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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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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这天大半日没见到胤礽,直到傍晚时分乾清宫快开席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书房,小张子和另一位贴身太监由里间取出华服,伺候他换上,我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催促。
“快些吧,这会儿也就不足一个时辰了。”
胤礽伸着双臂,两人一左一右的替他扣着袖袢。
“着什么急,乘软轿过去也就半个时辰。”
“话是这么说,迟了总是不好。”我从桌子上拿起早已装裱入盒的菊花图,交给刚直起身儿的小张子。
胤礽抚着袖口,挥开二人:“去看看骄子备妥没,再去请太子妃到门口候着。”
两人打了千退出去,我见他前襟还未扣上,就走到他正前方,帮他整理,他低头看我,呼吸触及我的前额。
“你今日怎么显得心神不宁?”
我笑笑:“是吗?大概是昨夜睡得不好,有点乏。”
我抬手到他颈前去系最后一个扣子,因为不顺手几次都没系上,他低声笑着,搂住我的腰:“真苯。”
我欲挣开,他却按着不让我动。
“别闹了。”我道,“你前襟上的金丝绣龙好扎人的。”
他又笑了一声,轻轻放开我。
“你嫌它扎。”他朝乾清宫的方向弩弩嘴,“那边可有不少人做梦都想穿它呢。”
我没言语,替他抻平衣襟下摆,系上腰带。
“你真的不同我去了吗?家宴后还有两场戏。”
我摇摇头,正是要利用那两场戏的时间。
“那好吧。”他说着推门朝外走,“若是乏了就甭等我了,早点回去歇息,我差人往你房里搁了几样糕点。”
我一路把他送至宫门口,太子妃早已等在门外,也是一身盛装打扮,他挽了她的胳膊,二人上轿离去。
我回屋收拾一番,趁众人都去用晚膳的功夫溜出毓庆宫,取了条偏僻的道路,直奔宁寿宫而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以往的中秋是我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每每纠结在对家人的思念和对未来命运的惶惑中而黯然神伤。而今日,则是所有中秋中最难过的一次,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思念家人和感叹命运,因为自己手中正握着一个人的生死,晚一时半刻,怕是就来不及了。我一路疾行,心里反复嘀咕着一个问题,谨慎如胤禛,仅凭一张字条,他会来吗?
中秋的气氛并未延伸到这里,宁寿宫比往常更显得凄凉。诺大的宫殿群无一丝光亮,笼罩在夜幕下,森黑死寂。我提一盏小灯走上殿外的桂树小径,盛放的桂花在幽深的夜晚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随着时而涌起的风,飘散出一阵阵或浓或淡的芳香。
我踏草而行,本欲走到小径深处,但脚步声激起了数只乌鸦,我被吓得不敢前行,唯恐搅扰了什么更隐秘的生灵,只得驻足原地,惶恐的看着乌鸦们在林间盘旋几圈,哇哇的叫着向宫殿深处飞去。
在焦虑和恐惧中等了约莫有两个时辰,月亮升上正中天,于云雾掩映中显露,桂树小径被月光度上一层银白,驱散了大半黑暗。我仰头盯着天空,估摸着晚宴也是时候散了,此时乾清宫里的皇孙贵胄们必是正朝戏楼移驾,胤礽仍在群臣之首,头前是他父亲,身旁有妻子相陪,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但他又怎能想到我将在这里见他所谓的“敌人”?哎,倘若尚有他法,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秋风拂过,周围除了草丛的沙沙声,再无一丝声响。
“这到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抖,提灯脱手而落,在没入草丛的前一刻,一只手将它提住,接着扑的一声,灯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中,只有月光依稀照着眼前的桂树。
“你不该点灯,太惹眼了。”
我回头,用力的想看清楚,从而推断出他是如何不动声响的到我身边,然而由于光线的缘故,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并在他靠近时嗅到极淡的酒气。
“地方空旷,我怕你找不到我。”我道。
他没就这个问题继续,而是以动作引着我向小径深处走,我尽管有些害怕小径消失处那些茂盛的半人高的野草,但还是无声跟着他。
“出了什么事?”他在一株低矮的桂树下停住,桂树的枝丫擦着他的头顶伸展着,仿佛一把花伞笼罩在我们头顶,周围漆黑一片,几乎连月光也被遮住了。
我低下头:“萧烈的身份暴露了。”
他没立刻做出反应,过了一会才问:“什么时候?”
他语气中的平静让我有点担忧:“就是前几天,在毓庆宫,太子亲自问我的。”
“你回答了什么?”
“我说不知道,但他不会信的。”我抬起眼睛,“萧烈现在很危险,你必须立刻安排他出宫。”
他好似微微点了点头,我看不真切。
“我知道了。”那语气仿佛在听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接着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有什么?”
我稍微一愣,道:“只有这个事。”
他扭身就要走,我跟了一步拉住他的手,他到似一惊,回过头来。
“太子已经发下命令要除掉他了,我怕是就在这几日,他这回很生气。”我有些紧张,“无论如何你要救萧烈,而且要快!”
“我的人,我会想办法的。”他道,轻轻回握住我的手,“放心。”
他的手依旧像以往那样温热干燥,我的手则因长久曝露在风里而变得湿凉。此刻夜渐深了,又一阵秋风吹过,花枝摇曳,拂落一树桂花,如落英般飞散,一时香气极浓。
若有若无的暗昧在二人中弥散,我尴尬的抽回手。
“我……只是,不想萧烈有事……毕竟,兄妹一场……”
他没有理会我的解释,我感觉他凝视了我一阵。
“你的手很凉。”他道,“夜凉风急,快回去吧。”
他前我后走出小径,宁寿宫门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我来时走的,另一条是朝前殿去的,在岔口处他把灯递给我,我还有些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他明了似的朝我点点头,我们都没再开口,各自取路离开。
由宁寿宫回南三所需沿乾清宫广场外的甬道一直行走,我因担心皇子们会由这条路出宫,决定绕路而行,选了一条相对偏僻而绕远的小路。提灯早被胤禛熄灭,如今提在手中只是摆设,幸而因在节中,这条狭窄的宫道燃了宫灯,每搁一二十米便有一盏,再加上明月当空,也不觉得黑。我贴着一侧的红墙往深处走,并未因通报了消息而有所安慰,反而更加焦躁不定,脚下步子不知不觉地加快,身上透出一层细密的汗。
头顶浮过一团云彩,转瞬将圆月遮了大半,远处的路模糊不清,只有几盏微弱的宫灯透着淡淡的黄晕。我赶着步子跨过一道宫门,在门边的宫灯旁停下,犹豫着是否借火点起手中的灯,这路本就不熟,此时夜深路暗,我已经有点迷失方向了。我用手掀起铜制灯罩,正欲将灯烛拔起,却突然由镂空的铜丝缝隙中瞥见一个黑影——蜷缩在宫门与红墙的间隔中。我的手僵在灯烛旁,黑影被响声惊动,缓缓站起,是个男人,身材高大,衣着华丽,却披头散发,他朝我靠近,脸庞逐渐清晰,粗犷的轮廓,布满胡须的脸颊,大而混浊的眼睛,烛光在风中猛烈的晃动,骤然一亮,继而熄灭,在光亮最强的那一刻,我认出了这张脸,脑子瞬间空白一片——胤褆!
吧嗒一声,铜灯罩掉在地上,我向后退了一步,他不是该在禁闭中的吗?怎么会于深夜出现在宫道上?又怎么会这样狼狈?
我拔腿欲逃,却见他一甩袖子被手到身后,喝道:“死奴才,怎么现在才来,快为本王引路,皇阿玛还在乾清宫等着本王开宴呢!”
我一怔,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惊道,原来他已然神志不清!我回头看远处宫道,绵延无尽,空无一人,此时若跑,他一旦有心追我,我断然无路可逃,再看来时的路,虽也看不到头,至少走过去就是乾清宫通道,到时候遇到人,也好求救。
我稳住声音,朝他行礼,道:“大阿哥吉祥,万岁爷久候不见,特派奴婢前来迎接。”
“什么大阿哥!”他指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你个奴才好没眼力,看看这是什么?是金龙!我是皇太子,皇阿玛新封的皇太子!哈哈。”
我额上亦涌出汗来,俯首道:“是……太子爷,奴婢新进宫中,不晓得规矩,请太子爷快随奴婢去吧,莫让万岁爷等急了!”
他把另一只手也背到身后,昂起头,凛然道:“还不头前引路!”
我惶惶然提着未燃的宫灯延原路往回,他走在我身侧,迈着四方大步,仿佛真如储君一般要去赴宴,仿佛乾清宫真有文武百官,严父慈君在等他开席。
我盯着手中漆黑的宫灯,只觉这场面诡异而危险!他蓬散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杂乱无序,胸前衣襟空无一物,并没有他所谓的金龙,但他脸上仍保持着做王爷时的暴烈和威严,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褴褛。
走过一道宫门,我渐渐无法跟上他的步幅,他催促道:“还不快点儿,本王上月受封,这是首次参加家宴,岂可迟到?若是像胤礽那么倨傲,会惹皇阿玛不悦!”
我只得加快步子。
他忽然一阵大笑:“哈哈哈,胤礽,那个死小子,这会儿在马棚里受冻呢!竟敢跟我争,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下!哈哈。”
“我跟你说。”笑声嘎然止住,他猛得凑近我,“你不知道吧,我已经给皇阿玛献策,他夜窥御帐,意图弑君,罪大恶极,当诛。皇阿玛不便下手,我可以代劳。皇阿玛已经首肯,还赞我孝顺,呵呵!他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压制我三十余年,这回一死,总算解我心头之恨!”
“我赶明儿抄了毓庆宫,他那些娇滴滴的江南美女都接到我府上去,特别是那个阿尔丹,雨霏,他原来最宠的,我头一个就要先整治了她!”
我周身窜过一阵冷意,此人即便疯了,心中也满是嫉妒和恨。
“还有那个老八,凭着几分小聪明就妄想得到我舅父的支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践种!”他恶狠狠的骂着,“幸而我聪明,把他与那算命人的勾当对皇阿玛说了,哈哈,哈哈哈!”
他肆无忌惮的笑着,笑声在甬道中回荡,阴森极了。我埋头疾走,只想快些逃出此地。
终于远远望见乾清宫外甬道,路虽渐趋敞亮,此刻却也无人,我正犹豫该左行朝南三所,还是当右行至乾清宫,远处路上忽然出现两个太监,步履匆匆朝我二人前行,走到近前,忽道:“爷,可算找到您了,快同奴才们回去吧!”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有人来了。两个太监上前拉胤褆,他忽然暴躁起来,大声吼道:“狗奴才,大胆放肆,竟敢对太子如此不敬!”
他用力挣扎,我则快跑着躲到一边,透着外道的灯光,我看到他愤怒的瞪着我:“是你,你这奴才对本王用诈!”他朝我扑,两个太监费力拉着他,却显得立不从心,我惊惶的向后退,眼看他已挣脱了束缚,跨步扑来,我惊恐的喊了一声,向侧面一躲,他扑空跌在地上,咆哮着欲再起身之时,一只金丝软靴狠狠踩在他胸前。
“胤礽!”我叫着,“他疯了!小心。”
“我要杀了你!”胤褆大喊着,视线从鞋尖移至胤礽脸上,表情瞪时扭曲变形,“你怎么还没死,啊?我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他发狂似的扭动,胤礽朝两个太监喝道:“发什么愣,快擒住你家主子!”
两人上前,三人合力将胤褆按倒在地:“啊,啊!”他嘶喊着,瞪着胤礽的眼睛泛着血红色。我跑到胤礽身旁,他搂住我,轻声道:“别怕。”
我这才发现自己混身都在颤抖。
“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一个疯子都看不好?”他大声斥责,移开踩在胤褆胸前的脚。
“太子爷恕罪,是奴才们失职!”两人唯喏的点头。
此时又有几名内侍闻声上前,将他死死制住,数盏宫灯聚集,将周围照得异常明亮。众人高呼太子爷息怒,胤褆好像被这一声声的太子爷刺激了,起初死命挣扎,稍后则安静下来,眼神也由暴戾转为清明,他死死盯着胤礽,犹如大梦初醒似的呆怔了好一阵,最后眼里竟缓缓涌出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赢的人总是你,从小到大一直是?”他的声音哽咽着,“我做错了什么,皇阿玛,你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皇阿玛……”
胤礽直视着他,表情并未因他的泪水而有所缓和,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厌恶,他摆摆手:“他疯了,把他带回去看好,若还有下次?你们小心自己的脑袋!”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他抬起,他仰着头一路哭,口中重复着:“皇阿玛,为什么?皇阿玛,你告诉我?”
纵使我从未对他生出一丝好感,纵使他刚刚还曾吓得我胆战心惊,但眼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眼前痛哭流涕,心里仍不免为之所动。胤礽侧转过头,我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他也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在众人面前永远不愿示以真颜。
“大阿哥原来一直囚禁在宫中的?”
“皇阿玛不放心,便一直禁在身边。”他说,“不过也快搬出去了,过了年就要遣回郡王府了,不过仍是禁闭。”
“才一年多光景,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我叹息道。
他拉起我的手,朝前走:“幽禁宫中,犹如雄鹰折翼,鱼儿断尾,岂有好活的?必是生不如死!”
我口中泛起苦涩:“只是禁足,生活起居尚有保证,闲时也可读书作画,纵是无趣,也不至于癫疯吧。”
他苦笑着摇头:“男儿放眼天下,志在四方。禁于一方红墙之内,闭目塞听,行动受阻,是怎样的耻辱?你是女子,不会懂的,这样的幽禁,还不如死。”
我抓住他的胳膊:“别这么说。生命如此可贵,怎可轻言放弃?”
他困惑的看我:“你怎么如此激动,这么同情他吗?
“噢。”我笑笑,松开手,“没有。”攥了攥衣领,我转开话题:“你怎会突然出现?”
“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此地?”他不答反问,“我去南三所找你一趟,没找见,正说回毓庆宫看看呢。你不是说累了,一早要回来歇着吗?”
“呃……没有,躺了一下没睡着,就出来转转。”
他沉吟了片刻,“噢。”又问,“怎么出来也不点灯?”
我抬了抬手中的提灯:“被风吹灭了。”
“你……散了席不回去,直接来找我的?”
“嗯。”
“怎么了,有事?”
“也没什么。”他笑笑,“皇阿玛赏了个物件,我觉着好玩,就拿来给你。”
他由袖筒中掏出一个挂饰,一个扁圆型的镏金雕饰,一头由红绳系着,一头蓄着流苏,内里是一个闪亮的珠子,在夜空里熠熠生辉。
“是一颗小夜明珠。”胤礽在我眼前晃晃,“好看吗?”
“哈,真漂亮。”我惊讶的接过来,捧在手心,看了一阵,又问,“太子妃……”
“皇阿玛和各宫娘娘赏了她不少东西。”他道,“放心吧。”
“哦。”我将夜明珠收进袖筒,“更深露重,还劳你亲自跑一趟,明儿再给不是一样的?”
“中秋团圆,一年只此一次。”他道,挽起我的胳膊,“雨霏,一直想对你说,前几日我脾气急躁了些,说了那些话,你别在意。”
“什么话呀,我没在意。”我缓缓道。
“这么说就是还在介怀了?”他问,不等我答又说,“萧烈的事我考虑过了,看在你的情面上,我决定放他一马,但他实在不能继续留在宫里,过些日子,我会找人打发他出去。这事也算就此了了。”
我心中猛跳,怎么会?红笔圈写的竟然不是杀令?不可能的,我入宫这么多年,别的不晓得,岂会不晓得红笔的含义?
“怎么了,雨霏?”他低头看我的脸,“难道我这么做你还不满意?”
“……不,不是的。”我的声音很低,“总让你为难,我心里也不好受。”
“呵。”他笑了,“别加个‘总’字,你也说了,他是你唯一的亲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点点头,他轻快的帮我提过灯;“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回到南三所时,夜色已深,别人房间都已熄灯,只有我与紫乔那间尚亮着。我推门进去,紫乔正半倚在塌桌旁,手中擎一玉佩,就着灯烛出神。
“这么晚才回来?”她见我进屋,将手中玉佩搁在桌上。
“嗯。”我道,不想她多问,就反问她,“刚刚在看什么?”
“一个玉符。”她低了头,“……德林差人送进来的。”
“哦?”我稍惊,继而笑道,“他倒是个急脾气……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紫乔点点头。“前些日在花园偶遇,经太子爷指引,算是见了一面。”
我笑笑:“他怎样?”
紫乔摇头:“并未细看。”
我脱掉斗篷,走到桌前,拿起玉佩细细端详,是两个精细的雕花白玉环,搭扣在一处:“二环相扣,意寓心心相印,你未细看,人家到是细看你了。想必是一见倾心!”
紫乔将头埋向阴影里,闷声道:“别拿我打趣了。为了等你一直燃着灯,雅嬷嬷已经过来提醒好几次了。你既回来了,就赶紧熄灯睡吧。”
听她这样一说,我忙将玉佩还给她,熄灭灯烛,摸着黑简单梳洗一番。
在塌上躺定,我见她还歪在塌桌旁,就道:“虽说我与太子都觉得德林人好,但终究是婚姻大事,最终拿主意的还得是你。此事你也不必太烦忧,没人逼你的。”
她微弱的嗯了一声,仍是愁绪满怀似的,过了好一会才也躺下。
“对了。”她道,“忘记对你讲,今儿个晚上太子爷来找过你。”
“哦。”我应声。
“我告诉他说你从下值就没回来,他似是有些惊疑,不过也没说什么。”
我听了只觉呼吸瞬间一滞,周身发僵,这下可是弄巧成拙了。
一夜浅睡,清早起来忧心忡忡地跑去当值,胤礽清早上朝,到了中午还没回来,小张子回来传话说是万岁爷留下,共进午膳,下午还要一同游园对弈。我用过午膳,将书房里外间擦了几个来回,转眼到了下值的时辰,我等来接班宫女,便欲离开。才走出院子,被雅嬷嬷叫住。
“爷在御花园陪万岁爷下棋,午后风凉,太子妃嘱咐把这袄子给爷送去。”她将一件锻面长袄递给我,吩咐道。
“哦。”我应到,稍迟疑,又觉得这个‘哦’字不够礼貌,遂福身道,“是,雅嬷嬷。”
我在她面前总不自在,即便这次回到毓庆宫,所有人都待我更为尊重和气,连太子妃都时常笑脸相对,她却独独与以往一般严苛、戒备,无丝毫改善,只要她用那锐利的眼神看我一眼,我便觉得自己的所有隐秘都被她一览无余,这感觉着实不好。
“去吧。”她垂了垂眼皮,从我身边走过。
我也不想多言,只抱了衣袄快步离开。
到得御花园亭外,我才晓得陪同皇上的不止胤礽,还有胤祉和胤禛。小张子看到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直接过去,我轻步走到他身边站住。胤礽与康熙分坐圆桌两旁,胤礽手持白子正在冥想。胤禛和胤祉随站两侧,四人均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约摸有五六分钟的样子,胤礽最终搁下棋子,摇头道:“皇阿玛思虑精细,步下这样一张天网,儿臣惭愧,此局输得心服。”
康熙哈哈大笑,指着胤礽道:“你这棋艺呀,还要多向你两个弟弟学学。”
胤祉胤禛二人陪笑,只道:“二哥忙于政事,并无闲暇钻研此道。”
康熙瞟了二人,笑道:“你们兄弟到晓得互相开脱。”
胤礽亦看了看二人,只笑而不答,几人颇有默契。若非之前所见所闻,我仿佛真要相信这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都是真的了。
康熙信手将黑子一粒粒拾起,胤礽便去拾白子。
康熙低声开口,像是自语似的道:“好呀,晓得互相开脱总是好的,朕年纪大了,你们也该让朕省省心啦。”
周围一片安静,胤礽握着棋子的手在空中一顿,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一声稚嫩的童音由亭外传来。
“皇玛法!”
几人都朝声源望去,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穿着一身合体的薄棉袍,手中拿了一本书册,正咧着嘴朝大家笑。
“弘历,不得无理。”胤禛低声叱道。
我只道是个小阿哥,却没想到是弘历,我离府时他才刚刚出生,并未曾得见,转眼又好几年了。
“哎,不当紧。来,弘历,到玛法这来。”康熙伸出双手,弘历跑到他跟前,他抬手将他抱到腿上。
“呦,看什么书呢这是?”康熙把着弘历肉乎乎的小手,翻弄起他手上的书,“诗集?新学了什么诗,背给皇玛法听听?”
弘历的眼珠转了几圈,歪头一笑,从康熙怀里跳下,理了理衣袖将手背在身后,挺起胸,晃着头朗声道: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康熙笑道:“可知此诗做于何时?由何人所作?”
弘历道:“此诗名为七步诗,作于魏朝,作者是陈思王曹子建。”
康熙点头道:“朕再问你,这曹子建因何而作此诗?”
弘历又道:“曹子建犯了过错,魏王念在兄弟之情,令他七步内成诗,便饶他性命。”
皇储之争只被这孩子这般理解,康熙禁不住又笑了,仍问:“可知曹子建犯了什么过错?”
弘历皱起眉想了许久,摇摇头。
康熙回头看胤礽:“你且说说?”
胤礽略一停顿,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康熙点点头,又朝弘历发问:“这诗有何劝戒之用?”
弘历此次没有迟疑,直接道:“诗文以豆子豆萁比喻兄弟同根,奉劝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互忍互让、不争权夺利。”
训诫之语被这孩子用略带稚嫩的声调说出,颇有些滑稽讽刺之感。康熙又笑着抱了抱弘历,将他交给胤禛。胤禛拉过弘历到一边。
胤礽此时已收妥棋子,询问康熙是再下一盘还是四处走走。
康熙道,坐了一个下午,身子僵轴,想去园里转转,胤礽便起身,众人面朝我而来,康熙头一个看到我,眼神一定,唤道:“雨霏。”
我应声出去,依次行礼,而后道:“太子妃担心太子爷受凉,命奴婢送件袄子过来。”
康熙呵呵的笑:“这是管我要人呢,催你回呢。”
胤礽陪笑道:“怎么会。”
康熙朝我摆摆手,我将袄子递给胤礽,他眼神温和依旧,并未因昨夜的小插曲而改变。康熙看着我帮他系扣子,整理衣襟,末了微微笑了。
“有多少年宫里没办过喜事了?”
众人不明所以,都在怔愣,魏公公道:“怕是有两三年了。”
“哎,有这么久了。”康熙眯起眼,“年后办桩喜事吧,宫里也难得热闹热闹。胤礽、雨霏,你们觉得可好?”
我与胤礽相视而立,待得明白过来,我下意识一低头,嘴角虽绷着,却忍不住还是略微一翘。那边胤礽道:“全凭皇阿玛做主。”
康熙轻声笑:“雨霏呢?”
我抿抿嘴,抬头道:“全凭皇上做主。”
康熙朗声笑着点头:“好好。”视线滑向胤祉与胤禛,胤祉面上含笑,半打趣地道:“二哥携美而归,可喜可贺。”
胤禛也跟着陪笑,笑容却只停留在面上未达眼中,他瞥了我一眼,低头道:“确是一桩喜事。”
康熙走下亭子,抬头看看天色。
对胤祉胤禛道:“今儿个留了你们一个下午,这会儿天色晚了,你们也快回吧。”
二人问安告退。
康熙最后对胤禛说:“弘历这孩子天资聪慧,秉性醇厚,你可要好好爱护教导!”
胤禛称是,携弘历离开。
待三人走远,胤礽上前搀起康熙。
“胤禛那么个冷淡的性情,倒教出弘历这么个随性的孩子。”康熙把手搭在胤礽胳膊上,望着胤禛等人的背影。
胤礽道:“皇阿玛看来很喜欢弘历。”
康熙点点头,前行几步,问:“你可知道原因?”
胤礽摇头,我则也好奇地立起耳朵。
康熙笑了笑,又叹了一声,才道:“在这些孩子中呀……唯独他与你小时候最像。”
胤礽站住,抬头看了康熙一眼又低下,沉吟不语,康熙凝目看着他,抬手将他的衣领抻平:“你呀,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邋遢。”
胤礽仍在沉默,末了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含糊的唤了声:“皇阿玛……”
康熙拍拍他的肩:“不说了,陪朕走走吧。”
二人并肩前行,西垂的红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我缓步跟在影子后面,心中揣度着这对父子之间的感情。康熙无疑是坦率的,他在公开和不公开的场合都毫无保留的展露对胤礽的宠爱,可胤礽呢,相较于父亲的热情,他则犹豫闪躲,并不像以前那样主动。
我默默思虑着,盯着胤礽的背影,刚巧他侧头,视线捕捉到我的表情,眉梢轻挑,他对我微微一笑。我忽得想起康熙方才当众的承诺,又想到我二人同样的回答,脸上泛起潮热,心头也后知后觉地,一阵狂喜,猛跳了几下之后,又忽地有些落寞,明年,正是胤礽作为皇太子的最后一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