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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 96 章 ...

  •   因胤礽总是外出,而我又自从伤了手,就不再做打扫之类的差事,每日无非研墨备纸,端茶送水而已,因而大半时间只是待着。睿雅不时唤我过去相陪,她好静,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喝茶闲谈或相伴游园。她不爱说话,我也不是健谈之人,两人相对,每每说不上几句,只是静静对坐。说也奇怪,我和她之间,即便无话可谈,也不觉得尴尬,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故交。时日长了,我竟有些喜欢上了这种宁静的相处。
      这日我随她到御花园散步,顺便折些新鲜的花枝,点缀房间。午后园中极安静,除了鸟儿偶尔的轻啼,便只有我几人细碎的脚步声。走走停停地,到了一个月亮门外,门内传出两个男孩子的声音。
      “弘昼 ,你看好了,这招叫做乾坤掌,这样推掌,直打对方面门,这只手就护住下盘,防止对方暗算。”
      “哇,好厉害呀,你怎么学到的?”
      “嘿,你不知道吧,是托合齐前些个日子教我的。”
      “托合齐大人?他总是一副很凶的样子,我阿玛都不太同他讲话。他又不负责教习。”
      “哼,凭他怎么凶,终是要受我阿玛的管束,他同我阿玛讲话,从不敢大声!我阿玛唤他,他也不敢不来!”
      “这个当然,你阿玛是皇太子,这宫里头,除了皇玛父,便是你阿玛最大,他的话,谁敢不听呀!”
      “这倒是,便是皇玛父,有时也要听我阿玛的呢。”
      “弘曣!”太子妃轻喝一声。月亮门那边立时没了动静。太子妃又道:“出来。”
      过了片刻,门边探出两个小脑袋,正是弘曣和弘昼。
      “午时都过了,这会儿正是校场练习的时候,怎的跑到园子里来了?”
      “嗯……”两个孩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还愣着。”太子妃佯怒道,“还不快去武英殿,留神教习向阿玛们告状。”
      两个孩子愣了愣,连连应声,拔腿就走。
      “弘曣 ,你等等。”
      弘曣停下步子,弘昼一溜烟的跑了。
      “弘曣,你这乾坤掌,当真是托合齐教的?”
      弘曣带着点怯意:“回额娘的话,是……前几日在校场遇到他,我缠着他教我的。”
      睿雅摸了摸他脑门:“弘曣,仔细听着,往后呀,这些拳呀掌呀,自个儿学了就得了,甭对旁人提,这天下的事,都是以稀为贵,若你个个教了,到不稀罕了,懂吗?”
      弘曣点点头,但看着并不像是懂了。睿雅接着道:“你阿玛的事,往后也别对旁人讲,长辈的事,长辈们自会处理,你们小孩子,不能在背后议论阿玛,更不能议论皇上。知道吗?”
      睿雅的语气严肃了些,弘曣又点了点头,显然是被吓着了。
      睿雅指了身后一个随行的宫女:“送小阿哥到前殿去,再查查今儿是谁陪侍小阿哥的,掌灯时候,唤他到我屋里领罚。”
      宫女引着弘曣快步走了。睿雅叹了声气。
      我沉默了片刻,道:“有些个事,我们后宫的人不便非议,但这一年间,太子爷和托合齐,齐世武这些人,来往是多了些。”
      睿雅没做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走吧。”
      我依言跟着她,却全无了方才放松的气氛。眼看就要走出御花园之时,我左右思量,上前一步到她身边,低声道:“太子妃,奴婢位卑言轻,不敢多言,但结交武官,实在对太子爷不利呀。”她手中的帕子紧了一紧,我接着道,“您倘若能够规劝一二,相信爷会听的。”
      她侧目看我,无奈的摇头:“上个月,我阿玛去了趟江南,回来之后进宫对我说,你晓得南方的学社儒生们都在传些什么?他们俱在私下秘传,说东宫虽已复立,然圣心仍在未定之中。”我心中一沉,口中道:“阿灵阿被贬江南,必然心怀怨愤,四处散布流言,便是在京城,年前也还听过些下作的传言。”
      睿雅道:“心怀怨愤是真,散布流言也不假,但终究是一个巴掌不响,若众人心中无疑,流言自是空穴来风,自行消散,可倘若众人皆有此心,这流言,岂非正中下怀?东宫虽然复立,但爷的威望,却是大不如前,这是事实。前些日子,马齐又复职了,照着么看,朝里的形势是越来越不好了。”
      对这话,我是默认的,此时散布流言,正是为二废做舆论准备,八爷党倒了,还有四爷党,倘若四爷党倒了,马上会有其他的阿哥党,这些党派,在下边互相厮杀,各不相让,但对于反太子一事,却是空前团结的战略联盟。
      “树大招风的道理我也明白,但越是如此,便越该谨慎,以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
      她无奈的一笑:“谈何容易呀,你方才求我去劝他。你又怎知我没劝过他呢?”我一惊,原来并不是只我一人知道这些厉害,像睿雅这种深锁禁宫的人都已看出了端倪,这前朝的情势确实不妙了。
      她渐步走着,低声道:“前朝的事,我们在后宫中只是零散听了些皮毛,若以偏概全,则无异于一叶障目。眼下,还是先做好份内的事,其余的只能静观其变。”
      这态度无疑是消极的,但又不得不说是如今唯一可行的对策。我送睿雅回到寝宫,告退出来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折返书房想看看胤礽回来没,还没走到门口就遇到小张子,我连忙迎上前去。
      “张公公,爷回来了?在书房?”
      “回来了,但不在书房,这会儿去了偏厅。”
      “偏厅?”偏厅是几间阁开的小书斋,被一条不规则的走道串联着,各间屋子都有两扇门,结构颇为复杂,也正是因为这几间书斋,毓庆宫才有了小迷宫的别称。书斋因采光不好,一向只做屯书之用,平素少有人迹。“可有客在?”
      小张子顿了一下,道:“有几位大人。”
      “哦。”
      我绕开他取另外一条道向偏厅走,偏厅外头,有两名胤礽的近身守卫,我过去近前,被他们拦下:
      “姑娘且等等,爷在殿内议事呢。”
      我笑着道:“多大的事呀,我也不能进?前儿过来取书,丢了串链子,是早先太子妃赏的,今儿主子提起来,说要看,这会儿都在后殿等着,我这才赶紧过来找。”
      两位面露为难之色,我心中笃定他们不敢阻拦我,于是露出生气的样子。
      “任凭爷有什么大事,也不曾拦过我,不过是进去外间寻个物件,到不行了?”
      “这……我们自然不敢拦姑娘……”
      我打断他们,道:“这不就结了,我速去速回,不会耽误多少工夫,更不会打扰到爷。”
      两人说我不过,只得让开道路,我推开门走进偏厅正屋,回手将门轻轻带上,顿时感受到殿内的阴暗潮湿。由于极少进来,对其间各屋子的布局并不十分清楚,我依循记忆走进左手边第一个隔间,由另一扇门中出去,走上一条窄小低矮的通道,通道上左右连接了两三间屋子,我依次进去,都是空的,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既希望看到些什么,但又害怕。小张子并没说来客是谁,我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丝危险。并且越往通道深处走,越觉得惶恐。当走到尽头最后一间屋子外,我抬手去推门时,手臂都有些发颤,所幸屋内空无一人,我默默靠在墙上,松了口气,或许只是我神经紧张吧。由手腕上取下一条链子,握在手里准备出去的时候给看守一个交待,正准备离开,墙的那边突然传出一阵说话声,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听其中一人大声斥道:“逼宫篡位,大逆不道,绝不可做!”我的心暮得揪紧,这说话之人,不是胤礽还能有谁?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开创宋朝百年基业,谁敢说他是乱臣贼子?唐太宗玄武之变,射杀一兄一弟,开贞观盛世之风,又有哪一个说他大逆不道?太子爷,这世上的事,可不就是如此,一旦大业得成,手握天下,世人只会歌功颂德,谁还敢提过往诸事?”
      “托合齐,你好糊涂!后周世宗病逝,7岁的恭帝即位,大权早为赵匡胤所把持,兵变是水顺推舟;而唐高祖李渊优柔寡断,世子建成有勇无谋,李世民功名日盛,经过潜心谋划,精密部署,才于玄武门发动政变一举得权。而皇阿玛八岁登基,除鳌拜,平三藩,灭葛尔丹,创下多少不世功勋,岂可与恭帝、李渊等人相提并论?且不说这篡位之事我绝不会做,便是真做了,也断难成功!”
      “太子爷,事情未做,便轻易言败,这不是您一贯的做派!如今这朝野上下,咱们说话的分量越来越轻,皇城脚下,都有伶人敢指桑骂槐。自复立后,皇上的态度又如此暧昧不明,只甩些闲散差事给您,反而几位新王分田扩府,日渐壮大,这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咱们此时若还按兵不动,怕是不仅保不住皇位,连性命都堪忧!”
      “太子爷,咱们跟着您一场,为的是助您早登大统,成就霸业,哪怕是拼死一搏也好过坐以待毙!”旁边数人连连应声,我分辨不出声音,但也猜到必是齐世武、鄂善等人。
      胤礽此时一言未发。我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前襟,被众人这样逼迫,他又当如何作答呀?
      “爷,您在犹豫什么?如今我们只是夺宫,并不会伤害皇上,您这皇太子,当了三十余年,继承大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太子爷,两月后,皇上照例视察漕运码头,届时圣驾离宫,众皇子必然扈从随行,此时京中城防空虚,京畿兵力又在我们手中,正是策反良机!”
      “爷,您若首肯,我们便即刻开始部署计划。”
      “爷……”
      “都别说了!”胤礽一声低喝,止住众人话音,良久寂静无声,胤礽再次开口,声音中透着疲惫无奈,“此事……容我再想想,现下切忌不可轻举妄动!”
      我心中有个地方忽然一空,此刻与他不过隔了一扇屋门,我却觉得仿佛又千山万水横在中间,令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众人散去,他似乎又在屋内盘桓片刻才慢慢离去,我隐约听到他的低叹声。半个时辰后,我走出书斋,门口已无侍卫,我恍恍惚惚的走回住处,点上灯,在烛台边,发现一封未开启的信件,展开来放于灯下:
      “雨霏:
      信已收到,德林及将军都待我甚好,勿念。德林下月调至禁军,月内需到京赴任,我们预计明日启程,一回京我会即刻入宫看你,你要保重身体。紫乔上。”
      我将信折起放置一边,再多的喜悦也无法抹掉心中的惶恐不安,烛台上的蜡烛由亮至暗,最终完全熄灭,我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周身泛起凉意,在连续打了几个寒战后,我起身披起斗篷,离开房间,一路朝胤礽的寝宫而行。
      行至寝宫门口,问了宫人,却说胤礽还未安寝,遣散了随从,不知去了何处。我在风中站了半刻,转身离开毓庆宫,去了坤宁宫。
      在坤宁宫外的台阶上,我找到了胤礽,他缩成一团,靠在红漆柱子旁,身边是一个倾倒了的酒壶。我脱掉自己的斗篷,走过去搭在他肩头,他一颤,没抬头,道:“你来啦。”
      我笑了:“怎么知道是我?”
      他抬起头,我闻到了一点点酒气,不重。
      “只有你才能找得到这个地方。”
      我握住他的手,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胤礽,有什么不高兴的,说给我听听。”
      他摇摇头:“太多了。”
      “一件件说呀,我有的是时间。”
      他抽出胳膊搂住我,又用斗篷裹住我们两,再次摇摇头:“不说了。”
      “那我来起个头吧。今天下午,我听到了。”
      他并没惊讶:“我知道。侍卫告诉我你进去过。”
      我一愣:“是呀,怎能瞒得过你。”
      他问:“被吓着了?”
      我摇头;“没有。”停了会又问,“他们的提议,你会考虑?”
      他沉默了一会:“不会。”
      “为什么?”
      “他们太武断了,这提议不可行。”
      “如果可行呢?”
      他抬起头,坤宁宫的牌匾高挂在头顶。“皇额娘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一瞬间我感到欣慰,继而又觉得悲伤。
      “记得紫乔说过,以往总觉得顺势而变,八面玲珑才是聪明人,而后才发现,原来坚守本意,不为外界影响所变,才是最难得的。胤礽,赵匡胤、李世民都不及你在我心中高大。”
      他低声笑了,贴着我的额头。
      我抬起头,却发现他眼中并无笑意,全是愁绪。
      “……今日为何不直接拒绝他们?”
      他垂下眼帘:“这班武将,手握重兵,又众口一词,纵使意见相左,也不可全盘推翻。”
      “你怕他们倒戈相向?”
      “倒戈到不至于。只是……”他迟疑着,“我如今必须处处小心,事事提防。”
      “前殿的形势果真如此不好吗?”
      他叹了声气,仰头望天:“我已经有一年未曾出京办差,皇阿玛时刻传唤我,便是去温泉行宫,也要我随侍左右,众人都道这是恩典,其实心中都明白,这是辖制和提防。皇阿玛,愈发不信任我了。”他垂目看我,“便是对亲口应承的赐婚之事,如今他都闭口不谈。”
      我心中一阵翻涌,用力抱住他道:“无论怎样,我横竖是要嫁你的。”
      他伸手托起的脸,轻声道:“倘若,我这一辈子都只是皇太子呢?”
      他的眼神如此忧伤,声调又是如此艰涩,他已经预见到了吗,即将发生的一切?此刻我竟然不敢直视他,只将头埋进他的怀里,用力道:“我选定你了,不管你是平民百姓也好,王子王孙也罢,非卿不嫁。”
      他大力的回抱我,我几乎喘不过起来,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苦涩,一时甜蜜,眼中不由淌下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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