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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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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节,开春快到上巳,杨夫人果然书信给李纨,说想到别苑里游玩一番。正巧我也想让李纨出门散个闷儿,带上迎春和熙凤,以及李纨家中的姐妹,几个人好好玩一回。
李纨被我说得动了心,当晚禀了老太太,老太太琢磨一阵,又问我的意思。这事本是我撺掇的,哪有不赞成的道理。老太太便准了,一面打发人去王家接熙凤,一面叫人去李家下帖子,又叫准备好出行的车马随从、丫头婆子,别苑里也要好好关照一番。诸事都备了,方定了上巳这日让几位女眷出门游玩。宝玉本也想跟着去,因有别家的女眷,老太太劝住了,不过也准他这天在府里和姐妹们玩耍,不必跟着先生认字。
上巳是她们女子的节日,没我什么事,后来一系列的踏春活动也一样。我照样得上我的学,看我的书,作我的文章。其实清明本来要去踏青的,只几个交好的朋友都不能去,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搁下了。倒是沈中和给迟老先生和我各赠了一些家乡的特色食物。江南独特的清新,让我喜欢极了。回家交代厨房里的两个婆子做了一些分给各处,又攒了两盒给沈中和当还礼。
沈中和收了果子,没过多久,给我递了个条,催我补上儿子满百日时欠的那顿酒。其实之前我和他你来我往的,也聚了不少次,早就扯不清谁欠谁了。谁知他一顿酒,竟能记到现在。
中午从文渊阁出来,沈中和早早就在常丰茶楼等我,不知他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包了个雅间。掌柜听说是找沈中和,一路把我领到三楼上最靠里的房间。
沈中和正在房间里,拿竹钳夹住一个杯子往外倒水,等我坐定了,他方道:“这里的雅间好说话。”
他说着倒了一杯茶给我。我没动杯子,只道:“我知道你这样风急火燎地找我,必定有事。是不是和太子有关?”
“嗯。今年来我和太子走得近,你也很清楚。”他倒是没回避,很痛快地告诉我了,“太子……最近在查亏空,虽然一时半刻不会抖出来,但是不过是迟早的事。我怕你不好脱身。”
我皱一下眉,道:“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走漏消息,你得罪将来的主上,岂不是全完了?”
“知道你会懂,所以本就没打算瞒你。”沈中和看起来确实不像很惊讶,而是早有准备,“他们确实对我还没放心,以此试探。虽说是试探,却也是真的。说难听点,你们府里没得救,更没谁值得救;我不希望你陪葬,他们也不值得你陪葬。”
“谢谢。你已经尽到一个朋友能做的所有的事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好像最近我常谢他,也不多这一句。停一下,我又道:“接下来,你不能再插手。你担心我不得脱身,我也担心你前途尽毁。迟大学士对你报以厚望,几乎要视你为关门弟子,你若连这关都闯不过去,倒叫他失望了。”
沈中和道:“我若连你都不提醒,大学士就该真对我失望了。你不能出来,那打算怎么办?”
我一直以来筹划的不就是这个么,便道:“主上仁德,想必不会连累满门,只会诛首恶,贬旁人。我能尽力为无辜的家人谋个退路,将来有个安身之所,便再无所求。善恶分明有报,天理自在人心,该来的,逃不掉,不该受的,总会过去。横竖还有几年,慢慢筹谋也便罢了。”
“横竖还有几年?”沈中和狐疑地看着我,道:“难道圆泽会掐算不成?”
我一惊,连忙解释道:“亏空也不是那么好查的,中间的盘根错节,没个三年五载,连我都不敢说能查清楚。准平想一蹴而就,那就托大了。可不得要好几年?”
沈中和这才打消疑虑,笑道:“果然是身处其中方知厉害。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好指手画脚,若有难处,请你告之一声。我没别的用,统共你一个朋友,如果连你的忙都帮不上,只能做一辈子孤家寡人了。”
“不说这个了,莫辜负了这家茶楼老板的心。”我转头品起茶来,见他还要往后说,忙道:“准平今年该二十三了吧?可有了婚约了?”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谈什么婚约。大学士和我提过几个女儿,不过我这寒门清贫的,那豪门大户固不敢高攀,不识诗书的农妇,也不愿低就。就这么拖着罢。”沈中和说到这里,真笑开了,道:“素闻直阁将军家有河东狮,是以连累御史杨大人和参议杨大人都怕老婆的,又闻你家那位也厉害,故莫说小妾,竟连个通房都没有。看看你们,我还是不要娶了。”
我听他竟连我房里的事都拿来说笑,万一传给别人知道,李纨的名声可都毁了。忍不住和他拍了桌子,他才好言道歉。但不知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再追问,他三缄其口,我也识趣地不问了,只逼着他答应再不说这些话算完。
这天中午我才得到上面在暗查亏空的事,下午贾琏找我支银子,就说起家里的管家买办们,拿了银子不干事,还总想着多吃多占。不过是个买果树苗,从归农叟看的几个苗圃里直接买,满破着花上八十两也就到尽头了,只管紧干粗根健大的壮的挑。交给买办去做,回来就翻了几番,那苗还不好。贾府的亏空大,亏的主要是穷奢极欲,而那平日里的花销,有几个落到主子身上?大多都叫这些办事的人给贪了去。
我没办法,叫贾琏管紧了钱。平日府里头,花的是官中的钱,我管不着。这几个庄子花的都是我的钱,这我倒要卡一卡,先有话说在前头,此后再犯,就换掉。横竖外面办差的人关系不如里边的复杂,且出一个空缺,多少人赶着来抢呢。
贾琏得了我的意思,回去就狠惩了几个办事的管家老爷。当然又在老太太那里闹了一场,只因那钱从我手中走,所以老太太也没违了我的意思。外面帮贾琏办差的人总算干净了些,家里却越发不堪。
因这次换人得罪了好些管家奶奶,内院里风言风语的也实在多,一来二去竟扯到了李纨,暗指她在背后戳弄我这般那般。以前我因为家里的规矩,还敬这些老人三分,既然已饶上了我,焉有不查之理,此后这样搬弄口舌是非的,我见一个打发一个。自然我没有管内院事务的道理,只撞到我身上了,难道还不能处理?因此连带着我房里也安静了许多。
二太太和大太太的陪房以及老太太的老人都有不少亲眷被我打发了,她们未尝没有告状。老太太为这个特意把李纨传过去说了一番,李纨回来倒没什么,独秋圭气得给我斟茶的手都在抖。
我随口问了一句,谁知不问还好,一问,秋圭把换下来的茶杯推给夏凉,抱怨道:“大爷倒是威风了,却不知那些奶奶怎么编排大奶奶的不是。今儿老太太把大奶奶叫过去,责问了一大通。我都为大奶奶抱不平,明明是大爷的错,却都推到大奶奶身上,大奶奶连声解释都没有。感情当我们都是死人了!纵这里的奴才个个都不为主子想的,可别沾上我们。”
“没规矩,怎么指起大爷来了。”李纨赶紧道:“万一叫人听见,只道我不会管教,叫我怎么活?”
夏凉笑道:“怕什么,这儿可安静了,外面听到的可敢道一句?她敢说我就敢拿大爷的令箭勾她们的舌头。以前人多口杂,大奶奶顾惜着还情有可原,现在都是自己人还这么藏着掖着,未免拂了大爷的心意。敢是大爷这几月白往外打发人呢。”说着她捧着空杯盏出去了。
秋圭布置好果盘,端上来给李纨,又道:“可别提打发人,一提这个,更可气的都有。老太太那话什么意思?咱们府里怎么就不能往外打发人了?又是要重老人,又是要贤惠,又是劝别太刚硬,又是要三妻四妾,不是指着大奶奶说么!”
“老太太真这么说了?”我略滞了一下,“不贤惠”,这三个字,太重。我可不想平日我不在家,李纨到处受气。
李纨未答话,秋圭先道:“可不是。我原拼着赶出去也要解释本不干大奶奶的事,都是大爷做主的。听老太太这话,才知道老太太哪里是为那些老货讲情,分明是嫌咱房里没人,拐着弯的敲打我们奶奶。那二太太自己忌讳姨娘像什么似的,怎么到了大爷这,就巴不得多几个姨娘?隔三差五地叫我们奶奶去挨训,说是管得死了,房里没人,大爷的一应生活照应不周全。赶明儿要是二太太还来训,我听不下去冲撞了被撵出去,就请大爷自个儿去应付罢!”
我笑道:“一直说你是个好丫头,果是好的。以后只管为你主子辩护就是了,只别胡编,一切有我呢。宫裁也是,早些告诉我,我想法子帮你,不就万全了。”
“多大事,值得烦大爷?”李纨笑道,又啐秋圭道:“就你多嘴,快去看看给大爷的汤炖好了没有。”
“哎哟哟,大奶奶体谅大爷,从不说家里的不是,大爷还怪上大奶奶了。连累大奶奶竟要支我出去,罢,自有比我厉害的接着说。”秋圭瞪我一下,掀开帘子出去了。
李纨道:“都是平日里太纵着她,如今越发牙尖嘴利了。万一触了老太太太太,可怎么是好?”
秋圭在外面回道:“大不了就赶出去,我一头碰死了,也算为大奶奶尽了心。”
夏荷本在门边拿着绷子,一语不发地绣着蝴蝶,听到这话,喝道:“死丫头,这话也是说得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辖制主子。大奶奶叫你去厨房,你不去,还在这多嘴多舌。”
秋圭哼一声,到底往外去了。
夏凉从门外进来,推了夏荷一把,夏荷把绷子给她,自己上来继续做秋圭没做完的活儿。夏荷是个平平凡凡的丫头,但看她制得住秋圭,就知道她只有更厉害的。
“我倒有个主意,只是要看大奶奶的意思。”夏荷捧了剥好的石榴给李纨,李纨接着递给了我,我抓一粒放在手里,仍推给李纨了。
李纨便笑道:“说说看。”
夏荷便道:“我们四个打小就和大奶奶一起长,如今陪到这府里,是老爷疼大奶奶的一片心。四个里头,秋圭最爽快,最藏不住事。夏凉原是她带出来的,口角自然锋芒,也是个直性子。我会打算,而秋露最老实。依我的意思,大爷若真不想纳妾,真想一辈子与大奶奶一心一意,不妨就把秋露放在房里。一则她一心向着大奶奶,二则万一她将来起了别的心,也最好辖制她。我已和她说过了,她也愿意。”
这丫头果真比秋圭厉害得多。我看看李纨,她摆手拒绝了,道:“不妥,如此岂不要耽搁了她。再过几年,你们都该放出去,把她留下来,大爷终没那个意思,岂不是一辈子不得出去?”
我道:“宫裁说的不错,虽解了我们的忧,终究耽误了她。还是罢了。”
夏荷便不说这个,道:“如此再拖两年,大爷就更没办法了。”
“没什么,还有我,我自然能护下你大奶奶。再说现在有了兰儿,老太太和太太也就是说说。”我说着叫夏凉把王嬷嬷叫来,又补道:“最多管家的事派不到我们房里,那本也没什么。前年看宫裁管家,忙得脚不沾地,可知管家也不是好事。”
李纨点点头,又道:“大爷说的是,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
反正我说什么,她都说“大爷说的是”,王夫人还说她不贤惠,分明古今第一贤妻。
正说着,厨房送了日里给我调养的汤来,李纨亲自捧来,我强忍着恶心喝了,那种中药混着荤腥的味道,奇诡无比。随手把碗塞回去,小丫头刚收好食盒退出去,王嬷嬷就抱着贾兰进了门。
李纨接过儿子抱在身上哄着。我在旁边坐着想对策。夏荷的主意我给撇开了,现在我就得想个办法,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帮李纨顶着?莫说我平日不在家,王夫人拿李纨随时都可以,我却鞭长莫及。就算我能赶回来救场,更不能帮她说话,一说就是因为妻子顶撞父母,更连累她了。古训有七出之条,还有一句叫“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
我反复思量一阵,听贾兰在一旁“咯咯”地笑,便凑过去和李纨一起逗那小家伙。李纨还只是轻轻地抚摩他,我下意识地去掐贾兰的脸,终于把他掐哭了。
李纨嗔我一句,转到一侧不叫我碰贾兰了,我和她笑闹一会,看她倦了,便让夏荷进来服侍她午觉。
李纨在里间睡下,我因才刚喝了汤,不想午觉,便出来走走。才出房门,就见廊下宝玉正和一个抱着哈巴狗的小丫头瑞儿说笑,眼见着就要猴她的胭脂了,瑞儿想躲又不敢躲。我便咳嗽一声,宝玉唬得一跳,瑞儿也放下小狗起来请安。
那哈巴狗是我从外面买回来给李纨耍的,才刚抱回来不到三天,李纨很喜欢,起了个名字叫点点,单指了一个丫头照顾它。我命瑞儿带点点到阴凉的后廊上去,她应一声,不看我们一眼,抱起点点就走。
宝玉也大了,如今我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不跟他解释就说他错了或者禁止他做这个做那个。所以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拍拍身边的栏杆让他也坐下来,道:“大中午的,宝兄弟不在老太太房里午觉,来做什么?”
宝玉嗫喏道:“老爷叫我来找大哥哥问功课。”
我笑道:“那你刚才在做什么?素知老爷最厌恶你在胭脂里打滚,还故意招惹老爷?”
宝玉没回答,我估摸他只是看瑞儿抱着点点的那情景着实可爱,情不自禁地就想加入。莫说他了,我看见李纨哄兰儿,不也想掺和么。理是一样的,只是名分的道义上,终不能容他这样。我想起原著里的茜雪、金钏儿,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阿福、风香,情不自禁地就道:“其实我以前,也喜欢给妹妹做些小东西,老爷也和厌恶你淘漉胭脂一样厌恶我做这个。我原没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就不得不罢手了。”
“大哥哥要学仕途经济学问,自然不能再做这些。”宝玉突然顶我一句。他嘴里的“仕途经济学问”不是好话,却没说错了我,只是从他这么大孩子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太可笑,所以我道:“一家子总得有人去做这个,不然谁养你自由自在?我打会认字起就要做功课,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捣鼓这个,这也罢了,你知不知道,万一被老爷撞见,你不过一顿骂,素日你关心的女孩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说得严肃,宝玉便站了起来,低头听训,我继续道:“我身边原有两个极好的丫鬟,不怕你不服气,一个比老太太才给你的珍珠还好,另一个全府里的丫鬟加起来不如她一个出秀。只因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一日做簪花的时候让老爷撞见了,不仅我挨了打,她们也被逐出府去,若非有人搭救,早不知轮回几遭。你倒好,直接吃起丫头脸上的胭脂,不说老爷看见了会如何,只说让太太看见了,我那丫鬟焉能逃出命来?”
宝玉却道:“太太是最和善的,大哥哥未免太杞人忧天。”
话说了这久,我再多说他只会觉得烦,所以我只道:“赶我那两个丫鬟出去的,不正是太太。如今太太看你比那时看我还紧,你不信,你尽管吃胭脂。只一条,你不管你的丫鬟的死活,别带累了我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