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舞会短篇集》天圣

1、所谓时空

　　一条波光粼粼的银练。
　　站在它的岸侧，无论怎样极目远眺也看不到对岸在哪里。就像大海那样宽阔。然后向左右再看，也看不到它的起始和终结。
　　它在流动，而又捉摸不出它流动的方向。河水轻轻泛着极光般的色泽，波浪犹如斑斓滚动的色屏，只是凝视一会儿的工夫，就会让人眼前发晕。如果不是因为身后是一片黑暗的虚空，恐怕就会让人产生逐渐被这河水吞噬掉的错觉。
　　时空之河。
　　看不到起源和末尾的河流，不知道它从哪里流出，也不知道将汇入哪里。它永不停歇地流淌可又看上去完全静止，融合着两个原本矛盾的东西恒久存在。
　　空间。与。时间。
　　一个是具有着数不清的成员，可以平行存在于次元之中构筑起无限多个互不交错的世界的所在，另一个是沿着唯一一条横轴队列拥堵推挤前行，随着它们中间一个或几个成员的改变，或者甚至只是队形的改变，都会让宇宙都随之动摇的东西。
　　时空之河是它们的道路，记录，载体，乃至守则。空间恒久安静，时间永不停息。如果说空间是河床，时间就是流水。每一粒河床的沙子，抑或是每一滴河中的水，都是具备着空间和时间本质的碎片，也可以说成是，必须的组成部分——
　　空之旅行者。『空』。
　　时之旅行者。『时』。
　　每一个『空』都能构筑空间，相对地每一个『时』都能改变时间运行的轨道。不过与其说他们是空间和时间的组成部件，不如说是族人感觉更为亲切些。虽然对于他们自身，是完全没有类似亲切感的东西的。

　　『空』的守则——如果说他们有守则的话——就是静止和沉淀。
　　他们从不干涉彼此，也从不争抢同类的东西，更不互相厮杀。每一个『空』所构筑起来的空间都是独立平行的，而且如果没有『时』的契合或吞并，这样的空间也完全不用劳心打理，因为它根本就没有运转的动力。
　　只有当一个空间有了时间，才能随着光阴变迁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
　　万物出生，万物衰亡，周而复始，循环轮回。但一切都基于时间存在的情况下。因此独立的『空』，是不会有任何麻烦和混乱出现的。他们的本质，即是绝对的沉静，慵懒及和平。本身就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滋生麻烦呢。更何况，连让麻烦产生的时间都不存在，也就更不会出现了。
　　『空』在时空之河走走停停，累了就歇息。他们是名副其实的旅行者，无目的地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偶尔会观摩一些被『时』契合和吞并的同类——虽然这些都是极少数的情况——形成的或欣欣向荣或乌烟瘴气或乱七八糟的真正存在生命的世界，然后他们会慨叹：
　　啊，那样子还……真麻烦啊。
　　然后拿点纪念品走人。
　　所以如果你有些时候感到自己的意识或者记忆出现了短暂的丧失，也不用感到惊讶。多半是路过你所在世界的『空』把它当作有趣的东西随手顺走了。那些东西在他们的手里会被像标本或者化石一样保存下来，没有时间的磨洗，无论多少光年过去，也都可以一直替你留续到永远。
　　『空』拥有强大的包容一切的力量，通常情况下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击败他们，除非大意过头或者心甘情愿为『时』所吞噬——更何况凭他们的能力还随时可以反扑回去。因此『空』的日子过得非常惬意。
　　至少，夜无边是这么认为的。这个作为『空』之中最为强大的一员，已经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光年的岁月，到现在依然慵慵懒懒，觉得能够沿着时空之河悠闲散步，就是最开心的事。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尽可能地——永远是不大可能——别碰上『时』就对了。

　　『时』的生存守则很简单，四个字——强者生存。哪怕因此同类相残也在所不惜。
　　之所以制定这样的规约，完全是为了保证时间的完整性和稳定性。不同的空间是可以平行存在的东西，但一直走在一条横轴上的时间如果变得支离破碎，每一段每一段之间都不能互相衔接上，就会出现时间断层时光错乱等一系列问题。到了这时候，时空之河就会发生堵塞，连带着没有问题的『时』所衔接的段落都会发生脱节。
　　为了防止河道大堵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们和平地互相衔接。但是……时之旅行者的固有属性互不相同，有的代表『昼夜』，有的代表『季节』，有的代表『历年』，有的代表『钟点』。如果队列排不准，那么根本搭不成完整的运行脉络，只会增加摩擦，互不顺眼罢了。
　　为了让整个时间趋向统一化，另一个方法就是吞并。强大的『时』将弱小的『时』吞噬并继承对方积淀的东西，让自己的体积变得更为强大——直到有一天细碎的『时』都消失，而存在的只是一个整体的『时』——成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族人都死绝了的光杆司令。
　　然而只有这样时间才能真正稳定。就算跑偏了路，只有一个『时』在把持操纵杆没有人夺权的话也歪不出大事，充其量整个宇宙进化的方向可能有点改变。
　　但是目前这样的结局尚未到来，所以『时』之间依然硝烟漫天，群雄割据。对于他们而言，互相吞食并不止是为了那个最终局面而不得不实行的自我牺牲计划，而是，已成天性。
　　对于时之旅行者而言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呢？所谓的力量？不。要比力量，没有『时』能打得过『空』。但他们也并不敢试图吞食『空』（虽然以前确实有些家伙运气不错做到了）。『时』所重视的并非力量，而是同类所保存下来的智慧。赋予生命智慧，才能让其进化和正向发展，而且于自身，也是力量的来源。
　　虽然去计算『时』的年龄未免荒谬，但是同族人之间，还是能凭借智慧的积累一目了然地看出，谁是新人谁是老鸟。最为古老的智慧和知识，是为诸『时』所羡慕和垂涎的。不仅他们，在其他的有生命的平行世界里出现的高智慧生命体，也同样觊觎。
　　最典型的就是目前某个正在被高额悬赏满宇宙次元捉拿的——那能够轻易打开时间之门通往时空之河的“起源”，时光的“始祖”，时间的“最初”，蕴含了名为『溯源』本质的——
　　时之旅行者，Coin。

　　时间不能倒流。这是作为一个生命体最起码会具备的认知。即使发生天大的灾难导致文明消亡物种灭绝，也只是被镌刻在历史上的事件，时间并不会因此就真正倒回原始时代。
　　并不是空穴来风的说法。虽然时间会错乱跳转到别的时间段或者别的时期，只不过是别的『时』取代了这个世界的『时』而已。你问用什么方法？吞噬嘛。
　　所以，『时』从大层面来说无法后退。正如时空之河虽然不知道到底向着什么方向流动，却始终是顺着某个轨道运行下去，不会返回的。
　　而沿着这条河前进的『空』与『时』，自然也无法转头回去。
　　只有Coin是特别的。他可以打开名为“时间之门”的入口，到达他所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哪怕那条隧道的方向，和时空之河的流淌方向截然不同。
　　从时间之门穿梭至时空之河的源头，也是被名为『追溯』的过程。好处不是没有的，几乎等同于没有使用次数限制的后悔药，丢失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轻易寻回甚至挖到新宝——然而，这一过程何其逆天何其乱来，穿梭过程中总是打乱向前走的『时』之队伍，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甚至可能会让无辜的『时』摔出自己构筑的结界而被其他『时』给吞噬。所以，除了具备『溯源』这样的属性，旁的家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既然天生我才必有用，放着吃灰岂不可惜，于是自打Coin出现，所过之处哀鸿遍野。高速公路逆行往往代价惨重，碰巧他乐此不疲，频频无视交通规则，附加肇事逃逸有时顺便毁尸灭迹。被他吸收的『时』虽不能算最多但列出来也够几个连，更何况还是他自己违章灭口的牺牲品——
　　比单纯的遵守天性本能要恶劣得多，因为开始的行为就已是无视了时空之河大守则的犯规。
　　没有任何『时』或『空』有资格破坏时空之河的流动，违令者斩。
　　因此，他的行踪被负责维护时空之河的管理者们四处发散，传单通告悬赏大字报，就差没有把牛皮癣贴到面门上满大街招摇。
　　不过被通缉的这个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危急关头时间之门一开，纵然比他人高马大再多倍也只能看着嘴边的肥羊如老鼠钻洞一般溜之大吉而无可奈何。
　　所以每次动员全民捉拿的时候，喊话的那位颇有点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意味，恨不得把话筒就当作那头号钦犯的脑袋一口咬下来。
　　夜无边听闻的时候，和其他『空』一样哦了一声就懒洋洋打了呵欠转身接着睡。对于他而言只要没有犯到自己头上，对方乐得怎么折腾都无关紧要。『时』的物竞天择生存早已有之，若是一个一个管过来，就算有永恒的生命，估计也会被活活累死在半途。他可不想趟浑水。

　　不过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没过几天，夜无边就在散步途中对着横尸（？）在时空之河浅滩里的黑发青年愣了神。
　　倒在地上的青年身体已经开始泛出透明，即使这样依然有星星点点的时砂上下浮沉，替他勉力维系人类的外貌。为什么呢……以人类作为外壳，无论『时』或『空』之中都不多见，自己也只是随手拣了这么一件衣服，懒得换才穿到现在。
　　不过这么一说，记忆里似乎见过这张面孔。夜无边蹲下来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紧闭着眼睛垂着纤细的睫毛，嘴角微抿，沾了水珠的脸上并无表情，看上去确有几分清秀可怜的味道。
　　不过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误。
　　穷凶极恶（待考据）罪孽滔天（待求证）强大逆天（待认定）的头号通缉犯（已确信），Coin。
　　“啊……”夜无边直起身子，开始考虑要不要直接从他身上踩过去。
　　想了半天还是晃晃脑袋。伸手将黑发男子已经一团软泥般的身体捞了起来。入手格外地轻，哪怕一只手提着也不费劲。看来被打得够呛，能勉力逃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吧……想着想着，夜无边眉梢一挑，抓着他的那只手开始隐隐发光，有一点一点的白色火苗窜入他的体内。时砂的流动开始变快，生命迹象浮现。
　　如果不是遇到自己，是不是真的会烂在河滩里呢，这个看上去明明这么羸弱，弱得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捏死的家伙——
　　“嗯……”
　　被抓起来的人突然挣扎了一下，然后抬手就是一记时光扣印！夜无边皱皱眉毛，另一只手随便挥了挥就像吹蜡烛似的将那颗还没成形就企图套住自己的六芒星扫灭了。随后将青年闭着眼睛的脸拉近，毫不犹豫地在他脸上啪啪扇了两下：
　　“醒了就不要装死！给我把路让开，我还要散步呢。”
　　……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夜无边不想和『时』混迹，不光是怕麻烦，也同样是觉得无法理解加看不惯。
　　那种，残杀同类的天性。
　　以前不是没有见到过，『时』毫不留情地将同类吸收的样子，或者甚至是捕猎『空』的时候暴露的狰狞姿态。并不是对此视而不见就不会觉得恶心和不适应……正相反，因为从来不去面对，所以直面的时候才对鲜血淋漓的场景格外反胃。
　　如果和『时』在一起的话，这样的事情就会堪称家常便饭，虽然习惯了可能没事，但谁知道要付出多久的煎熬。更何况，夜无边本就没有什么自虐的癖好。
　　因此，对『时』一向是非敬却远之，实在遇上看不顺眼又无可避免就出手教训，但也小心到双方都能尽力保全。好在『时』之间的争斗，『空』往往能轻松分开，所以也没有酿成什么致命的大灾难。
　　此时对于Coin，更是干脆地救过了不挡路了就走人，对方具体是什么来头在他走后露出了怎样若有所思的表情夜无边统统懒得管。
　　殊不知对方有多么深厚的隐藏属性。一旦沾染了他的味道，对于『空』而言就多少有点微妙。更何况自那以后两人巧遇（？）的频率之高，让夜无边都开始纳闷是不是对方早有预谋。可是看着他一脸无害的爽朗笑容喊着“哟我们又见面了”后面加一个疑似口癖的“亲爱的”，夜无边就算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满头黑线地咽回去。
　　至于决定要罩Coin已经是后话了。在他经历了太多那家伙给自己惹来的惊涛骇浪之后。防患于未然果然是必要的……并不是因为自己对他有什么，只是每次见到都要心惊肉跳一记的话，还不如直截了当拴在身边避免乱跑要来得省心。
　　这算包庇纵容吗？夜无边不知道。只不过自从他出现在Coin身边——或者说Coin开始跟着他之后，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好像从『溯源』就发生了什么改变那样子，虽然不是契合但也很靠近地一直这样下去。

　　所谓契合，就是时空联手建立的世界。洛裕所在的世界就是这样，有『空』所构筑的空间也有『时』赋予的时间规则，交织运行井然有序。虽然其实——那个世界也不算是最正常的一个，先前残余下来的契合过程中的残渣聚合而成名为『里城』的存在，明明不该算是同一个世界却寄生在洛裕的世界上，直到被完全封印起来为止。
　　当『时』和『空』某种时候有了共同的东西，比如愿望，比如人格，比如意志，比如感情，并且这样的东西可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上的齿轮扣得天衣无缝，那么双方就能够联手缔造世界。
　　这样的过程谓之契合，很多拥有生命的世界都是如此形成的。
　　不过相对付出的代价也不少，出的问题也不少。毕竟『时』总会面临被其他同类吞噬的危险，而如果『空』有一日对应付『时』的骚扰感到疲乏恼怒，甩手说老子不干了的时候，倒霉的就是这个世界了。
　　所以夜无边也从未打算去做这种事情——即使，Coin和他现在总是在一起。更何况他们之间存在的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会有多完美，他也不知道，或者说懒得知道。
　　“亲爱的～”Coin笑嘻嘻凑过来，“呐～我们建个图书馆好不好？”
　　“图书馆？”夜无边打了个呵欠，那种地方就算他去了也只会睡觉吧。“为什么要建造那种东西……你自己不就是活的吗？”
　　也倒没说错。论智慧才学，眼前这位简直就是移动会发声人型图书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古晓今无所不知，难道他突然大发善心要把自己的智慧都贡献出来？
　　“谁会去干那种赔本生意欤～”Coin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漫不经心地向后一倒，躺在了地上，“当然是收集智慧了，收集。贮藏在自己身体里果然还是很不保险的喔？说不定哪一天睁开眼睛，啊，自己就变成别人身体里的一部分了呢。啊哈哈～想起来就觉得好可怕。”
　　你这表情一点不像害怕吧……还有，如果被吃了的话就算留着图书馆也没什么用吧……夜无边想吐槽但是终究懒得没开口。
　　“怎么说～至少在我变得不是我之前，能够给亲爱的你留下最后一样我觉得最有价值——或者说我最喜欢的东西呀。”黑发碧眼的『时』一骨碌爬起来，托着腮笑得格外灿烂。
　　不要说得好像遗言一样！夜无边皱皱眉将他笑得欠揍的脸一把推回去，同时将围绕在他周遭的结界又加固了一层。打着哈欠靠在栏杆上闭上眼睛。
　　“要建图书馆的话……至少，就要先有钱才行吧。”
　　路漫漫其修远兮，谁知道未来的旅程会如何。
　　虽然他和他之间的一切还远远契合不出一个世界。
　　但是至少，他们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