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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欲壑难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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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里头看起来有些诡异,我跟你一起去。”他用枪口朝杜衡晃了晃,“你来带路!”
医生又把手插回白大褂的兜里,嘴角挂着静静的诡笑,“我说了只能他独自去。你可以开枪。”
何远飞真开枪了。
位置算得很准,从肩胛骨下方射进去,子弹洞穿身体伤势却不严重,可以起到很好的震慑和削弱对手的作用。
枪响后,医生却没有应声倒下,子弹穿过他的肩膀如同穿过水面倒影,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漾开。
“是实时拍摄的三维全息投影,他本人并不在这里。”我向有些诧然的何远飞解释。
“这样安全系数比较高,我对何总的脾气还是有些了解的。”杜衡脸色阴沉地道,“但被人射一枪的感觉总归不爽,如果再不按照我的剧本演下去,我就把你亲爱的哥哥丢进医疗废物垃圾箱。”
“你舍得?”我问。
“为什么不?我说了他是我第一个完美作品,这就说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裴越的克隆体并非独一无二,我掌握了全部技术,而且政府能给我提供任何人的基因。不过,现在人类胚胎克隆对我而言已毫无新意与挑战性,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像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医生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随你怎么处理,我无所谓。”何远飞攥着我的手腕根本不打算松开。
“我有所谓。”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枪口顶在何远飞的后腰,培林慢慢抬起了掩盖在刘海下的黑色眼睛,青涩顺服的神色在此刻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老练,以及不被任何外力所左右的桀骜不驯。
捕猎者所受的洗脑与精神控制在他身上似乎没有半点效果,他的神经坚韧到无懈可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超越了裴越。
他是个真正的叛逆者。
“抱歉,何总,请松手。”少年用礼貌的词汇与冷酷的语气道,“那个婴儿,我不许任何人对他的生存造成威胁。”
“好极了,神来之笔!”医生打量着培林,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合作,事后我把裴越送给你。”
我想对何远飞来说,今天大概是他这辈子里意外最层出不穷的一天,而这个男人竟还能将面不改色维持到现在,实在是功力深厚。
“你想得到裴越克隆体?为什么?”他冷静地问身后的持枪者。
“我想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杜衡推了一下镜架,露出玩味的神情,“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他们是父子——裴越是培林的生物学父亲。”
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来核实之前脑中的隐约揣测。
“其实这不难联系,两人来自同一个训练基地,岁数相差合适,说不定他的母亲也是个捕猎者——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有真凭实据。记得那个赝品吗,裴明昊提供了血液让我验证两人之间是否有亲缘关系。第二天,我发现实验室被人动过,虽然那人极力消抹痕迹,但他不知道,我有台隐藏电脑对所有仪器的操作都做了记录。我发现有两份DNA鉴定并非出自我手,一份是陌生样本与套牌婴儿的亲子鉴定,另一份还是那个陌生样本,与裴明昊的亲缘鉴定——猜猜结果如何?”医生故弄玄虚地自问自答,“前者毫无血缘关系,而后者,是同一父系亲缘!我一直在思考陌生样本的主人与行为动机,现在真相大白,恭喜叔侄俩,要认亲吗?”
他等了好几秒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在两道漠然无动的视线中有些悻然地耸了耸肩,“你可以动身了。”
何远飞脚下移动了一步,抓着我的力度很大,我想我的手腕会因此留下五道暂时性的淤痕。他背后传出枪身保险拉开的轻响,少年捕猎者的语气冷若冰霜:“别逼我,何总。”
“回头见,老板。”我从腕间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轻声道:“黑岩沙漠的日落不错,你干嘛不上去看看?”
何远飞没有说话,也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拿一双黑曜石般颜色纯粹的眼睛深深看我,最后微微点了下头。
我转身,朝前路未知的洞口走去,背后仿佛有道视线如影随形,直至我完全隐没于黑暗。
刚进洞时脚下仍是金属板铺就的平整地面,走了百米后,地面逐渐开始坎坷,似乎踩在无数坚硬光滑的鹅卵石上。四周沉寂如死,没有丝毫光源,就算我再怎么调节视杆细胞,像夜行动物一样扩大瞳孔,也看不穿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决定放弃视觉和听觉,只凭直觉往前走。
通道漫长而蜿蜒,似乎一直在一个庞大深邃的空间里折来拐去。有些地方异常狭窄,几乎要侧身贴着墙壁才能过去,不知为何令我想起得了粥样动脉硬化的血管。偶尔触碰到两壁和顶部时,我发现那上面也像地面一样,充满凹凸不平的坚硬物质。
忽然想起皮夹克口袋里的空间跳跃动力装置,我把它掏出来,散发橘黄色柔光的正方体魔方仿佛一颗微渺的晨星,驱散了它周围的一小圈黑暗。
我看见到处布满了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突起,呈现出钙化般的灰垩色,这些增生物般奇怪的东西覆盖了整个通道的四壁——或许根本就没有墙壁,我所走的,就是由这些灰垩色物质包裹而形成的一段弯曲迤长、分支交错的腔肠——这个突来的联想令我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用手指触碰那些突起,向它们输出一股强电流,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反应,连温度都没有升高。我甚至无法辨析这些物质的成分,只能肯定它们绝非这个星球的产物。它们应该是非生命体,却隐隐透着不怀好意的诡异气息。
[回头……出去……]预兆在本体神经元里的低语一路上从未停息,但这已无法阻止我接近真相与危险的脚步。
我继续前行,二十分钟后,前方依稀出现了黯淡的绿光。我收起空间跳跃动力装置,朝光源处走去。
通道的尽头也是个洞口,似乎开在高处,我俯视幽暗的下方,只见唯一的光源从一块方形镜面平台内散射而出,微弱得几乎随时会被周围的漆黑吞噬。
一个全息投影播放装置,似乎预留在那里等待特定的人去按下它的PLAY键。
我估摸了一下高度落差,对宿主的双腿是个挑战但还不至于全无胜算,于是纵身跃下。
就地翻滚后起身,我发现宿主的右腿胫骨发生了骨裂,好在没到移位骨折的程度,修补起来并不需要消耗太多能量。走到那个泛着青白色微光的全息投影装置前,我启动了它。
光源上方的半空中,映射出一个与真人几无二致的三维图像。那是个陌生瘦削的中年男人,褐发黑眼,外貌普通,当他开口说话时,平板的声音与严肃的长相一样乏善可陈:“来自宇宙未知空间的寄生型生命体,你好,我是51区特别行动组‘Delete’的负责人林肯•莫森。当你看到这段信息,说明我们已不得不启动了最后方案。”
我静静地聆听,并不打算打断或提问。因为这是一段内容早已拍摄好的信息,它像个忠实的影子使者,只负责传达,无法接收与反馈。
“是的,我们一直在观察你、评估你,从你踏进外勤基地的那一刻开始。到此为止,我们得出了结论:你是我们所接触过的寄生体中最具智能、最具攻击力,同时也是寄生同化和伪装程度最高的一个。评审会一致认为,你活着时所造成的威胁性远远大过于可能带来的收益。所以,没有交流,没有研究,非常令人遗憾,你必须被删除。”
家兔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猎豹的审判者,我不禁在心里冷笑。
“但在那之前,我想你有必要了解一下所身处的地方——也许称之为‘东西’比‘地方’更准确——我们管它叫‘灰巢’。二十年前,从一艘坠毁的宇宙飞船上,我们发现了它。当时,它不过卡车大小,像块枝杈繁多的珊瑚骨骼,经过多次研究,我们认为它是种由未知物质构成的非生物,将它搁置在隔离区内。直到有一天,它意外地溶解了一个被我们捕获的寄生型生命体——如同蜘蛛分泌消化液那样,溶解并吸收。我们才赫然察觉,它像从休眠期苏醒,开始了永不餍足的进食过程。”
“它的胃口很大,对任何种类的寄生体都充满食欲,唯独对地球生物毫无兴趣,且长势惊人,你就是从它其中一根枝杈末端进来的,应该可以想象出它目前的大小。它的食量开始令我们觉得供不应求,担心一旦这个星球上的寄生体被消耗殆尽,它又会关闭新陈代谢,重新进入休眠期。所以,我们想到了一个直到现在才稍微成熟起来的技术——”
克隆。
那些在我大脑里散乱如拼图的碎片,终于被一条完整的线串连起来。
51区对捕捉隐藏在地球上的寄生体的热衷,与对掌握生物克隆技术的执着,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们豢养了一头欲壑难填的吞噬者。
如果要我猜测他们的行为动机,我只能想到一个词:
利益。
千百倍于成本的、巨大到令人类铤而走险为之疯狂的利益!
我想我已经知道,这利益究竟是什么。
全息投影里,道貌岸然的执法者还在滔滔不绝:“让你知道这些的目的,是我们想进行最后的一项观察实验——在‘灰巢’中,你的反抗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完成溶解吸收?摄取能量超常的食物,是否能令它产出更具效能的代谢物?……”
我毫无耐心地将那个全息投影装置烧成了一块冒着黑烟的焦炭。
从报废品中我找到了意料之物——一个绿豆大小的、散发彩色微光的不规则多面体,类似某种晶体和金属的混合体。
就是这种不明物质,以它小巧玲珑的体积提供了匪夷所思的巨大能源。米粒大小可以产生高功率密度的激光束;鸽蛋大小就能驱动机甲飞行器的粒子炮,如果有拳头大小、篮球大小,甚至再大一些呢?
那个“Delete”小组的负责人,一定很期待像我这样的优质食品,能让“灰巢”代谢出前所未有的惊人能源吧!说不定我将成为解决石油煤炭枯竭问题的大功臣,我不无讽刺地想。
可惜,我半点也不想加入“挽救地球能源危机”志愿者队。
走到这个黑暗空间的边缘,我用手指抠着凹凸不平的壁面往上爬,发现进入的洞口不知何时被封闭得天衣无缝。
“灰巢”嗅到食物的香气,开始蠢蠢欲动。
我只好跳下地面,继续寻找出路,盘算着需要制造多大的电磁风暴,才能在这头贪食鬼的肚皮上打穿一个洞。
就在这时,我感觉空气逐渐稀薄起来,顷刻之间,就像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峰上一样呼吸困难。
“灰巢”正在迅速抽光氧气,企图将我逼出宿主的身体。
我得抓紧时间。将生物电磁场释放到极限,炫目的亮蓝弧光朝周身之外猛然喷发,足以烧融合金的强电流在接触到那些灰垩色的突起物后,竟没激起丝毫反应——它们被涓滴不漏地吸收了!
“灰巢”如同一片饥渴的深不可测的沙漠,像吸收水分一样迅速吸收着能量,在那庞大多枝的身体构成的私人领域中,它无往不胜。
它是所有寄生体的天敌!
这结论对我而言是个毁灭性打击。我用尽各种方法,甚至像在外勤基地那次试图弄出一个微黑洞,但奇点还未成型就被吞噬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氧气将尽告罄,宿主的身体已无法维持正常运动机能,我让他平躺在地面上,绝望地计算起“灰巢”把我吃干抹净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七到八个小时吧,就我个人经验而言……]一个断断续续、极为微弱的神经脉冲从黑暗中传来,令我吃了一惊。
如果那也是个寄生体,作为“灰巢”前一次进食后的消化残留物,他已经气息奄奄到了随时都会意识消散的程度。
换句话说,他已濒临死亡。
而几个小时后,我也将步他后尘。
[……Crack,你呢?]
我原以为他说的是“裂缝”、“破解”或者“强行进入”,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个自我介绍,难道这个快死的家伙打算把此生余热发挥在交新朋友上吗?寄生体性格之各异有时很令人无语。
我不想调动情绪去搭理它。
我在积蓄本体的全部能量,准备与“灰巢”博命一击——就算无法逃出生天,我也要报复性地给它造成一个印象深刻的创伤。
这时,另一股出乎意外的脉冲信息接通了我的神经,它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撞进来,像个不敲门就往屋里闯的蛮横之客,在我耳边嘲谑地冷笑:[栽跟头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