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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洞房花烛 ...

  •   南镇当地,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狗”的说法。据说一千万两白银堆起来,有一头象那么大;五百万两,大小如牛;一百万两及以下,则只能堆出狗样。
      张家自从祖上发达,百年来一直与本地大户联姻,要么是同为“四象”的刘家、庞家、顾家,最不济也是“八牛”里的金家、梅家。
      谁料这年的九月初九,吹吹打打,十里红妆,张家二公子迎娶了旅法画家孟麟的妹妹。
      这兄妹二人很是神秘:做哥哥的,一幅画在欧洲被炒卖到天价,却谁都没见过他的脸;做妹妹的,姓沈不姓孟,连带着让人疑心“孟麟”到底是真名还是艺名;而且这女儿出嫁,无论是她家父母,还是哥哥,都没露面。
      嫁妆倒是陪送了一百二十抬,每两个白绫对襟衫黑绸裤短打汉子护送一抬嫁妆坐一艘小船,挂红绸大花的小船塞满河道,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头。但流言风传,说那嫁妆其实是张二出的,女孩儿根本没能从娘家出嫁,娘家也不给嫁妆。

      “会是谁家,连张家的面子都不给?多少人想和张家结亲结不上……”张家祖宅附近百姓一边在河岸看热闹一边议论。
      有个消息稍灵通的艄公道:“隐约听说是上海的?上海倒是个富商沈家,但跟张家是没法比的。”
      “若真是那个沈家,怎会没人出面送嫁?”一个没份被雇去抬嫁妆的挑夫嚼舌根道:“或许是因为二少爷残疾,大户人家小姐不愿意跟他,才被无名无姓的乡野穷丫头捡了便宜。”
      另有一人驳他:“这是谁家?张家!除了刘家,这方圆百里——就算整个大清国,谁比张家还’大户’?若能进这家做少奶奶,别说是瘸一条腿,两条,都有多少人挤破头上赶着嫁女儿!”
      又有人小声道:“你们忘了?去年传出风声,说张二少在西洋,和姓孟的画家搞在一起,那姓孟的画儿为啥能卖得那么贵?都是张二少砸钱捧起来的!如今娶他妹妹,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唉,张家祖上辈辈积德,怎么会出来这么一个好男风的儿孙?”
      “反正他排行老二,家里兄弟又多,老爷太太不指着他承继香火……”
      ……

      不知张家是否是刻意为了遮掩这场婚事的“门不当、户不对”,大摆流水宴席,热闹三日夜,每天摆一百桌,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接来热闹热闹,平头百姓也蹭得大把的喜糖喜钱。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流水宴席摆完,当地的议论便平息许多。
      都说“舌头板子压死人”,南镇人的舌头板子,硬是被张家拿钱给砸平了。

      黄昏时分,夕阳将河水染作暖红,夹岸合欢树下,张静澄第二次在自家码头接沈清照。
      婚礼是传统中式的,按南镇的风俗办。红漆小船缓缓驶近,清照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从船舱里躬身出来,静澄长袍马褂坐在轮椅上,看见她身影,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站起身时两腿都颤抖。
      张家弟弟们带着佣人“喔”“喔”地笑着叫着,去摇两岸的合欢树,朵朵花伞轻柔降落,给他二人纷纷扬扬下了一场粉色的芳香雨。
      清照下了船,一脚踩在一只米袋上,走几步,又踩在一个米袋上,再走几步,喜娘将第一个米袋拾起来再摆在她脚前让她踩。来喝喜酒的张家亲戚朋友们大笑大嚷道:“传代(袋),传代,一代富过一代!”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家里给二房夫妇安排的婚后新房仍在流风院的小红楼,只不过清照先前住的是客房,现在搬到了主卧。
      但洞房这日行礼是在品荷院,那是套里里外外完全中式的院落。而流风院小楼仍被马头墙遮得严严实实,鲜为外人知。

      新妇坐床,静澄接过喜娘手里红纸裹着的秤秆儿,将盖头挑起。因手抖得厉害,挑了五六次才将盖头掀掉。
      头一次见清照抹着雪白的粉,描了青黑的眉,点着血红的唇,呈现出他以往未见的娇艳风韵,他忍不住嘴角一翘,欢喜得笑了出来。围观的亲友们起哄大笑:“喔——”
      全福太太一手拿着柳斗,一手从中抓出枣儿、栗子、花生、莲子、铜钱,往新人身上撒,唱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珠蠙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戏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升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金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唱完撒帐歌,又有翻床歌。一众男女老少蜂拥而上翻婚床,将撒帐时撒在床上的果子一一翻出分吃。唱道:
      “一翻金床得贵子,二翻珍珠铺满床;
      三翻三元及第,四翻子孙满堂;
      五翻五子登科,六翻黄金万两;
      七翻仙鹿献瑞,八翻吉福呈祥;
      九翻一禾九穗,十翻世代团圆。”
      翻床人边唱歌,边将翻出的干果铜钱分给外/围没挤进来的人。床里面翻完,又唱:
      “再来翻,再来翻,翻了床里翻床前。
      翻你黄金两三斗,翻你白银两斤半。”

      翻完了床,静澄和清照喝交杯酒。
      众人闹洞房取乐,红线吊起一个苹果,撺掇两人吃,两人各咬了一口。
      又换成一个剥皮荔枝,两人羞得满面通红,再各咬一口。险些唇齿相触。众人鼓掌大笑。
      再换成一个乐陵金丝小枣,比清照的嘴唇还小。两人望着彼此,一点点凑近了,鼻尖交错,却羞得都不肯下嘴咬。
      “亲上去!亲上去!”闹洞房的人拍着巴掌。
      张静澄在国外时是何等落拓不羁、不拘小节的人,竟被一颗小枣困住,招架不住众人的哄笑,白面孔涨得快要比枣儿红,脖子梗得挺硬,杵在那动弹不得,一寸也向前动不得。
      还是清照垂下眼睑,不去理会那枣儿,飞快地闪到静澄脸颊吻了一下,满足看客的期待。
      “哦——哦!”“好!好!”满房的人都沸腾,大大地满意。静澄的大哥张静澜笑道:“诸位尽了兴,不如将时间留给新人?”
      “不耽误二少爷洞房!恭祝二少爷二少夫人甜甜蜜蜜百年好合!”众人说着吉祥话,乱哄哄散了,去前院喝酒吃饭。

      两人在法国谈恋爱时,亲吻是家常便饭。这次南镇重逢,他也已经将她的唇舌仔仔细细吻过很多遍。偏偏新婚夜她在脸颊这浅浅一吻,吻得他整个人怔怔的,木木的,天旋地转,晕头转向,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醉了,醉了。
      丫鬟给清照拆完头发卸了妆换好睡衣,清照回床沿坐下,静澄还在那发愣。
      清照笑着,指尖捏住他鼻梁上的镜架,要摘他眼镜。
      他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笑道:“别。新婚夜我要看清你。”
      清照道:“我怕待会儿砸着我的脸。”国外风气不像国内那么保守,清照虽然身为处子,但男女之间新婚夜要做怎样的事,她早就清楚。
      静澄道:“待会儿你在上面,不怕砸脸,这样行不行?”
      窗外墙根下一阵嘁嘁喳喳的窃笑声。清照没料到有人听婚房,羞得轻轻打他肩头。
      静澄给清照使个眼色,大声说道:“一下午都没小解,憋死我了。这屋里也没见尿壶,你别嫌,我就尿在窗外罢。”说着示意清照扶他起身,拎起桌上一把茶壶,走到窗前,推开窗就往下浇。
      惊起一滩鸥鹭。
      “缺德张二贼子!”众人笑骂着四散奔逃。
      静澄和清照笑得直不起腰。

      床上一片狼藉。清照将床褥抖一抖,抖出几个漏网的枣和栗子,两人坐在床沿分着吃。静澄眼神不好,清照低头替他剥栗子上的薄皮。
      静澄侧着脸望她,轻声说道:“你可别后悔。”
      清照反问:“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静澄一笑,伸手揽着她的肩道:“你真是个怪人。”
      清照偎在他脖根,将剥干净的栗子塞进他嘴里,笑嗔道:“你才是怪人。”
      静澄咬着栗子,嘴里含含混混,小声笑道:“我一门心思做买卖挣钱时,想与你一世安稳,你犹犹豫豫不答应嫁我。我一门心思回来败家,千山万水,你又点头肯了。”
      清照扬脸贴在他耳边说道:“你评评理,是那个放着万贯家财不好好守着、存心败家的人比较怪,还是嫁给败家人的人比较怪?”
      “当然是你比较奇怪。”
      “乱讲。”清照一口咬在了他白里透红的耳廓上。
      他像是根火柴,被她碾在磷纸上一划,就擦着了。

      静澄放倒了她,在软绵绵云朵般的床褥上。
      起初一切都好,后来他动得太急,像蒸汽火车的活塞,像火车轮子上的联动轴,不停地摆动,动作剧烈,眼睛架在他鼻梁耳根上擦来晃去,终于“吧嗒”砸在了她脸上。
      “早说了你不听,我要掰折了它。”清照又恼又笑,双手在眼镜框上比划。
      “哎,你就是算掰折了我,也别掰折了它。这才是命根子来的。”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温柔,身子也放得温柔。
      乐得清照瘫软在他身下笑,笑得发抖。
      他喜欢她笑,怜爱地俯下身子又吻她。
      清照望着上方这双离开了镜片遮挡的细长的凤眼。从前只觉清秀如水,今日竟带着蛊惑。他琥珀色的眼珠里流动着酒光,像要把她醉在里头。
      “静澄,眼镜我不想还你了,从今起我做你的眼睛罢。”她迷恋地说着孩子气的话,双手捧着他的脸,吻他的眼皮,左一下,右一下。
      “好……”他温柔地回吻她的眼皮,左右各一下。

      第二天清早,清照还没醒,静澄手下法国公司在上海的分部加急转了封电报到南镇,说总部收到一封电报,没有其他内容,只有字体极粗大的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A。
      清照醒来时,静澄躺坐在窗前藤椅上,痱子粉似的清凉天光匀匀撒了他一身,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搁在胸口。
      清照借着窗外的光,透过纸背,读出了那个大大的A。
      她弯腰轻轻伏在他身上,抱住了他:“双喜临门呢,新郎官。”
      他笑着摸摸她脑后的头发。
      “心愿得偿了?”她问。
      “一部分吧。这只是开始……清照,张太太,二少奶奶。”他唤着她的新称谓:“这下,我可真的要开始’败家’了。”
      清照阖着眸子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笑道:“跟我还用打什么招呼呢?我回国本就是来帮你’败家’的。你倒是该好好跟父亲母亲大哥大嫂,还有弟弟妹妹们打好招呼才是。”
      静澄叹道:“前些天,你前脚见了娘,后脚娘就’审问’我来着,她老人家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她。现在孙先生的电报上了门,事到临头,大概还是要先同娘摊牌,由娘帮着我,来劝父亲和大哥。”
      秋水似的眸子睁开,清照抬起头来好奇地问道:“娘’审问’你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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