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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 1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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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上旬,暑热之时,长春宫来了第一位访客。
“皇后娘娘。”我朝乌拉那拉氏行礼,自她的儿子弘晖夭折后,她一直称病在家,鲜少入宫。数年不曾相见,她如今也已年逾四十,五官依旧精致秀美,但眉宇间却有倦怠之色,丧子之痛已近十年,她其间并未再生育。
她命人扶起我,将我细细打量,而后道:“这些年,你倒不曾变样。”
我微笑:“总是老了的。”我闪人请她入内。
她却道:“昨日降了雨,今晨天气清爽,你陪我去园中走走吧。”
我于是陪着她去了御花园。
“长春宫可还住得惯?”她问。
“还好。”我答着。
“我见你还住在偏殿。为何不入正殿居住?”
“臣妾品阶不当入正殿,于制不合。”
她笑道:“你是皇上登基后亲封的首位后宫嫔妃,长春宫亦是他为你所选。你不住,那正殿恐怕一直空下去了。”
我不言语,只跟着她默默的行走。
她笑道:“自登基后,皇上日夜操劳,我一月间都见不上几回。月前忽然听闻皇上封了位新贵人,我初时觉得很意外,但后听说封的是阿尔丹雨霏,心里也便觉得顺理成章了。”
我垂头道:“得皇上错爱,臣妾惶恐。”
她道:“这怎么是错爱?你又何须惶恐?他的心里,始终装着你的。”
她走到一处凉亭内,与我在亭中坐下,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正是当日康熙与我许愿的那处偏僻角亭。我的思绪飘游之许久之前,心下就有些分神了。
只听她缓缓道:“初时在贝勒府,他酒醉与你叙话,被人撞破,我那时只以为是你的算计,希望籍此得到主子的青睐。但当我欲遣你走时,他到出来阻拦,说对你另有安排。我才明白你的用处,心里还责怪自己多心小性,他护着你并不是因爱你,而只是希望你能做个耳目抑或是去献好于太子的人。我看着他带你出游、与你散步、同你攀谈聊天,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等你真的入宫了,我却发现他将你住过的院子空下来不准人动,自己仍常去院中独坐。我心中生出疑惑,这疑惑在你出宫回府后得到了证实。”
她停顿了片刻:“你们在府中水榭发生的事,我隔日便知道了。他将你幽禁在府内,亦曾透露出要娶你的意思。我知道太子心系于你,也打听到你出宫的缘由,担心他因此惹祸上身。于是那个雨夜,我得知太子来府中要人时,便临时起意,安排人在你窗下说话,引你自己跑出去。”
说到这,她问我:“那一晚,你自己并没察觉到异常么?”
我回过神来,只微微一笑。
她道:“若没有那晚我的一念之变,或许,你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嫁给皇上了。我知道你后续受了不少苦,这样看,我也算是做了恶人。”
“不。”我摇头,“皇后娘娘成全了我。让我有了自己的选择。”
“这便是我今日想要跟你说的。”她说,“你对皇上,心里有怨恨,有误解,我不希望你衔恨陪在他身边。虽然我并说不上来你到底哪好,但他对你的心,是我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的。”
我抬头问道:“是皇上请皇后娘娘来做说客的么?”
她摇头:“他是个凡事往自己心里忍的人,岂会为此事找我?自弘晖去后,我便开始持素理佛了,过往的事总在我心中盛着。如今皇上册封你,我心里为他高兴,也为你高兴。所以我入宫后,首要的事,便是来看你。你兜兜转转得来恩典不易,我不想你执念于过往是非,误了自个儿的前程。一个女人,最要紧的便是嫁人生子,你已误了大好时光,如今该珍惜。不要蹉跎到我这年纪,纵使悔恨,也于事无补。”
我笑了,站起身面朝她:“多谢皇后娘娘的劝解,以前的事,娘娘不必自责。以后的事,臣妾也自有主意。”
她起身:“你还是听不进我的话么?”
我躬身一礼,道:“娘娘的话句句发自肺腑,臣妾会好好想想的。”
她拉了我的手道:“经历了这么多,我只希望后宫和顺,咱们好了,皇上心里也才安定。”
我道:“娘娘善心善念,佛祖必庇护娘娘顺遂福德。”
她终于露出笑容,与我挽手走出亭外,在仆从搀扶下,分路而行。
月末的一日傍晚,我用过晚膳换了衣服,卧在窗边榻上摇着折扇乘凉。忽看见外头几个御前内侍从门口走进来,见到服侍我的宫女,笑道:“快让你家主子沐浴更衣,今儿皇上翻了顺贵人的牌子。”
我被宫女服侍着,在厢房沐浴净身,又有两名嬷嬷在耳边告诫侍寝的礼仪,而后有人将我赤裸着裹进一张红锦被中,由几名内侍驮着朝养心殿而去,是夜月朗无云,墨蓝的天空布满繁星,璀璨的星光在我眼中晃动,由点成线,仿佛一条条银蛇般朝我俯冲下来。我闭上了眼,脑中浮现出胤礽闪亮的眸子。
过了许久,周遭的空气中有了淡淡的藏香味道,以往在四贝勒府中,书斋里就长燃此香,想必胤禛偏爱藏香。我睁开眼,自己被放在养心殿东卧房的御榻上。
“顺贵人大喜。”内侍笑着行礼,说了吉祥话便退出去。
卧房内无人,我只得蜷在被子中默默等着,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门口脚步声响起,胤禛缓步走进房内。他走到床前,低头看我,屋内只燃了一盏白纱宫灯,光线很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这很好,至少避免了我的尴尬。
他伸手去揭被子,我下意识的以手捂在胸前,他勾了勾嘴角,从身后拿出一件锦袍盖在我身上。
“穿上,替朕研墨。”他不再看我,提步朝屋外走去。
我套上了他给我的袍子,这是依他身量所裁的一件浴衣,我穿着略显肥大,但也尚可利索的行走。我赤脚而行,走到正殿他的书案旁,他早已在案前坐定,正借着灯光看一个奏折。我以手轻揽了袖口,开始为他研墨,他看得极为专注,并不与我调笑说话,对每道折子,都给出详细的批复。如此到了深夜,我一直站着,脚下感到冰凉,困倦之意也渐袭来,手上便放缓了力道。
他抬眼看我,又复看向我的脚下,仿佛才发现我赤脚似的,问道:“冷么?”
“不冷。”我回应道。
他搁下笔,起身将我抱起,又朝寝室而去,我浑身一紧,困意也瞬时消了。他将我搁在床上,自己也在床边侧卧,而后击掌。
很快就有内侍上前,他道:“回吧。”
我在内侍的眼神示意下起身,朝他行礼道:“臣妾告退。”
他摆了摆手,我于是赤足随内侍离开。
此后的数日他接连翻了我的牌子,也仍是每次命我伺候笔墨,到时放我回去。宫众都以为我得了圣上专宠,对我笑脸迎送,殷勤热情。
转眼间进入了八月,浓夏已退,暑热渐消。一日他仍翻了我牌子,我躺上御榻之时他却没再让我磨墨,而是给了我一身便服。
“换上,带你出去走走。”
我换上衣服,随他出了养心殿,他一路轻快走着,引我到了西华门,宫门外早有车驾等候,他携我同乘马车。马车驶离皇宫,马蹄声在静夜的道路上清脆作响,我不知他要将我带去哪里,但也并未发问,他仍拉着我的手,不言不语,偶尔掀起帘帐向外看看。这姿态情景,倒像是小情侣偷跑出去私会一般。
走了不多时,马车停住。车夫道:“主子,到了。”
我随他下了车,才发现到了雍王府的后门。门内早有仆从相迎,他带我入内,脚步也放慢了许多,散步般的走到了我昔日住的院子,又是一年桂树飘香。
“雍王府将改建为黄教上院,不日将动工,我想再来看看它往昔的样子。”他道。
我点点头,自靠在院中青石之上,四下环顾,这里与上次所见无异,唯桂树又高了些许。
他自身后环抱住我,桂花合着他身上的藏香,形成一股奇异的香气,笼住了我的口鼻,他以唇轻贴着我耳际。
“还在怪我么?”他的声音很轻。
我不语,他便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寻个机会对你赔不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故而一直拖着。强迫你顺从,是我不对。对魏珠、王启、萧烈等人,我也有诸般过错,但若非你骗我,将我气得紧了,我也不会如此。”
他将我更紧的揽了揽:“这几月间,我也想了很多,我素日自诩沉着,偏遇着你便忍不得了,怒急失了分寸,便是我自己也很吃惊。仿佛活了四十几年,刚认识了自己一般。当日你问我如何安置你,我说你欲随胤礽,我也依你。其实说完了此话,我当即便后悔了。我不想做这顺水人情,不想把你给别人。”
“而后发现你一直对我隐瞒,我很震怒,也很失望。但气怒过之后却发现这是我留住你的机会,我无需再理会当日的许诺,可以用我的权势把你留下。纵使这不光彩,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想要你,非常想,这念头日夜缠绕在我心里,自进宫之日起,愈发浓烈,我不能再放开你了。”
“雨霏,我知道我的错,知道我给你带来的伤害,我也知道你心里记挂胤礽,我会好好安置他,保他富足无忧,对王启、萧烈,我也会有所照顾。万事不可复原,但我愿意尽量弥补。作为皇帝,我可以强迫你,但是作为胤禛,我只想请求你。我盼着你明白我的心意,留下来陪我好么?皇宫里熙熙攘攘数千人,天下百万千万人,俱对我俯首称臣,我却仍觉得孤单,如今抱你在怀中,我才觉得真实快活。雨霏,原谅我,陪着我,好么?”
他的心砰砰跳的厉害,我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他紧张不安,等待着我的回话,然而我并未开口。他见我不动,便以唇舌轻触 我的耳垂,沿着脖颈轻啄着而下,他将我转向他,吻住我的嘴唇,先是轻轻地,而后用力压 迫上 来,我感到他的周身因激 动而微微发颤。
这 吻令我几乎窒息,我抬起手攀上他的脖子,他更紧的搂住我,仿佛要将我嵌进怀中似的。
“雨霏,雨霏。”他轻唤我的名字,用手去解我领上 的扣袢。我将头侧向一旁,搭在他的肩头,清凉的空气涌入我的口鼻,我用低却清晰的声音说道:“先皇的遗诏,皇上找到了么?”
他的身体僵住了,似乎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不过这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把我从怀中抽离,低头盯住我问:“你说什么?”
“隆科多当日在清溪书屋曾说皇上仓促留下口谕,未有遗诏。皇上登基后公布天下的先皇遗诏,是依照先皇口谕誊写的。但实际上,先皇确曾留下亲笔遗诏,皇上找到了么?”
他面色阴沉,双目犀利,我预料到他的反应,极平静的说着。
“皇上以为自己是无诏登基么?先皇自二废太子后一直抱病,睿智缜密若先皇,皇上真的以为他会不做任何安排么?”
我自问着,不等他答又道:“哦,或许皇上也想到了这点,不然皇上为何会让萧烈入宫,萧烈医术了得,自可判断先皇的病情。先皇多年为心疾所困,秋闱之时也是因心疾突发而不能言语,皇上身边有萧烈,自然知道先皇之病宜固本清淤,万忌进补。正因顾虑先皇可能已有万全之策。所以先皇病笃之时,皇上才进了大补的人参汤,对么?”
我看着他脸上的惊愕,几乎要失笑了。
“太祖与先皇均以乾清宫为寝殿,皇上登基为何要弃之而避居养心殿?真的是养心莫善于寡欲,不愿铺张么?还是怕夜半梦回,遇见先皇的魂魄?”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皇上如今贵为帝王,自个儿写下这遗诏时,可敢说自己是敬天法祖之人么?呵呵。”我笑起来,“说一套做一套,你们皇家的事,原是这么可笑的!”
他原本轻托着我身体的手开始收紧,渐渐移至我脖颈,眼中崩出我从未见过的怒火,他在极力隐忍,微颤的嘴唇却暴露出几欲失控的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前倾了身体,嘴唇靠近他的耳际,一如他刚才那样的姿态:“先皇临终时口不能言,曾于我手心写下‘正大’二字,皇上若想寻先皇遗诏,可往乾清宫高处去找。”
他扣住我脖颈的手 猛然收紧,我仰头,看见他震怒的眼中竟然涌上悲伤,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没有,他的样子看起来极伤心。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他咬着牙问,“你不想活了?”
我终于笑了,颈间的压迫令我语声艰涩,心底却有畅快之感:“胤禛,我在清溪书屋向你下跪之时,就已背叛了先皇,他如此待我信我,我却为一己之私心而瞒骗世人,我的心早已被魔鬼所吞噬,我深知自己将沉沦地狱,却不想独往,你既娶了我,现在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我的魔也是你的魔了,蚀心灼骨之痛,你陪我共尝,可好?”
他的脸几乎扭曲了,泪水自他眼中流出,他死力掐住我的脖子:“你竟这么恨我!你竟这么恨我!好,我成全你,我成全你!”
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我立即感到了窒息,眼前也一阵阵闪过白亮的光点,不知是天上的星还是院中的桂花,一会儿如银线团似的在眼中翻滚,一会儿又似火星子般的跳跃,我闭了眼,不再挣扎。在我几乎晕眩之际,他猛然放开了手,我无力地跌倒在桂树下,不能言语,只本能的喘着粗气。他亦喘着粗气,狼狈的盯着我,脸上尤挂着泪痕,晚风将桂花吹落,花瓣簌簌如落雨,瞬间蒙了我的视线,我勉强伸手拂落面上的花瓣,再抬眼时他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