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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 9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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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挣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绣着游龙戏凤图样的织锦帐子,晨光透过窗纸照到红帐子,把帐内的红映得鲜亮又温暖,我侧过头,看到了他安睡的侧脸,我伸出食指轻轻勾勒他的轮廓,从额头到眉间到眼角,他真的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我滑过他直挺的鼻子,手指停在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想到昨晚,心头一阵轻颤,接着便又笑了。指下的唇突然轻轻蠕动,我一惊,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被按住了,他的唇在我指间游移,转过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什么时候醒得?”
“刚醒一会儿。”我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侧身搂住我,低下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刚刚在干什么?看我吗?”
我不语。
“我与平日有何不同?”他紧追不舍。
我只得道:“没,不过是离得近了些。”
他眼睛忽然一闪,将我搂紧了几分。
“还想不想看得更近些?”
我扭了扭身体,侧过头,脸上微热,小声道:“大白天的,别闹!”
他呵呵笑着贴上我的脸,在我耳边道:“雨霏,我终于把你拴在身边,不用担心你逃跑了。不,或许现在还不行,等到年后,你嫁过来,才能彻底安心。”
我有心反驳,‘人岂是栓得住的?’但又不愿破坏此刻的气氛,就放纵他的得意,道:“是呀,生米煮成熟饭,以后定要赖上你了!”
他的笑容更深,嘴唇在我脸上连连游移,腰上的手也紧了紧。
门外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爷,是时辰进宫了?热水和浴盆都已备好,这会儿端进去吗?”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懊恼,我赶紧朝他使眼色摇头,示意不要进来,身子也下意识向帐内躲。他压住我令我动弹不得,又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才说:“不用了,把东西搁在对面厢房。”
管家称是离开,我松了口气,道:“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昨晚我们做了什么?”
他笑道:“主子的事还能蛮得过下人吗?”我脸上登时发热,他又道:“没事,他们不会乱说的。”
所谓“隐私”对于他们怕是没什么概念,我无奈的撤出身子,推他起身。
“既然时辰到了,快去吧,我帮你梳头?”
“好啊。”他翻身下床回身拉我,我欲起身,但脚才沾地就觉得双腿发软,直跌回到床上。
他呵呵笑了,俯下身搂住我:“怎么?昨晚累得?”
我只觉得脸如同发了高热,又是害羞又是嗔怒,使力推他,他不由的朗声大笑,将我按到枕上,又替我盖好被子。
“好了好了,既是累了,就甭急着起床,再歇会儿。”
我翻身向里,不理睬他,手滑进被子,无意间触到一块坚硬的物件,我轻轻把被子掀起一个角,将那物件拿出,是一块清透的白玉,用根明黄的线绳拴着,玉佩正面刻着一个似龙非龙,似兽非兽的图案,乍看只觉得眼熟,我盯了它半晌,脑中忽然轰得一声作响。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囚牛,好音乐,胡琴头上刻;睚眦,好杀戮,金刀柄上龙吞口;嘲风,好历险,殿角廊檐立。蒲牢,好鸣响,钟上兽钮鸣。这玉佩上,刻得便是蒲牢。’的
‘蒲牢,龙之子。龙……四子,皇四子,胤禛!’
‘命格富不可言,却是龙困浅滩,郁郁不得志。’
我的思绪迅速回到几年前盛夏的河岸,我与萧烈促膝而坐,谈着未来,谈着迷一样的处境,他拿出了一块玉佩,是的,这块寄托了我们满心期盼的关于回家的全部线索的玉佩,与我手中的这块玉佩——如出一辙。
我的手突然有些颤抖,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愿相信。胤礽俯身过来,握住我的手:“怎么了?”
“这……玉佩是?”
“这是我贴身之物,本是皇阿玛赠与额娘的,因额娘好钟鼓之类的乐器,皇阿玛便差人雕了蒲牢,讨她欢心,额娘去了,玉佩便留给了我,我一直带着,未曾离身。”
我霎时无法言语,是呀,我们怎可凭借蒲牢排行第四,便笃定的认为皇四子才是命定之人?
“怎么了?”胤礽的眼神透出担忧。
我回望他,命格富不可言,却是龙困浅滩,郁郁不得志。这话是说韬光养晦,隐忍多年而成就大业的胤禛,又岂不是在说生而荣宠,却两立两废的胤礽吗?那位香山老者,与康熙有着神似的眉眼,若真是康熙泉下有知,真心挂念的,感到亏欠的,又岂会是胤禛?原来我所谓的命定之人,一直都在我身边。原来我与萧烈的苦心算计,欺骗离心,所有的痛苦和伤害都只是一江潮水,东去不归……
“呵。”我禁不住笑了,“没事。”我对胤礽道,把玉佩塞回他手里,“快回宫吧,我乏了,想再歇一会儿。”
他接过玉佩,将信将疑的替我盖好被子,又说下午处理过公务就马上回来,才小心的退出房间。
我静静躺着,直等着对面厢房再无声响,才起身披起斗篷,径直上了阁楼。幔帐已被高高卷起,酒炉、软垫也早无踪迹,昨晚的青梅煮酒,明月轻纱,都仿佛一场幻梦,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园中斑驳的白雪依稀提示着我那些有过的真实。
我抱着肩立在廊柱旁,凝目远望着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放着香山的一幕幕,冬日的晨风吹得眼中一阵迷离,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前那个一边哭着一边大步走的女孩,那个对着月亮,立誓要回家的谢雨霏。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波折,我以为我变了,变得对‘回家’没有那么执着了,但当残酷的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我才赫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没变,我从未想过要把自己的一生都留在这里,关于‘回家’的念头,永远都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可是……我所谓的命定之人,原来竟然不是胤禛,不是九王夺嫡的胜利者,而是在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之时就永远退出历史舞台的胤礽。失去了本该拥有的皇位,我要如何让他得偿所愿,我要如何让他感到幸福?这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死局呀!
十一月的天气再寒冷,也比不过我此刻的心情。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被夺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向下沉。
我无力的滑坐在地上,虚弱的手指在寒风中僵硬得如同枯枝,远山被黛瓦粉墙遮住,视野中静立着的雕像眼帘低垂,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胤礽呀胤礽,我自诩清高,不愿做为爱而痴的女人,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支撑我在这混沌世界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姑娘!”我回转身,德林小心翼翼的站在楼梯口,看了我一眼,又狼狈的低下头。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白色罩衫和长裤,头发也散乱的披着。
“什么事呀?”
“爷走前嘱咐过,姑娘若觉得闷,可以套车带姑娘去城里转转。我只是上来问问,看姑娘如何打算?”
“哦。”我无力的站起身,将袍子裹紧,“既如此,就出去转转吧,有劳你去套车了。”
德林称是退下,待他走远,我才缓缓走下楼梯,回屋穿戴。
驾车自别苑出发,一路空旷,偶有几处散落农舍,也是眨眼功夫就从车窗里消失,我把头探出车外,迎着干凛的寒风,大口呼气。
德林由前头回身,道:“姑娘快回车里去,郊外风大,不比宫里,留神着了寒气。”
我把头从窗外收回,掀起厚帘布,探身到德林身边,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闪了闪身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盯住最远处的山峰,想了想道:“郊外风再大也伤不到我,我生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倒是这片荒芜的土地,是我最初的避难所。”
德林拧着眉毛,无法理解我的自言自语。
“德林,太子爷在这边修别苑,那么这一片地就是太子爷的了?”
德林这次总算懂了,他赶紧答话道:“可不是嘛,姑娘你眼睛能看到的,都是太子爷的旗地,打爷十几岁的时候就得的赏赐。”
我暗笑,原来我一开始就流落到了他的地盘上。
“那你们手底下肯定有这片地上农户的名单了?”
“嗯。”德林点头,“都是些汉人和包衣,每年纳不了多少银钱。”
“劳你帮个忙吧,帮我查一户姓张的人家,只有夫妻两,五十来岁,没有孩子。查查他们的近况。”
“姑娘查他们做什么?”
“这户人家对我有恩。”
德林道:“这个好办,两三天内定能查到。”
我道谢,缩回车内,时光荏苒,一别已经六年,若非此番出来,倒是真把恩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车子由西边进城,已是晌午时分,我与德林在一个小酒馆用了饭菜,出来后信步走在街上。德林小心跟在我身侧,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我问他。
他吞吞吐吐了半天,面带羞色:“紫乔知道我出宫,拖我稍些银钱书信给她额娘,她家就在隔两条街上。”
我笑了,紫乔这丫头,嘴上说着不喜欢,心里却早把他当了自家人,到是我这个日日住在一处的,被当了外人。
“哟,家门认得这么熟,是不是已经登门好几次了?”
德林偷眼看我,道:“也没几次,都在门口,不算登门。”
我摇头一笑,他便也跟着笑了。
“紫乔的额娘不随便见客,我每次都是在后门等着,看见她额娘的丫鬟出门才送过去。”
“那若丫鬟一整日不出来,你就一直等?”
他歪了歪头:“那只能隔日再来。”
这带着憨态又含着俏皮的表情逗乐了我,我用胳膊肘捅捅他:“别烦心,总能光明正大的由前门进去。日子也不远了!”
他脸上更窘,走了几步,却突然向我一抱拳:“若真有那么一日,定当多谢姑娘的成全!”
我呵呵笑了几声,拍拍他的肩:“你这谢字,我这会还当不起,他日喜宴之上,要你当面敬酒谢我!”
他眼中闪过光彩,本就俊朗的面孔一时英气焕发。
余下时光我二人分道扬镳,他去紫乔家蹲后门,我则漫无目的的闲逛,尽情享受久违的市野民风。所谓无目的也不尽然,走着走着随意一抬头,却是一家旧店。
步入店内,桌椅摆设俱无变化,架上依旧零落陈列着瓶瓶罐罐,我走到矮柜前,俯身仔细搜寻,脑中回想着Zippo打火机古铜色的外壳,然而最终未果。我提步转身离开,手臂不小心蹭到旁边一个高颈瓷瓶,瓶子一晃,眼看就要跌落,我甚为懊恼,心想是不是我与这间古董店犯冲,每次来必打碎东西。情急之下伸手去扶,却不想手指已不如往昔灵活,触到瓷瓶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跌落,然而碎裂声并未响起,另一只手及时托住瓶身。
“啊,真是多谢。”我抬头向这手的主人致谢,笑容却僵在嘴边。
“倘若这次再摔碎,我可是要你赔钱的!”他淡笑着提起瓶子,搁在胸前,“龙泉窑的青瓷,我找了许久。”
我向后退了半步,下意识竟然是要屈身行礼,终是控制住了双腿,尴尬一笑:“好巧啊,四爷。”
“也不是巧,我见你在街上晃悠好一阵了。”他一点也不奇怪我作为一个宫女为什么可以在宫外闲逛。
“哦。”我点点头,无话,心中回想方才走在街上是否有何不当之举,想了一遍发现没有,心头稍有安慰。
他的视线定在我的手上:“怎么你的手连瓶子都抓不住了?”
我动了动手指,低头道:“横竖是没废,练练以后也是可以执笔写字的。”
“嗯。”他道,也无话。他曾说过,你决意饮鸩止渴,我不拦你,如今看似是应验了,但依他的个性,自然不会再提旧话。
我有意绕开他走,但周围几个矮架上摆满了瓷器,我转了转身子,没动。
“四爷这是刚下朝吧。”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会已是下午。
“没。刚去了看了胤祥。”
“噢……十三爷可好?”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挺好,就是府院太小,闷坏了他。”
我笑笑:“十三爷的性子,到是可以趁这些年磨炼一下。免得日后……”我停住,出来两个字生生吞回口中。
胤禛的敏锐自然不会错过任何点漏洞,他看着我道:“你好像很确定他会出来似的。”
我耸耸肩,如今再隐瞒未免显得矫情,遂道:“是呀,好多事我都知道的。四爷其实不用替十三爷担心的。”
“是吗?”他紧了紧手上的瓶子,“那我该为什么担心?”
我扫了他一眼:“这话,四爷该问萧烈呀。”
他道:“萧烈在京外。”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无意义的谈话:“愿意说的,相隔千里也有法子传讯;不愿说的,近在咫尺也难启口。”
“你的口才倒是越来越精进。”
“岁数长了,人变老了,若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岂非太无趣了?”
他一点没有让开的意思,依旧用研究的目光看我:“不会,你不是无趣的人,一直都不是。”
“四爷谬赞。”我挤出个笑容,侧身擦着他的衣襟挤出一条路,抽身之后回头道,“还有些旁的事,四爷慢看,先告辞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点了点头。
回去路上路过一个集市,我下车买了些蔬菜果品,回到别苑拿去后厨,厨娘面目慈善,无论怎么说都不让我帮忙,我只得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胤礽在宫中闭门掌灯后的半个时辰左右回到别苑,进来时正赶上我端菜进屋。
他笑道:“怎么做起这些事了,不是有下人吗?”
我把菜碟码好,盛了一多一少两碗饭:“闲着也是无事,再说这些个活儿,对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简单洗了洗手,坐到桌前,我将桌边的灯芯挑亮,在他对面坐下。把饭多的那碗递给他。
“你吃多的,我吃少的。”
他接过碗筷,笑看着我:“寻常百姓家便是这样过日子吧。没有请不完的安,没有数不清的礼数,不用传菜,不用试菜,只有夫妻俩对桌而坐。”
‘夫妻’,我在心里掂量着这个词,往碗里夹了一柱菜:“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再不回宫了,该有多好!”
他怔了怔,我一笑:“别当真,不过说说,如今跑掉,我可亏了。”
一抹细微的得意从他脸上闪过,他不再就这问题多说,而是将关注转到菜上,这个咸了,那个淡了,这个太腻,那个又太素,与我好一番争论,我与他相处这么多时日,只有这刻,才真像是一对寻常夫妻。不过这份寻常,却是用那么多不寻常换来的,如此一顿家常便饭,吃在心中是苦辣酸甜咸,五味杂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