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千秋语

8、灵鹫之局（一）

　　子夜，大雨滂沱，路途泥泞。

　　从漆黑如墨的暗夜中跑出来一个人。

　　他边奔跑边尖叫，无所顾忌，似乎喊出来声音越大他便越能消除此时的恐惧。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好像越来越近了…他内心慌乱，奔跑被绊倒后又急忙起身，四脚并爬。大雨砸在他脸上让原本极其在乎自己形象的他，此刻狼狈如斯。

　　天边一道雷贯穿而下，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割裂了，一道飞溅起来的血覆盖在他的双目上，然后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一块在风雨中的破布一般倒在泥土中，而他的头则以怪异地姿态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身体，直到最后落地，身首异处……

　　灵鹫山庄，地处姑苏，三面环山，以寒山寺为邻，庄内青松翠柏，亭台水榭，别具一格。此时，自通往庄内的主道上，两旁垂柳如新，上头悬挂着红色的小灯笼，放眼望去，一片喜庆之意。

　　五日后就是灵鹫山庄大小姐唐芷君的成亲之日，与之结亲的是出身于苏州书香世家的朱家公子。

　　江湖名门正派灵鹫山庄和当地书香门第的结合，让姑苏人津津乐道，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慕清明此时正听着前方与他三步距离的大管家说话。

　　“慕先生，幸好您在江州，不然我非得又跑了一空啊。时日紧迫，委屈您跟我们坐马车赶路了。”

　　慕清明略低了眼走路，“小生体弱，确是有些头晕。”

　　管家‘啊’的一声，停住脚步回身关切问道：“先生可还好？待先到庄内先休息片刻。”

　　慕清明点点头，管家顾忌他的身体，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慕清明一路间细细打量着这座盛名已久的百年山庄。

　　管家引着慕清明穿过正堂，等到了后院的小厅中才停了步。慕清明是灵鹫山庄的贵客，自然无人敢怠慢。见他坐下，旁边的婢女便端上了一杯雨前龙井。

　　未等慕清明喝第二口茶，一个面相富态的老夫人便被婢女们搀扶了出来。老夫人便是灵鹫山庄的庄主唐老夫人。

　　灵鹫山庄十年前随鸣楼宫梁敬羡征战西域，庄内男子皆重伤而死，当时只剩下大夫人的遗腹子。自此女子立门户，唐老夫人替长子掌庄主之权。不过唐老夫人毕竟年岁大了，近几年来也有些力不从心，幸好如今庄内唯一的男丁渐渐长大，她也替大孙女选了这么个家世的青年，也算是一桩桩欣慰之事。

　　慕清明起身作揖：“唐老夫人安好，在下江州慕清明。”

　　唐老夫人面容和蔼，原本有些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见慕清明却为之一亮，这人就是近日在因漕帮与龙门会之事在江湖中有了姓名的慕清明，江州的风水师，却不料这么年轻。

　　她暗自认可点了点头，虚扶道：“没想到慕先生如此风姿，老身久闻慕先生观风水之名，正巧了此番大孙女大婚，所以请先生来看看。”

　　慕清明颔首道：“灵鹫山庄久负盛名，清明能来参观略述拙见，也是我之幸事。”

　　“今日先生舟车劳顿，可先去别院休息。五日后我大孙女大婚，也请先生能一道观礼。”唐老夫人看出他眉目见有疲态，温声道。

　　慕清明道：“多谢老夫人，在下一定观礼。”

　　他确实是有些疲惫了，一路上坐马车虽也算舒适，但是不同于坐船悠闲，浑身骨头都有些疼痛。

　　慕清明又被管家领着从后院穿过几座垂花拱门，行了一刻钟才到灵鹫山庄安置贵客的别院。

　　灵鹫山庄极大，为避免未通传之下客人与后院的女主人们接触，自然也离得极远。

　　管家领了几个相貌秀丽的婢女道：“慕先生，今日您好好休息，这几日日常起居由他们照料，如果闲暇可让她们带您参观参观山庄。”

　　慕清明左右看看这些低头含笑的婢女，面颊转红，看的众女相视一笑。

　　在房内吃了点端上来的吃食，慕清明倒头就睡。

　　梦境中天之色变，黄沙弥漫，他发丝凌乱，面部血肉模糊，倒在尘沙之中。

　　耳边全是黄沙的呼啸之声，大风乍起，飞沙走石，嘴鼻耳之内都灌满了粒粒黄沙。

　　他艰难的睁开只能看见一条细缝的眼睛，眼前一望无际的黄沙，他置身其中只沧海一粟，若他不奋力起身，不一会儿便会被覆盖在黄沙之下，成为沙漠中无人知晓的其中一具骨骸。

　　他往旁边摸索，终于摸到了他的佩剑，还流着血的右手颤抖地想去抓那把剑，却始终还差一点、差一点，却依旧抓不到.......

　　难道我命该如此？难道我就该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大漠之中吗！

　　他不信，怒吼着终于抓起了剑奋力插在了黄沙之上！

　　慕清明猛然被惊醒，冷汗直下，原本在他人眼中沉稳，偶尔还有些呆气的慕书生，此时双目通红，全身杀意必现，他急忙调息才将梦中的煞气压下。

　　这么多年了，依然会梦到，如影随形，成了他的心魔。

　　待稳定了心神，他打开窗轩，恰巧能看见远处的山庄人工湖。

　　已至午后，日头阴了下来，换下一身被汗浸湿的衣衫，打开门就看见了立在一旁的婢女。

　　“慕先生，您起身了啊。”婢女轻声问道。

　　“啊，是。不知几时了？”慕清明温和问道。

　　婢女答道：“申时（15点）一刻了，您睡了快一个半时辰了。”

　　慕清明点了点头，抬头望了望天。

　　见慕清明待人温和，并不像其他江湖鲁莽之辈，婢女主动说道：“先生若是无聊，我可以带先生四处走走。”

　　“也好，劳烦姑娘带路。”

　　婢女绽了笑容，引着慕清明出了客居，四处走动，路上遇到不少五日后同样要观礼的宾客，婢女笑说：“我们大小姐真是幸福，不仅嫁了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来婚宴的也无不是江湖中名声震震的门派。”

　　慕清明点头称是：“唐大小姐本身便出色，才能觅得如此郎君。”

　　婢女疑惑道：“慕先生认识我们大小姐吗？”

　　“未曾得见，但闻其名。”慕清明解释道。

　　婢女点点头，眼中有了一丝崇敬，“慕先生真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说话都好听。”

　　“不过有了大小姐这门亲事，今后几位小姐也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们灵鹫山庄呐，今后少爷当家可会越来越好，不让人看轻了去。”

　　婢女的话约莫有些不合时宜，但慕清明也不便出言提醒，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底盘。

　　唐老夫人的二儿媳曾公然招夫入赘灵鹫山庄，此举惹得唐老夫人大怒，在祠堂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如今常年在佛堂礼佛，不再问俗世。

　　虽然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灵鹫山庄常年女子当家，背地里也惹人非议，人性如此。

　　如今已入盛夏，山庄内草木繁盛，从远处便可望见湖上一片的菡萏，微风拂过，有簌簌之声。

　　只见湖边有一抹海棠色身影，怀里抱着几支菡萏，另一只手还摘着莲蓬。

　　“海棠，你个野丫头，采了这么多还不够，非要把我灵鹫山庄搬空了吗！”

　　穿过九曲桥，四角凉亭之中的大小姐唐芷君往湖边喊着，她身着绿裙，面容秀丽端庄，很是清爽。

　　“哎，这么多姐妹不够分。行，这下够了够了。”吕海棠最后又抓了一支，捧着大把的菡萏跑到了凉亭之内。

　　“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你矜持了不少，原来是装的。还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郡主大人啊。”唐芷君故作无奈，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倒是觉得郡主依旧这般的真性情，甚好。”另一少女声音柔和笑道。

　　天气炎热，她五官本是娇媚的，脸色却太过苍白，一看便是有疾在身，若往下看去，便会看到她坐在轮椅之上。

　　唐芷君无奈道：“偏你们都被她蒙蔽了，今后这般性情，如何找到的如意郎君？”

　　吕海棠看着这么多摘来的菡萏喜笑颜开，故意略过唐芷君的调侃，朝那脸色苍白的女子笑道：“就知道你们三姐妹里芜君年纪最小却最懂我了。你们瞧瞧你们的大姐，自己要出嫁了，这话头都不一样了！”

　　“呀！那边有个男人！”唐二小姐唐萃君指着湖边杨柳树枝下的慕清明喊道。

　　众女看去，吕海棠从惊愕到兴奋：“那人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江州慕先生！他居然也来了，哈哈，定是唐老夫人请来的。”

　　吕海棠跑向慕清明，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只见慕清明的唇边也挂上了淡笑，而后一同坐到了凉亭中。

　　灵鹫山庄年轻一代有四人，前任庄主是大小姐唐芷君的父亲，另有遗腹子山庄未来的庄主唐枫和姨娘所生庶出的二小姐唐萃君。三小姐唐芜君则是唐老夫人的二儿媳所生。

　　凉亭中原本一片的莺莺燕燕，在见到他时都安静了下来。慕清明生的一副温文尔雅相，众女子都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意说话。

　　唐二小姐的眼神飘忽在慕清明的脸上，脸色绯红，悄声问唐三小姐：“这个书生长得挺不错的，和朱家公子也有一比。”

　　唐芜君年纪还小，被姐姐这样一说，嗫喏着：“二姐姐，人还在呢…小心被人家听到。”

　　慕清明虽眼力不行，耳力却极佳，听到也当做没听到，但还是不自在起来。

　　“吕姑娘，众位唐家姑娘，在下感觉有点暑热，先行告退了。”

　　吕海棠心中不满唐萃君把人吓跑，手上的莲蓬递给了慕清明：“这个我摘得，你吃吃，记得把莲心去掉，不然生苦。”

　　慕清明看着眼前眼神清明的海棠，忽然想起刚刚她跑过来的样子，脸上被晒的通红流着汗，却不减她的俏丽之色。

　　“好，我回去试试。”

　　慕清明离去后，唐芷君看着还望着他背影的吕海棠调侃道：“我还道你什么都不懂，原来不懂的是我们。”

　　吕海棠此刻却安静了下来，半天后才喃喃道：“我只是觉得他真的很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