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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戟高门君子立 ...

  •   “青衣飘兮风渺渺,云蔽日兮雨潦潦……”

      宽阔的宗祠大厅内,站满了穿青灰色深衣的人,每个人都双手合十轻贴于腹部之上,低垂着头,将视线投入比自己鞋尖前一些的地面上,恭敬地听着祭师唱颂。

      “魂灵归兮路萧萧……”

      锣鼓声声敲。

      “动悲号兮夜迢迢……”

      唢呐催人泪。

      *

      今日是颖都的祭灵日,整个陵都停止一切耕牧和贸易活动,茶肆酒楼等也全都歇业,皇族要去平墩山祭天地,其余的各族百姓都在本族宗祠内祭灵。

      位于朱雀大街上的书香世家苏家对祭灵日更是一丝不苟,他们提前几日便开始采买玉帛、牺牲、香酒等祭灵用品,祭灵日前三日里戒肉戒酒,还请了十二名一等祭师,当天天还未亮之时,全族人就起身沐浴焚香,静静侯立在宗祠门边等待时辰。

      一位膝盖微弯,脊背却挺得直直的老人站在最前方,苏盛是如今苏氏的族长,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人精气神已大不如前,然而在祭灵日这天却事事躬亲,不敢松懈。

      灰蒙蒙的天空已隐隐现出霞光,澄红的光线一点点地穿透云层,那圆弧慢慢升起,就在那半显半藏的时刻,苏盛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虚指了指太阳穴,随后全部人都将双手贴于腹部,低垂着头望向地面,祭师开始敲锣鼓和吹唢呐,随着乐声歌唱祭灵歌,还有穿着鬼服的祭师伴着歌声的节奏跳舞。

      脚点地,头抬起,中指微翘,左手向天,右手平伸,旋转。

      敲锣声一下比一下急促,唢呐悲声悠长。

      “天公佑我族灵兮,佑我族灵兮……”

      歌声越来越高昂,舞祭师蹬蹬蹬地越转越快。

      “杜神保我福祚兮,保我福祚兮……治四象。”

      锵的一声!锣鼓声戛然而止。唢呐声最后拖出一个绵长的音,舞祭师停下了旋转的脚步。

      圆日破晓,天完全亮了。

      苏盛带着族人,双手合十贴于额头上,然后朝着天地往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片刻之后,将身子转向神台上供奉的祖宗牌位,以同样的方式鞠了一躬。

      接着每个人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木灵水”一饮而尽,木灵水是用数十种草木提炼出来的精华熬制而成的,在祭灵日这天喝下木灵水,大陈人相信,这一年好运会一直伴随自己。

      之后各人按照长幼亲疏的顺序排列好,每人都点燃三柱香,虔诚地给祖先牌位上香。

      按理说如果族长没有其它的事情要说,当最后一名族人将香献完之后,祭灵仪式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是苏盛从袖中拿出一个古朴的盒子,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上面还刻了一朵君子兰的纹理,显得素雅又高贵。

      族中人看到他将这个盒子拿出来,便知道他是要把族长之位传下去了。众人表面不显声色,心里却暗暗思索着应该是要传给苏盛的嫡长子苏玺寄。谁料到苏盛肃穆地道:“裕儿,过来。”

      裕儿!竟然是苏裕,苏盛唯一的嫡孙。除了苏盛自己,其他人都有点惊讶,不过转念一想,苏裕倒也担得起这个位置。

      苏裕如今才刚过而立之年,却已是连中三元,一甲夺首,他的才能固然令人敬慕,但是更让人景仰的是他的品行,萧萧肃肃,端正而不拘泥,温文而不疏离,承庆帝也十分赏识他,授其太子少师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年纪不大却已鸿翔鸾起,渐渐地,官场上的友人便给他起了一个别称,叫“昆山玉”,翩翩公子,如玉在昆。

      一男子从站得方方正正的队形中走出,他的表情严肃,云眉朗目,眼尾却稍稍往太阳穴上斜去,拔出了另一种丰采,气度雅正,此人正是苏裕。

      “孙儿在此,祖父有何吩咐?”

      “裕儿,今日我便将族长之位传给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族族长,要谨守族训,严于律己。”苏盛将那盒子打开,伸手递给苏裕。只见那木色的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玲珑玉,中间用楷体印着一个“苏”字,玉质通璞,似一抹碧绿深潭水,透着温润的光。

      苏裕躬身双手接过盒子,庄重道:“孙儿谨记族训,定不负祖父所托,亦不负族人所望。”

      “好,好。”苏盛欣慰道。

      苏裕转身面向族人,道:“今我为族长,必守族训,身正,心端,守节骨,仰不愧天神,俯不愧众生,内省无悔。”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并不十分大声,却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族人也跟着说了一遍,百余人的声音十分齐整,“身正,心端,守节骨,仰不愧天神,俯不愧众生,内省无悔!”洪亮之极,声音撼人,神台上的烛火也被震得晃晃曳曳。

      祭灵仪式已经结束,苏裕让人将祭师们送走,然后让族人也各自散了,他却久久地伫立在宗庙前,望着眼前那一个个的祖宗灵位,手轻轻捏住那枚苏氏玲珑玉。

      背后响起脚步声,苏裕没有回头,直到那人来到他身侧。是他的父亲,苏玺寄。

      “为何?”苏玺寄问。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

      苏裕道:“樵夫还年少时,他未必会觉得自己终生便只是个砍柴佬,当他第一次扛起那些柴枝,行于半路时,是否曾有片刻想放下肩上所托,又是否想挣脱这些状状形形,羽化而去呢?”

      这话说得更是莫名其妙,可知子莫若父母,苏玺寄看着苏裕长大,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当樵夫真的挣脱了那些缠绕丝,飞去外面转一圈后,也不一定会觉得终生做个砍柴佬有什么不好的。”苏玺寄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些事物于你如枷锁,于别人如权势,于你如负担,于别人,却是自由。见山是山,见水非水,不过如此。”

      苏裕垂眸,道:“父亲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晓呢,只是……”只是道理易懂心难接受罢了。

      苏玺寄笑了:“你小时候啊,可怕生了,见着个不认识的就躲,我们都很纳闷,家里边没一个像你这样的,也没人敢欺负你,后来大了些,怕你去私塾读书会别扭,就让曹先生来家里边教你,一教,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只有这一个老师,他也只有你这一个学生。”

      苏裕点点头,把那枚玲珑玉收入怀中,道:“多谢父亲指导,我决定了。”

      苏玺寄拍拍苏裕的肩膀,问:“裕儿,你可知你爷爷为何将族长之位传给你,而不是父亲呢?”

      苏裕想了想,偏头看向苏玺寄,还未答话,苏玺寄便说:“罢了,不说也好。”

      他望着排列整齐的祖先牌位,看向右上方,问:“裕儿,看,那个是你的高祖父,苏铄,他是这些年来,我们苏家最传奇的人物,你听没听过他的事迹?”

      “在史书上看到过。”苏裕说。

      苏玺寄轻笑,说:“我猜史书只有寥寥数笔,一笔平乱,三拒封侯。”

      苏裕看着先祖苏铄的牌位,多年前神奇的人物,多年后留在世间的,不过史书里寥寥几句,一块古朴牌位和一副上好棺材罢了,他说:“是。”

      苏玺寄认真道:“元武十二年,大陈饥馑频频,困踬磨磨,君民不和,丧乱又起。苏铄先祖以一篇鹤唳三冬震君撼民,鹤唳三冬有两篇,君看上篇,民看下篇,那时纸升墨贵,全因这一篇鹤唳三冬。鹤唳三冬的上下篇很快便传到了邻国,邻国国君看完后,掩面长泣,当夜便答应借粮。大陈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来年风调雨顺,既安且宁,大陈子民对苏铄先祖感激涕零,安诚帝也三次请先祖入宫,要封他为侯,先祖皆不受,反而去了湖山书院当了一个教书先生,他教出来的学生,有出将入相之才,也有顶天立地之人。”

      苏裕正色说:“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定牢记先祖之事,用功用心,不敢有一日懈怠。”

      “下盲棋吗?”苏玺寄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也没等苏裕同意,便说:“炮二平六。”

      “马八进七。”苏裕有条不紊地接道。

      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不一会儿就已经过了十余个来回。

      “哟,裕儿,很久没跟你下棋了,没想到你又进步了这么多。”苏玺寄中途说了一句。

      苏裕半点不谦虚地点头道:“多谢父亲夸奖。”

      二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下了几局。

      门外太阳还在向上攀升,慷慨地撒了点光到屋内,风悄悄跑了进来,吹得两个站着下盲棋的人影子悠悠荡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戟高门君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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