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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炉煮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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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颠簸跌宕过后,鎏金官车终于在一间庙宇的后街停下了。
驾车人姓冯,单名一个起,乃是九仙门外左神策军出身,武艺高强,陛下隐匿行踪微服出宫,全赖他贴身护卫。
将车急停后,冯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匀停了呼吸,方才回身下马,对着帐中通禀。
“……送信那人身形矫健,轻身功夫实属上乘。小底眼尖,窥见他那双招子,分明是南安郡主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梅不争。”
他说话的同时,将手中叠成方胜的信笺递进去,帐中人立即接了过去。
阮春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呈上,偷眼向上觑,但见陛下额心生出一道浅涧,深目高鼻下,薄唇微抿,像是在生气。
南安郡主啊,总能轻易掌控陛下的情绪。
说起来,倘或不是碍于南安郡主的身份血脉,只是个寻常的女儿家,依着陛下对她这般深刻的情意,也许早就不顾世人目光,纳她为后,入主中宫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血脉,令南安郡主比寻常女儿家孤傲、脱俗,不愿隐匿身份、甘居人下。
谁教她,偏偏是前朝顺太子嫡亲的女儿呢?生在南安县,长在荔阳城,她和陛下原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直线,偏又因缘际会,同少年时的陛下相识相爱了。
孽缘啊!
阮春思绪飞远,好一会儿才飞回来,却见陛下早已搁下手中信件,眼底生出了凉意。
“……她既一意孤行,朕也不掼她。“李玄都并非情感外露之人,将信笺轻拍在矮桌上,低了眼睫问道,“门下的圣旨到哪里了?”
“算着时辰,明晨应会抵达定襄王府。”阮春低声道,“方才经过定襄王府,门前的旺火一燃三丈高,果真是个鼎盛的门庭。”
门庭鼎盛,又世代镇守边境,可谓树大根深,绝不可小觑。
“立后一事已绝无转圜的余地。明晨再往瀚海走一遭,也算不虚此行。”
阮春称是,他侍奉陛下已有二十年,除了主仆的情意以外,还有一份不可言说的亲情,此时此刻,索性说起了这几日的见闻感悟,意在安抚陛下烦乱的心。
“……到底还是造化弄人。想来南安郡主至纯至真,才会堪不破情之枷锁,把自己困在了其中——要知道帝王之爱乃是大爱,又岂能悉数占有呢?”
“堪破了又如何?”李玄都望着手边那纸方胜,淡淡的藤紫色,有温而不燥的气味,“她有梅家四将护着,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身为大梁的天子,他永远给不了赞赞想要的明媒正娶。有时候他也想过:哪怕她是罪臣之女,他也有偷天换日的本事。可她前朝郡主的身份天下皆知,甚至在整个南境,因她乐善好施,还有百姓供奉她的瓷像。
无可奈何。
“……恕小底多嘴,定襄郡主乃是大娘娘与朝臣共同选定的皇后,倘或南安郡主无意冒犯过去,怕是会——”
阮春的话不过起了个头,李玄都便冷冷打断了,“赞赞不会。”
一句赞赞不会,将阮春接下来的话全堵回去了,他附和着说是,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瀚海远在雁门关外,今夜是歇在云中的官邸,还是继续赶路?”
其实陛下此行,并非全为追寻南安郡主。
北境平静了四十年,全赖定襄王一脉,其后北狄作乱,袭扰边境,瀚海云家横空出世,一灭北狄,二收瀚海,三年前又平定了中原的叛乱。
而李玄都,登基不过三年。
魏无敌在莱州造反,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就已在胶东半岛构建了庞大的老巢,三年前此贼领三万造反军,一路杀到帝京城下,先帝心痛症发作,就此殡天。
李玄都临危受了天命,登基为帝。
帝京城一片慌乱之时,有朝臣举荐瀚海云家,鬼方军正在冀北操练兵马,接此军令后,围兵两万,将魏无敌的叛军打出了帝京城,此后三年,更是与魏无敌交战无数,最终彻底平定了这场叛乱。
李玄都根基不稳,朝政还泰半掌握在皇太后手中,眼下还需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很愿意提拔瀚海云家。
至于定襄王府,那是皇太后看重的门庭,倘或能因立后,而将定襄王笼络进自己的阵营,倒不是坏事。
“就在云中的官邸歇脚。”李玄都今日心绪前欠佳,又听闻关外局势动荡,这便搁下了出关的心。
鎏金官车缓缓驶动,往云中官邸的方向疾驰而去。
雪夜又恢复了寂静,北风呼啸来去,刮过晋北云中的每一寸土地,在元日的清晨,送来了彻骨的寒冷。
天刚蒙蒙亮,定襄王府的正殿外,定襄王姜屿穿了青色的短打,正托举着一坨石锁,运气大喝一声后,开始耍起了各种花样。
各种造型练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眼见着檐角升起了薄薄的晨曦,定襄王妃苏盈月托了一盘撒子亲自过来了。
苏盈月出身共州,祖上乃是昆吾苏氏,百余年间出了不少大儒文士,书香一脉熏陶出她的清雅静气,可惜苏盈月内里却是个极其跳脱的脾性,嫁到云中这片广阔天地,倒是合了她的心性。
“老天爷不灭瞎家雀。他有腹肌,你有狗脾气,他能耍一百二十斤的长/枪,你能踢死二百斤的驴,他有十三个儿子替他卖命,咱们也有个要人亲命的活祖宗……”
姜屿越听越生气,把石锁往地上一砸,气冲冲地走过来,咬牙切齿,徒手捏碎了一把撒子。
“你不如挠死我。”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妻子,又好看又生动,气就忽然烟消云散了,“阿圆好了?”
苏盈月点头,破天荒地凑上去,啪叽亲了夫君一口,喜不自禁。
“晓起我去瞧她,抱着枕头睡的可香。伺候她的小丫头说了,圆儿一夜无梦,夜里还起身去门前瞧了旺火——这事我知道,云希圣这十三子果然不负神将的声名,竟真能驱邪压祟,提振精神!”
姜屿美滋滋地听着妻子的话,只觉得现世安稳,“云希圣有十三个儿子又能怎么样?我叫他送一个最得力的给我,还不是乖乖照做?”
经历了女儿半个月萎靡不振的病程,苏盈月眼下最关心的就是女儿的命格时运,就更加关心瀚海云家了。
“同云希圣谈妥了?几时能定下?”苏盈月想着昨儿夜里那个破雪而来的青年将军,心里再满意不过,“横竖仗也打完了,父子几个都得了勋爵,成家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姜屿同样也很满意云迹星。这一次鬼方军平定中原叛乱,这小子立下汗马功劳,朝廷加封他为云中牙将,前途不可限量,再观其相貌气度,简直惊为天人,姜屿立刻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
“本王就盼着我那小闺女,能和夫君和和美美,同咱们一般做一对神仙眷侣。”
“谁跟你神仙眷侣?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你是地上的驴。”苏盈月笑嘻嘻地逗他,姜屿也不生气,就着撒子,呼呼噜噜喝完了一碗小米粥。
夫妻两个吃罢了早点,又相携着去看了看女儿,瞧她还在床榻上睡的呼呼,只好同女使说了会儿话,把压岁的铜钱发下去,又叮嘱着要及时唤郡主起来用饭,磨了好一会儿才走。
今儿是大年初一,夫妻两个知道女儿久病才愈,便也不拘束女儿,只在正殿里坐了,接受府里人的道贺,再叫人点爆竹瞧焰火,到了午间,又领着长子出门,往永泰门主持年节礼,忙了个不亦乐乎。
姜芙圆醒来的时候,暮色已四合,老鸦冒着雪往城外飞去,黑压压一片掠过,险些叫她以为天黑了。
好久没有睡的那么好了,以致于这会儿醒来都有点不真实感,小扇伺候着懵懵然的郡主洗漱、用饭,好久才醒过来神来,第一句话先问压岁钱。
“阿爹阿娘来过了?我的压祟钱呢?”
小扇托腮瞧着郡主乐,“王妃娘子给咱们上上下下,一人发了两贯钱!瞧见郡主还在睡,便和王爷一道走了——今儿可是元日,全云中的百姓还等着给王爷王妃拜年呢!”
“至于您的压岁钱,王妃娘子说昨儿夜里,叫瀚海的神将带给您……”
姜芙圆挑眉惊讶,一脸讶然,“他没提这回事!就连那枚猫猫符,我都没要。”
听到郡主提到云迹星,小盏小扇都偷偷笑。
昨儿夜里,郡主同云迹星一同在门前看旺火,冬夜冷清,唯有旺火堆下和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偶尔仰头瞧落雪,眼睛都亮晶晶的。
后来郡主就困了,小轿子等不来,还是云迹星把困的眼皮直打架的郡主背回来的。
王爷王妃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是要为郡主相看郡马了?
小扇与小盏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若真是这样的话,云迹星好像真的很好。
“王妃娘子原本午后要来看你,可惜朝廷里忽然来了天使,说是有圣旨宣读——许是宫里来了赏赐,年年都是如此,也不稀奇。等会儿王妃娘子来了,您再问她就是。”
小丫头们絮絮叨叨,姜芙圆却瞧着眼前精致的餐饭,没什么胃口。
她打小就那样,心里若是惦记着什么人或事,就会茶饭不思,毫无心气。
可她惦记着什么呢?姜芙圆自己也不清楚。
自打昨夜到现在,她断断续续地补眠,可再也没做过梦,梦里那个睡魔也彻底不出现了。
那她还有什么可牵挂的呢?
姜芙圆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只问起阿爹阿娘的所在,胡乱吃上两口糕点,便提着裙子找去了。
那一厢王府正殿里却死寂一片,王妃苏盈月将女使、奴仆都遣了去,又叫人送走了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再将殿门关了,背靠在上头,便捂着嘴掉起了眼泪。
“当真是离奇。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怎么舍得她进宫去?早知如此,大前年鬼方军出征前,就该让圆儿同云家定下来!瀚海离云中不过隔了一个雁门关,可紫微宫千重万重,圆儿那般稚弱纯良,怎能应付?”
她简直要疯了,咬着牙走到铁青着脸的夫君面前,死命捶打着他的肩膀,泪如雨下。
“孬好镇守了四十年的边关,莫不是连抗旨的话都说不出口?你想想法子,走走关系,难不成真的让圆儿进宫去!”
姜屿任由妻子捶打着,脑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由青转白,显出了几分震惊。
“阿月,圆儿梦里那条紫龙,莫不是应在这封后的圣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