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这是…立体打印吧?”烟枪也一脸茫然。
陈栎绕到另一侧,用手电细细地观察,“打印出来干什么,当皇帝?”
“在这儿当皇帝?”烟枪觉得好笑。
“每天能喝上最新鲜的污水。”
陈栎用夜视眼镜记录下这座风格诡异的“祭坛”,夜视眼镜的数据会完全自动传输回“主脑”的数据库。
“分头找一下有没有材料池,如果是立体打印不可能没有材料池。”陈栎对烟枪说。
“好,注意安全。”
地下城每时每刻都有管道里水流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妨碍集中注意力。
烟枪很少下潜地下城,所以这方面抗干扰的能力弱一些,他不自觉地将枪柄握得很紧,小心翼翼地巡着墙往前走。
忽然他感觉到有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后腰上,似乎是枪管,本能反应让他一拧腰,在对方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躲开了。
子弹应该最多只是刮过他的衣服,但是这竟然是原始的火/枪,从枪口发出的一瞬间就炸裂出无数滚烫的烟尘!
剧痛从腰侧传来,昏暗中,烟枪凭着常年的作战经验,在被击中的一那刻飞快地卸掉了对方手里的枪,并将自己的枪管抵在这人的咽喉上。
夜视眼镜里,袭击者的脸在他眼前陡然放大,像是一颗骷髅,嘴张得很大,眼圈青黑深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看着这样一张脸,烟枪突然觉得自己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陈栎快速赶过来,他看了一眼状况,没说什么,先用绷带帮烟枪简单包扎了伤口,然后从装备包里拿出来一根针剂,给这个暴起袭击的流民注射。
流民枯瘦的身体顿时像散了架一样委顿在地,双眼不停地上下翻动,大概过了半分钟,只见他双眼睁开,嘴也再度张开,舌头在口腔里乱转了半分钟。
“被清过脑,语言功能都丧失了。”陈栎说。
“他能这么悄无声息摸过来干我,不像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十年前有一批打了胜仗却在返程中失踪的士兵。”
“你的意思是?”
“上次我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和他一样神智不清但身手出奇好,我查过资料,那批士兵的移动轨迹到中心城边际就消失了。”
“好家伙,立了功都能被流放,那帮人可真不是东西,”烟枪呲牙咧嘴地捂着左腰,“那他怎么办?就放这里?”
陈栎淡淡地说,“不然呢,你要扛他出去?”
烟枪只得无奈地跟着陈栎继续往前走。
“先回基地,你受了伤不能在地下城逗留,别说一会儿招来虫子,就光是这里面的污染气体都你喝一壶。”陈栎说。
陈栎前边开路,烟枪跟在后面,一路上倒是在没遇到袭击,走了大概一百米就有一个锁门。
这种锁门视觉上几乎看不出来是一道门,加之二十多层的警报线,想要从地下城越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流民们还是数次攻破过这道锁门,爬上地面,对光明的渴望让他们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不过更多时候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摸进地铁里,这也是地铁如今沦为底层交通工具地原因之一。
回到基地后,黑魂打着呵欠招呼他们进医务室。
“艹,这什么年代的枪?”黑魂惊讶地看着烟枪的伤口,不由得幸灾乐祸,“老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栽在这么老式的枪上!”
“别说,还让我注意安全,一扭头自己被人撂倒了。”陈栎靠着一旁的药柜上帮腔,他们有逮着伤兵猛调侃的优良传统。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烟枪点了根烟,无比烦躁地狠狠抽着。
“我去看一下今天采集的图像。”陈栎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半,这种比较重要的数据还是先通知老大比较妥当。
他回到主脑室,输入密码,解开虹膜锁和基因锁,在夜视眼镜记录数据的区域里查找文件,屏幕给予反馈——“空”。
他又试了几次,不仅是他自己的,烟枪的也没有数据。整个数据库也没有人为删改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陈栎不由得烦躁起来。他靠坐在操控台上接通和烟枪的私人频道,“老烟,今天夜视眼镜没有上传数据,你在地下开了夜视眼镜数据记录了吗?”
“开了。”
“主脑没有任何记录。”
“之前伤寒说地下有电波干扰……难道真的有这么强的电波干扰,直接能阻断眼镜信号?”
“这不在我的技术能力范畴内。”陈栎说。
“有删除痕迹吗?”
“没有,要不是真的没有人动过数据,要不就是这个删改数据的人比我权限要高。”
“先报回给老大吧。”
“收到。”
陈栎隐隐感到事情比预想要复杂得多,这种不安让他头皮发麻。大脑开始不受控制,自行整合着一切信息,想要运作出来一个合理的结果,然而卡死在中途,只留下巨大的空白。
他有些恍惚地回到医务室的时候,黑魂已经离开了。
烟枪坐在床沿上抽烟,这是他今天的第几根,还是第几盒?
真是个烟鬼,估计工资都贡献给烟草公司了。
陈栎径自走过去,解下腰上的装备包扔在地上,把烟枪往一旁推了推,霸占了治疗床。他很累,但没有丝毫睡意,这两天各种事情接踵而来,他觉得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老毛病又在作祟。
“老大回复了吗?”烟枪问。
“没有。”
“来一口?”烟枪两指夹着抽了一半的纸烟卷伸到陈栎面前。
“嗯。”陈栎凑到他手边,吸了一口,含了一会儿,烟雾从他的嘴里翻滚着涌出来,模糊了他的面目。
“甜吗?椰子口味的。”
“没尝出来。”陈栎摇了摇头。
烟枪忽然伸手掀开陈栎的上衣,看到几条伤疤——电伤,一种常规处罚,不重也不轻,犯错就应该受罚,没什么可指摘的。
陈栎懒得制止他的无礼行为,毕竟他们太过熟悉,有时候甚至像是同一个人。
“疼吗?”烟枪碰了碰那连片的伤,严重的地方皮肉翻卷,被胶水粘合,变成硬硬的血红色裂口,像是胶制艺术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陈栎的语气有些讥诮。
“可能离开战场太久了吧。”
“那让老大送你去南方,征兵广告都贴到我店门口了。”
“你陪我去我就去。”
陈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慢慢地说,“咱俩一起死在战场上,也挺好。”
烟枪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微微挑了挑眉毛,他摸出一根新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这是陈栎看着他点上的第四根,以往也不至于这个频率,他知道烟枪在心烦,却不知道内容。
他们参与的那场战争,是三十年以来发生过最惨烈的战争,在全球协议终结灭世武器的时代,那场战争持续了五年,死了近一百万人。这个国家的军队在敌军强大的攻击力下数次溃不成军,十三位将军在前线折了四位,精兵良将损伤过半。
G只能在国际上雇佣自由兵团做侦察兵,但是当时即使给出了极高的悬赏,回应的兵团也寥寥无几。
最后是他们老大接下了这单生意,他们所有人都踏上战场,三十六个人完成了四十次“斩首行动”——这是一个传奇的数字,能够称得上“斩首行动”的行动难度系数一定是顶级,报酬也是顶级。
他们用霸道的实力斩断了敌军连绵的攻击链,帮这个国家打赢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换来的除了大量的钱财,还有G的应诺,成为G编外的工作人员。
在江湖上,这叫做“招安”,褒贬不一。
为了完成这四十次斩首行动,他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死亡、残疾、应激障碍等等……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过程,而有些人最终留在了地狱里。
“那时候你多厉害啊,威风凛凛,全天下你都不放在眼里。”烟枪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恍惚。
“我现在也如此。”陈栎淡淡地说。
烟枪把烟掐了,笑了一下,“对,我们现在也如此。”
“地下城这一出,你怎么看?”陈栎问。
烟枪摇了摇头,“我预感不好。”
“十年前,大将军辰茗预言人类很快进入蜉蝣时代。”陈栎的眼睛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只是在说起那个人名时语调略有些干涩。
他没有停顿接着说,“她还没有解释清楚就挂了,所以人们对蜉蝣时代众说纷纭。”
烟枪又点了一根烟,烟雾让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更深,他吹着烟,慢悠悠地说,“蜉蝣,朝生夕死,你怎么看?”
“世论无非就是资源枯竭、战争频繁、环境恶化,人类更难生存……但我觉得,所谓蜉蝣时代,是指会有更长寿命的物种来到地球,远超过人类寿命,与其相较,人类就像是蜉蝣。”
“我猜不是来到,而是被发现。”
“像传说中的龙一样。”陈栎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其实有些飞扬可爱。
“怎么,你是已经幻想自己在屠龙了吗?”
“屠龙听上去好像还挺简单的。”
烟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陈栎,“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当初还会上战场吗?”
陈栎转头看他,他的眼睛很黑,也很静,像深夜的湖水,他没有犹豫就回答,“会。”
“为什么?”
“不上战场干嘛?生孩子吗?”他似乎对过往不再感觉到痛苦,可以这样随意地脱口而出。
“你现在还…”话突然梗在了喉头,烟枪说不下去,他担心自己的冒失会伤害陈栎,即便陈栎看上去实在太过无坚不摧。
他诨名生刀,翻译成人话就是“一把活着的刀”,刀已经很可怕,更可况是一把活着的刀,陈栎是他们的近战之王。
陈栎却淡然,“不能用都切了。”
烟枪怔住了,突然他跳下治疗床冲向盥洗室。陈栎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看到烟枪的状况后他一脸无奈,靠在洗手池边上看着烟枪吐得昏天黑地。
“至于吗?”陈栎随手给烟枪拍背顺气,“有这么让你恶心?”
吐了好一会儿,烟枪才慢慢地直起身,他眼眶通红,皮肤白皙所以显得更加的红,像是要滴血一样。
他拿过一瓶清洁雾,没喷,而是拧开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化学药品在他嘴变成大量的清洁泡沫,他一张嘴说话就开始吐泡泡,陈栎在一旁不知当笑不当笑。
烟枪还是觉得恶心,到水池边漱了几口才感到缓解,他奢侈地放了一会儿水冲自己的口腔,里面都泡泡,连鼻腔里都是那股酸涩的清洁液味。
现在这个时代能自由地使用水的住宅已经不多了,更多人习惯用清洁喷雾——人类早已被规训,尽可能更少地使用资源。
“不是…哎…我、我不知道。”烟枪揉了揉发僵的脸颊,震惊和悲伤杂糅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异常痛苦。
“我以为你知道呢。”陈栎平静地说。
“当时我就应该把乌鸦的位子顶了……”
“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陈栎拍了拍烟枪的肩膀,“让你保护我?不,那我宁愿死了。”
烟枪下意识地摇头,随即他揉了揉自己的脸,神情颓丧。
陈栎叹了口气,伸手把烟枪抱在怀里,像是抚摸一只大狗,揉了几把烟枪银白色的头发。
他清瘦高挑,手臂坚定有力,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曾受过濒死的伤,被折磨到体无完肤,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手术,幻痛折磨了他整整三年。
三年时间,他才从这艰难的苦境里逃脱出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从他睁眼起,这只银毛大狗就在他身边转圈,转得他眼晕,又安心。
烟枪回抱着陈栎,把脸埋在陈栎肩窝。
他们曾度过太多互相依靠才能活下去的日子。有时候甚至像是一个人,共生着、依偎着、彼此信任,背靠背杀出重围,在最后关头共用一个能量弹条。
“你伤口又裂开了,野狗。”烟枪腰部又开始渗血,他忽然想起烟枪以前的绰号,“野狗”。
老大常骂烟枪是狗脾气,以前他们都管烟枪叫野狗,甚至一度这是他的诨名,但一个顶级枪手、A大洲四个枪王之一,名唤野狗听上去实在太过杂鱼,于是老大带头不再叫这名。
“我也拿胶水粘上吧。”
“明天还不止血就这么办。”陈栎认真地点点头。
回到治疗室,陈栎站在门口却没有进去,烟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走了,回禁闭室睡觉。”陈栎说。
“扯淡,你听他的!罚都罚过了还要怎么样!”说完便把陈栎拽了进去,一人一张治疗床——睡多了比自己的床还熟。
烟枪睡前会进行简短的祈祷,他脖子上戴着一尊小神像,据说是创世神。
陈栎不信神佛,难得问起他向神祈祷了些什么。
“我和他说我兄弟命苦,让他以后多罩着。”烟枪说。
“你不用问他要,我命很硬。”陈栎的眼睛很黑,像深渊,又像湖泊,一样深黑不见底。
烟枪阖上眼睛,听着陈栎匀长的呼吸声,许久都没能入睡。
他不嗜睡,且容易失眠,每天能无梦安睡两三个小时都是奢望。即使睡着了,他也会不停地、反复地做同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无数的导入管,床头大型的仪器闪烁着绿色、蓝色的点和线。
这样的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再度梦到。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浮在空中的粒子,俯瞰着病床上另一个自己,他感觉不到疾病的痛苦,却又看着自己病痛不堪。
这种感觉奇妙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