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烟》雯玉

130、第 130 章

　　三更的更鼓响彻京城，紫禁城养心殿内灯烛明亮，雍正端坐于御案之后，眼神定在案上的一个木制锦盒上。锦盒似是放置了许久的旧物，通体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只上盖两侧几处手指大小的地方是干净的，想来是近日被人开启时留下的痕迹。
　　雍正已出神了许久，养心殿总管太监来顺端着一盅炖品走进殿来，行至御案下五六步的地方站住，小心翼翼的说：“主子，这是膳房呈上的莲参茶，是依照太医院萧大人所供的方子调配的，温热滋补，正适合夜间饮用。”
　　来顺的到来打断了雍正的神思，他摆摆手，并不去看那托盘上的茶饮，而是道：“搁下吧。”来顺将茶盅搁在一旁，雍正又道：“你去取个火盆来。”
　　来顺出去不多时又回来，将一个燃着的小火盆摆在殿中，后又悄然退下。
　　雍正的视线从锦盒上移开，缓缓落在御案上并排摆放的两道丝帛卷轴之上，两道卷轴俱以明黄色锦缎为底衬，其中左边一个卷闭着未开，右边一个则大开着铺在案上，以五彩云纹刺绣的绢布上只有寥寥数句。
　　‘二皇子为朕嫡出长子，居东宫之位数十载，辅政监国襄理政事，俱勤勉恪谨，无奈为奸臣之辈所惑，又遭狂逆之症侵邪荼害。性情违乱，悖失人心，故行圈禁之法，实属无奈之举，朕亦痛心难安。今其年岁渐长，旧疾得愈，神智清明，于昔日逆行，有悔改之意，咸安宫地方狭窄，二阿哥家眷仆从人数甚重，居所配给不足，宜当分府外居以利康复。二阿哥胤礽，晋为和硕亲王，赐邸郑家庄王府，则日授以册宝，迁居易址。乾清宫女官阿尔丹氏雨霏，秉性纯良，贞贤淑俭，年界外放之期，特赐配胤礽为侧福晋。望其尊礼绥嘉，衍庆家邦。’
　　雍正的思绪回到了一个月之前，咸安宫已经陆续换了五六名太医，皆因无法医治二阿哥的病症而被赶出，太医奏报皆言二爷狂躁之疾甚重，见面即对太医呼喝打骂，隔日却又称病再宣太医，他已经驳了数次他求见的请求，他便用这种方式来激怒他，这个囚禁之人，即使落魄至此也并不安分，或者说他从未安分过。
　　他初次看到这份遗诏的时候，第七名太医也被胤礽从咸安宫中赶出了，他决定去见见他，于是在一个傍晚独自踏入咸安宫中。他比在畅春园中的时候更瘦了些，见到他不闹也不喊，而是倒头跪下。这是他第一次跪拜自己，三十余年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他是桀骜不驯的废太子，无论在什么身份下，他都从未跪拜过自己。
　　“二哥何须如此大礼。”他道。
　　“罪臣不敢与皇帝称兄。”胤礽的声音很平静，足以说明他并没有狂逆之症。
　　“二哥一直求见，所谓何事？”他问。
　　“罪臣希望皇上能放过阿尔丹雨霏，让她出宫。”胤礽道。
　　“为什么？”他反问。
　　“这是皇阿玛生前的愿望。”
　　“皇阿玛已经殡天了，他曾留下口谕，赐你离宫去郑家庄居住，却没有提过要外放阿尔丹氏。”他说着，补充道，“王府已经竣工，你的狂逆之症若可痊愈，不日就可离宫了。至于雨霏，他已经是朕的顺贵人了。”
　　胤礽猛抬起头，视线仿佛要将他吞噬：“皇阿玛不可能不放走雨霏！”
　　他笑了起来：“你如今这么说，又能如何呢？前几年你病重传讯，要皇阿玛提防我；数月前你在畅春园公然质疑我，结果又怎样呢？”
　　胤礽素来狂傲的面孔因激动和痛苦而泛红，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失败者，他有些得意的道：“不过阿尔丹氏毕竟年老色衰，朕也无甚兴趣，二哥若愿放弃些什么，或许朕也可考虑放了她。”
　　胤礽眼中闪过期许：“皇上希望我放弃什么？”
　　他未答，就听胤礽道：“新皇即位，首重根基，罪臣曾为储君，身份敏感，此时离宫，恐有流言之乱。罪臣情愿永驻咸安宫，不再有离宫之念。”
　　他笑了笑，仍未语。
　　胤礽愣了愣，目光幽深：“四弟想要我的命？”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摊在手心当中，笑意凝在嘴边：“你给么？你若愿意，朕便放了她，许她一世自在无忧。”
　　胤礽也展唇笑了，拿过瓶子，拔掉盖子，仰头饮下，动作连贯未有片刻犹豫。
　　他眼中终于现出惊异之色，本未料到他会轻易就范，却不想面对生死，他竟如此爽快，他的心头忽然涌上挫败感。
　　“堂堂皇子，妻妾成群，为了个宫女，竟然甘心寻死？”
　　胤礽不禁仰天大笑：“长恨此身非我有，死有何哀，又有何难？”他仍跪着，却伸手攥住雍正的手腕，“胤禛，你有万里江山，满朝文武，大清社稷。而我，孤身一世在人间，只有心上一人！为她而死，死得其所！但是胤禛，我死后，若你食言毁约，我爱新觉罗胤礽，将立誓化作厉鬼，入你梦魂索命，纵使为此永坠阿鼻地狱，我亦义无反顾。”
　　雍正含笑看着胤礽在自己眼前倒下，他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缓缓走出咸安宫，萧烈静立在宫门口，他声音疲惫的吩咐道：“后边的事，交给你办吧。”
　　折子末尾盖着康熙的玉玺，落款是前一年的十月，也即康熙病逝前的两个月。雍正将这圣旨看了数遍，心中腹语道，皇阿玛，你最爱的儿子，我放了他，你高兴么？并没有人回答。他的视线移至另一份未开启的圣旨之上，他用手轻轻摩挲着细腻的丝帛，手指数次在绑带处滑过，却始终没有打开。案旁的烛台爆了一个烛花，发出啪的响声。雍正拿起左侧的卷轴，缓缓走下御案，将它丢进燃着的火盆当中，卷轴瞬间被火焰吞噬，火光混着烟灰从盆中腾起，在升腾的光影中，雍正似乎看到了年迈的康熙，用手指着他，极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他有点恐惧，却仍挺直肩膀，然而只一瞬间，火光便隐退了，盆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丝帛卷轴变成了焦黑的碎片，和碳灰混于一处，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似的。
　　雍正在火盆旁站了片刻，回头看向台阶之上的御案，御案后的龙椅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那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他该高兴的，可此刻却不知为何笑不出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压力尽逝后的空虚，他抬起脚想向前走，但乏力的感觉几乎令他不能前行，他的视线又滑至御案上，锦盒另一侧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俱是各地官员呈送上来留待批复的。看到奏折，他忽然想起了她，彼时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宽大浴衣赤足立在案前研墨，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却又心不在焉，那么恭顺老实却又不知会在哪一刻忽然对他怒目而视，他的嘴角终于微微勾起一道弧线，犹豫的步子开始稳健起来，一步步向御案走去。时间已近五更，天边露出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