的少爷模样的人,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回道:“这位公子是外乡人吧,我们这是在加固堤坝呢。”
“为何还要加固,都江堰不是已将这蜀地孕育成‘天府之国’了么?”
“这公子就有所不知了,”青年爽朗地解释道,“去年冬末我们就接到消息说,今夏会有大汛,于是知府大人就组织了士兵来此加固堤坝。至于我们嘛,并非军人,只是自愿前来出力而已。”
齐葳放眼望了望,果真有许多未着军服的之人在坝上来来回回。
“是何人如此高妙,竟能预见水患?”收回视线,又继续问道。
“自然是丞相徐文远大人了。”青年说着眼睛亮了亮,一脸敬慕,“丞相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作战时便因观天象而用兵如神,这治国更是不在话下了。”
听他的口气,应该还不知道他的丞相大人此刻已经沦为阶下囚了。
齐葳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眉,身后的赵东见状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丞相大人真有那么好?”挑了挑眉毛,眼睛眯成一条缝,齐葳若有所思地继续问了下去。
“那是当然啊。”青年如数家珍的样子仿佛徐文远是他家中的一房亲戚,“年纪轻轻就才华出众当了丞相,受命辅佐当今皇上,之后又东征新吴,西平流寇,数十年来对朝廷一直是忠心耿耿。最可贵的是,他功劳这么高,却从不夸耀,总是淡漠恭谦的样子。”
赵东听闻此人如此直露地在皇上面前夸赞徐文远,不由得再度冷汗如雨。
若他说的属实,岂不证明皇上政变是错误之举?况且皇上到现在也只是将此事按压在朝廷内部,并不外泄,而且就连一个合理的理由也未曾给出。
然而齐葳脸上的表情看不出阴晴,不动声色地开口,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和丞相相比,当今皇上你们又作何看待啊?”
此言一出,不仅赵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青年也没想到这位公子会忽然提到当今圣上,不由得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齐葳却又忽然展颜,摆手笑道:“多谢小哥了,刚才的问题切勿挂心。”
然后便笑着转身回到了轿子。
赵东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只觉得脊梁一阵寒意。
黄昏抵达程府。
寒烟小院,绿树如茵,别有风致。
而其主人的格调修养也可从中窥见一斑。
“程子服……”齐葳坐在大堂里,指节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桌面,嘴里轻声叨念着这个名字,思考着待会儿如何开口。
忽然堂外几个人影由远及近,细看来,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几个小厮,还有赵东疾步而入。
“老朽见过皇上,不知皇上前来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他曲身拱手作揖说着官样话,话语里却并无卑微之色。
这神色,像极了一个人。
齐葳不动声色的抹去了敛眉的痕迹,笑道:“程老切勿自责,朕虽贵为天子,而在程老面前实属晚辈。”
他在小厮的搀扶下坐上了椅子,一手扶着拐杖缓缓道:“不知皇上此次专程前来,有何吩咐?老朽虽然已非朝廷中人,但若有能尽心之事,定当鞠躬尽瘁。”
这话听来道并不虚伪,到底曾是朝中良臣,纵然不再做官,其节犹是。
“不瞒程老,朕此次前来,只为一人。”
“何人?”程子服屏退了小厮,顿了顿这才开口问道,想必心里已经有几分考量。
“相父,”脱口而出的是这个称谓,接着又补充道,“徐文远。”
齐葳说出此人名字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挤压在心头的太多矛盾和疑惑,或许能在这个前相面前得到些许释然。
而程子服的表情只是微微变动了一下,齐葳看在眼里,知道的答案已在他意料之中。
“想必程老对朕此次出宫也有几分诧异。不瞒你说,这是朕十九年后第一次出宫。”齐葳看似轻描淡写的忽然扯开了话题。
以程子服之智,必然知道自己的意思。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由于丞相徐文远的限制,后主齐葳十九年来既未造访民间,也不曾带兵列阵。总之,从未出过宫门一步。
而此刻自己正坐在程子服面前,那么有一种可能就浮出水面。
目光漫不经心的游荡在雕花的窗子上,顺着古朴的纹路随意地滑动,脑海里却满是细密的思考。
“徐大人可好?”而程子服却仿佛没有听出齐葳的弦外之音,绕过了他刚才的话。
“朕既然能出来,那么丞相自然是沦为阶下囚了。”齐葳想要使自己的语调尽量轻松,“朕此次前来正是想要请教程老如何处置相父大人。”
然而程子服的反应却出乎齐葳的预料,既非惊讶,也非冷漠,更不是幸灾乐祸。
只是长叹一声,感慨道:“终究还是如此了。”白眉似微微敛起。
齐葳不解,接口问道:“程老何出此言?”
“皇上可知,数年以前他便对老朽说过,自己处在权力巅峰太久,气焰太盛,终有一日会落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程子服说的很缓慢,但每一个字都沉重而有力。
“程老,你的意思是,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齐葳努力掩饰住眼里的惊讶和不解,只是反问着。
而程子服并没有回答齐葳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回忆起有些久远的旧事。
“说来,将他拉入这权力之争,老朽还是罪魁祸首……”他叹了口气,有些痛心道,“十年先帝上自知身体不济,已开始着手选定辅佐少主之人。老朽年迈,不堪重任,便极力引荐徐文远。起初他无意于此,再三回绝,但后来先帝亲自前去,晓之以情,文远终是应下此事……”
“皇上,他本淡泊之人,无心权术之争,”顿了顿,程子服的眉眼垂了下去,“但此事关乎国家存亡,临危受命,又怎能置之不顾?文远心中的苦,老朽只恨不能为之分担啊……”
程子服说罢,话语中已有哽咽之音。
齐葳听闻怔了怔,只是眯起眼睛,想让自己更加冷静。待到程子服平复了情绪才缓缓问道:“若是如此……相父为何专权十年之久?”
而此刻程子服却是惨然一笑,回问道:“皇上可知西魏亡国之事?”
“后主薛冲误用将领,贸然出兵,辽河一败导致全军覆没,最终亡于前周之手。”
“不错。”程子服捋了捋胡子,继续追问,“只是皇上又知道这薛冲为何会误用将领,贸然出兵?”
“还请程老明示。”
“中主薛章驾崩时,薛冲年方八岁,中主担忧后主年幼,被朝中其他势力趁机专权,便在死前下诏罢免了朝中一批有势力的官员,并下令终身永不录用。”
“竟有这等事?”齐葳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不错。此举虽然使得魏廷内皇权空前,但也因此朝中再无可以给幼帝一些指引的人,有的只是溜须拍马,吹嘘奉承之辈。彼时后主年幼,难辨是非。及长却日益骄纵,不信人言,独断专权,直至亡国。”
“可是……史书上从未提及此事,程老如何知晓。”听完他的话,齐葳不知为何觉得心间有几分压抑挥之不去。
“这是文远所言。”程子服缓缓道,眉梢隐隐浮现出沉痛之色,“那时他正是西魏罢相之子,亡国之后遂投于大蜀。”
“和我谈及此事之时,他就慨叹不已,说一国之君,年幼之时若不能好生栽培,及长必是祸及存亡。”
齐葳听着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程子服忽然把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傲然不羁的少年天子面上,一字一句道:“皇上可知,自古幼帝不是为身边权臣所掌控,甚至被害,便是如后主薛冲一般骄纵亡国。”
“朕只是前者而已。”齐葳面无表情的说道,眼睛里却掩藏不住无数复杂的情感。
程子服并不回答,只是再度叹了口气:“老朽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皇上要如何处置丞相,老朽以忘年交的身份恐怕也不便多言。此事还需请皇上自行决断。”
“程老,”见他有意要退下,齐葳忽然叫住他,终究还是把心里对他暗示的猜想说了出口,“你的意思莫非是,相父独揽大权实非所愿,只是因朕年幼,故……有心相护?”
不知不觉就说出口了,但理智却强迫自己不能相信。
不,程子服之言不过是一己之见而已,自己目睹徐文远多年,他只是贪恋权术而已,所以才会如此限制自己。是束缚,不是保护。
是束缚,不是保护。
是束缚,不是保护。
不是保护。
否则怎么会在自己成年,并已能力处理国事之后,还不交还大权,让自己亲政?
脑中逐渐混乱,却忽然听得程子服缓缓道:“皇上方才问道文远为何不及时还政。文远之意,老朽不敢妄自揣度,只是……”
“若换做老朽,定然希望尽己所能,交付皇上一片太平河山……”
他起身告辞的时候,齐葳觉得一瞬间有天旋地转之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广袖下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扶手,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其捏断一般。
蜀地四月的莺歌燕舞,草长莺飞,也在这一刻失了颜色。
东风吹万里,绿三江,添浮梦。
道是无晴却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