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千秋》听雪拂楼

2、初遇

　　三日后，谢湛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金陵。
　　那天下了一场小雨，打湿了帘子。月瑄骑着马，身上披着件蓑衣，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摸了一把头顶，一手的雨，恰好听见守城的士兵小声谈论。
　　“九部的使臣一天前就来了……”
　　“都什么时候还摆谱，这群北方佬……”
　　讥讽，嘲笑，轻视。
　　月瑄咬了咬牙，把不甘与怒气咽回肚子里。谢湛耳力卓绝，怎么可能听不到，但他全然不在意，只是平视前方，轻轻摩娑着袖中的一小块墨砚。
　　只是一小块，但通体乌黑发亮，一点也不掉色，必然是上上品。
　　谢湛没有嘻皮笑脸，他抬头看着上写“金陵”的大匾，眼底藏着意味不明的阴霾。
　　同一时间，盛愿走在西市坊的青石板上，尽漪撑着伞，安静地随侍身侧。兑生四面张望，肉眼可见的兴奋。
　　道路两旁挤着来看北隆使臣的百姓，似乎完全了忘记路滑，一味地往前冲。不过盛愿并非来看使臣的，西市多是百年老字号，个中药坊卖的药材是全金陵最正宗的，盛愿此番便是为了太平堂的金银花而来。
　　寻常药材不比人参等珍贵，往往也质量参差不齐，毫厘之差便如同千里之外。
　　她有些功底，走路又快又稳，目不斜视，却忍不住想起刚刚的事。
　　太平堂的掌柜是她的旧相识，也是个风姿绰约的妙人，她把药包怠慢地往桌上一扔，随即掩面笑道：“箬竹前几日去护国寺求签，你猜怎么着？风田大师说你红鸾星动，良人将至。怕不是长公主府，很快就要添个白白胖胖的雪团子了？”
　　盛愿眉头一抽：“是你？”
　　“我可没有。”掌柜的笑吟吟，口气上扬，“我哪能见着太后的面？若你早作打算便也罢了。盛息已经替你看中一个了，那小子还专门跑来问你的喜好，似乎很是诚心。”
　　“可你也知道，”盛愿收起药包，不急不慢地说，“似乎而已。”
　　她转过身，尽漪替她撑起伞，兑生抱着药包。反手掩上了大门，却掩不住掌柜充满好事心的话顺着门缝飘进耳里：“诚不诚心的，你自己去看看不就明了？风田大师可是云弥和玉观二位大师的同门师兄弟，我和箬竹啊……”
　　盛愿幽幽地打断她：“管好你自己的事，简向云。”
　　简向云的笑声渐渐远去，随即被一阵喧哗覆盖。
　　“来了来了！”
　　盛愿曾听盛姝提起过，此次出使国贡的是北朝的照王和颍王，一位是元德帝嫡子，一位是兴平公外孙，都是守仁帝的异母弟弟。其中照王惊才艳绝，天生不俗，能与九部第一勇士桑格巴分庭抗礼。
　　她听到百姓的躁动，下意识看向才露了个头的使臣队，一下子撞进了为首之人的眼眸中。
　　清和温亮，柔明嘉春。
　　盛愿踉跄了一下。
　　尽漪赶忙扶了一下：“郡主！”怎么了？
　　盛愿站直了身子后就铮开了：“没什么。”她面色平静，语调平缓，仿佛那一瞬间真的只是踩空了一下。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马上少年，很快又别过目光：“走吧。”
　　谢湛骑着马在最前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些风言风语，飞快地掩住刚刚的阴戾样子，唇角轻扬，昂首挺胸。
　　他本就十分俊俏，如今更是如同话本子中所写的“轻衣纵马，翩翩少年郎”，人群中既有良家女，也贵小姐，已经有人忍不住面红心跳了。
　　燕渠跟他最早，对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不过还是很头疼。
　　这里可不是燕京啊爷！
　　萧淮今年十七岁，长得虽不如谢湛，但也是明朗俊气少年郎。他骑术不精，只能坐在马车里往外看，珠玉在前，看他的人廖廖无几。
　　……颍王爷的风流人生遭遇头一次山体滑坡。
　　萧淮闷闷地放下帘子，想起自己和贺哈打的赌，有些后怕。
　　他才刚到金陵，就要自毁声誉了吗！虽然在燕京时他就没有这玩意儿……
　　高楼之上，一间包厢中陡然响起砸杯声。
　　“就是这种货色，赢了我阿哈？”
　　一个约有十几岁的少女如是问，她穿着溜肩式长裙，前胸打褶，外罩着一件皮。她长得水灵，若再大上几年，定是个美人。不过此时此刻她神色愤慨，添上了几分扭曲。
　　“不可如此，其木格。”和她面对面的男子开口喝斥，“谢湛为人狡诈，到底是北朝的亲王，而且他与王子苦战一年之久，只能说是打个平手。”
　　“哼。”其木格从鼻子中哼出一声，“若不是阿里基捣坏，阿哈随随便便就能打得他哭爹喊娘！”
　　“伊瓦，你说是不是？”
　　“咦？”其木格四下看看，没见着自己的侍卫，“伊瓦呢？”
　　斯纳无奈开口道：“伊瓦没跟过来，他说他身体不适。”
　　其木格惊了一下：“伊瓦也会身体不适？”这个自她三岁起就跟着她的侍卫是草原上仅次于桑格巴的勇士，虽然面相丑陋又寡言少语，但很忠心。其木格跳了起来，用蒙语说：“那我得去看看他！“
　　说着，就一溜烟似的跑了。
　　斯纳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用指尖轻轻磨着光滑的瓷杯：“伊瓦啊……”
　　那个来路不明的汉人。

　　当晚，荣文帝盛绩召见北隆使臣，择定明日酉时在元清殿举办洗尘宴，为二国使臣接风。
　　长公主府内，汀秋院热闹非凡。
　　兑生已经去睡了，盛息咬着笔，在纸上打了个勾：“围猎是第二十天，持续七天。”他算了算，看着还挺开心的，“还有这么久！够我们去一趟了！”
　　“我明天就去求舅舅！”
　　这样他就不会食言啦！陈二的糖葫芦在向他招手！
　　“你这么坚持，莫不是答应了别人什么事？”盛愿一语中的。
　　盛息后脊一凉。
　　好在他姐从来不跟他计较这些事，“不过是无用功罢了。”盛愿放下书，一招手，尽漪送上了一个小盒子。
　　打开一看，有白玉簪子、银手链、羊脂玉手镯……虽然少了点，但个个都是上品首饰，价值连城。
　　盛息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愣愣地看着盛愿把这些首饰拿出来一个一个细细地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姐……”
　　盛愿莫名其妙：“怎么了？”
　　盛息吞了口咽沫：“没，没什么……”
　　他姐！盛愿！李大将军与长公主的长女！沉迷医学十七载，如今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开始拾掇自己了？
　　陈二！你哥有戏！
　　尽漪莫名其妙地看着盛息奔出去的背影，觉得他真没见过世面。
　　盛愿重重地合上盒子。
　　尽漪刚回过神来，就听见盛愿自言自语：“首饰是不是有点少？”
　　尽漪顿时又恐怖又同情。
　　不是有点！是特别少啊郡主！哪个大小姐不是首饰成堆华丽璀璨？可、可、说这话的是盛愿啊啊啊。
　　是那个在金陵贵族中，公认容貌、家世、天资上等上的，同时公认性情过于冷淡既不温婉也不居家更不不卑不亢甚至还很容易出风头的盛愿啊！
　　她以为郡主是想把手链上的珍珠磨成粉入药的，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翌日，盛愿一人走在西市。
　　今天是个艳阳天，西市比昨天还热闹点。她不想被别人追问，所以干脆谁也不带。反正现在是国贡期间，全城戒严，到处都是禁军。
　　她走走停停，都是在看一些首饰。却始终看不到好的，她有些泄气了，却听见有人喊：“西疆万象寺开过光的玉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盛愿立即走了过去：“真的？”
　　那揽客的人一见来得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心虚了一下，但很快又没脸没皮地说：“那是当然了姑娘！我这玉佩，”他做出一个往里请的姿势，盛愿依言为之。待到她在店里站定了，那人才转过身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玉产自蓝田，您看看，这色泽，这形状，光滑又细腻，啧啧啧……”
　　盛愿不关心玉佩，她直直地盯着小贩：“这玉佩是否真的曾在万象寺开过光？”
　　那人不假思索：“那是当然了姑娘，我们玉宝斋从不骗人……”
　　一声轻轻的“呵”从门外飘来。
　　谢湛跨过门槛，他今日只穿着玄青色劲装，却无由来的翩翩公子样。
　　盛愿拧眉看他，谢湛手背在后面，客气一笑。面向那人，笑道：“好首饰嘛，当然得配美人，这点乃天地真理，绝对不假。不过……”他陡然色变，厉声道：“万象寺住持玉观大师是我师叔，师叔他向来痛恨欺诈瞒骗之事，必定不会将开过光的玉佩给这种人！”
　　“就算是转手，也绝无可能！”
　　盛愿静静地听他说，一丝表情都没有。那人却好像被他的理直气壮唬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谢湛十分轻松地又笑一声，转向盛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请，在下有话要对姑娘说。”
　　出了玉宝坊，盛愿当即道：“就在这说吧。”
　　谢湛愣了一下：“好歹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盛愿摇了摇头：“不必。”
　　谢湛一脸被伤到的表情：“郡主，我刚刚也算是帮了你，你竟连这点薄面都不给？”
　　盛愿不赞同他的说法：“你不来，我也不会买。”
　　“郡主冰雪聪明，在下佩服。”谢湛眼底的笑意暖融融，“不过此事事关在下性命，还劳烦郡主屈尊降贵。”
　　盛愿有些诧异：“你为何信我？”
　　“觉得郡主十分面善，在下心切之。”谢湛从袖中摸出了一小块墨，“郡主可否帮着看看，这是徽州的徽墨吗？”
　　盛愿接过，一触手便知：“不错。”
　　“徽州之砚色泽佳，产量好，素为四大名砚之一，只有勋贵才用得起。”盛愿把墨还给谢湛，怀疑地看向他，“而且此物不售北朝，只在大康境内流通。”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谢湛收入袖中，笑吟吟地道：“郡主大可以去猜此墨的来源，日后若是能与郡主熟络起来，说不准在下会主动告知。”
　　盛愿头一次语塞：“……我想不会……”
　　“怎么不会？世事无常，往来之人不可追，将来之事不可测，没准我们就是很有缘呢？”
　　他大笑起来：“在下姓谢名湛字怀辰，出使南朝的北隆使臣之一，品阶一品亲王，封号照。”
　　“郡主，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