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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界碑9-10 ...

  •   9

      灵矩关前去遁玉陵,沿途都是残垣断壁。
      他们所遇到的石碑,都鲜少有完整的。

      他等待同行的匠人挖掘夜泊石,在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里,他感到了无聊。
      这在璃月港里躺到在椅子上发呆的无聊不一样,港湾中多闲事,闭目就能听见买卖与人世。
      远离家乡,踏上这片土地,难得寂寞。
      人将目光转到昆钧身上,问:“你为什么要做匠人?”

      昆钧拍拍手上的泥土,愣了愣,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做刻碑人?”
      两个人互相看着,然后都笑出来。
      若有其他读懂岩石的人,也许将来也会看见,毕竟匠人手底下那夜泊石也会如实记录下来这一幕。

      在那块夜泊石发现的地方,他们又走上一段。
      乙良心在路上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写满了关于生和死的事情。
      “……生未必苦,死自悲。”石碑上如此写着。

      10

      临近遁玉陵,这雨就落得愈发急。他们入陵谷前尚有闲心,谈笑说落雨如落玉,当年遁玉之处说不定就是这般降下的。过段路程,雨粒子拍在伞面上,声音更沾满潮意,他们彼此说话字词打湿坠在地面蜿蜒雨沟里,都听不真切,只得在两把伞下大声叫嚷。
      “马上岔路口了,往哪边走?”乙家小辈喊道。他先前是不信民家老人说的话,可璃月哪里见得如此大的暴雨,怕不是真跟老人所诉的那样:湖中有蛟脱逃。
      蛟么龙么,都是璃月的老故事,若真是真实存在的玩意儿,多半老早就被那位“天权”挂在群玉阁上作饰品。乙良心把这事儿想得简单。

      铁匠比他走快几步,听见了问句,便略略停步,似乎是在观察道路。
      等到乙良心同他并肩了,昆钧乐呵呵道:“朝左!”

      “什么?!”乙生没听见这句话。
      混着雨声,乙良心好歹是听见了对方的下半句话:“那你跟着我!”

      他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到了遁玉陵中的客栈。
      “这地方也有客栈?”头上顶着一块布,浑身湿透的乙良心有些惊讶,他都做好了今夜在雨中小亭过夜的准备。显然,让乙家小辈震惊的不是掌柜正在数小份蚕豆应该有多少颗。穿着过季厚重灰袍的中年男人,脸上反而有一副时髦的墨镜,配着客栈昏暗的环境、墙角没能打扫的蜘蛛网,颇像家黑店。要不是昆钧反复跟自己保证,乙良心真的不想踏进来。

      “有的,好久之前的事情。”昆钧伸出手,把桌上的烛挪动,方便照亮菜单。
      乙良心斜着脑袋擦头发,晃了一眼单子,发现上面就写了两行字:“怎么就这些菜,吃什么?”
      一行字是:煮白菜。一行字是:煮面条。
      乙良心还注意到,那“煮”字都少了一个点。这是一个文盲掌柜。

      那头,掌柜兼老板兼跑堂终于数完了蚕豆,端着小碟放他们桌上,装模作样地拨两下算盘,在乙良心说出下句话之前打断他:“你爱吃不吃!”看来是个脾气不大好的。

      昆钧“哎呀”一声,说道:“这菜色跟以前一样呢,确实没什么变化。掌柜的脾气也是。”

      听见这句话,掌柜抬起脑袋,把墨镜往鼻梁一下滑,露出那双沉金般的眼睛,中年男人认认真真盯了会儿昆钧,说:“这不是昆家的小子吗?怎么长这么大了,不在家打铁,出来干啥?”

      ——“胡桃!”乙家的老爷子最近常去往生堂了,兴许是因为家中小辈出门了。
      他在璃月港朋友算不得多,七星中最老的天枢算一个,往生堂的那位刻碑人也算一个,钟离先生自然也算。胡桃嘛,胡桃也算。这女孩跟谁都能做朋友。

      跟往常不大一样,之前胡桃听见他呼喊,总会从柜台那边冒出头来,顶着那顶梅花帽子晃啊晃。
      今天的仪倌也不见在厅中等候,那估计是有事了。
      乙家老头不避讳这件事,提步就朝里面走。

      棺就停在往生堂后院,那棵梅花树下,胡桃似乎才忙完,正站在树边跟天枢说话。

      “这孩子是?”老刻碑人问。天叔的手牵着一个小孩,小孩手上捏着一只苹果。
      天叔没回答,只用眼神示意,看向了那口棺。

      周围面带悲色的千岩军已经告诉了答案,这是他们去世的同僚。
      “前些年是父亲,现在是母亲。”天叔轻声说。

      老刻碑人并不悲伤,直接问:“你现在要带着这孩子么?”
      这孩子看上去七八岁了,也该知晓生和死是什么了。可刚刚老头低头去看,小孩仍旧在笑,笑着看树上梅花,看仪倌撒白钱。这笑容出现在往生堂这地方很扎眼。
      这是个傻孩子。

      乙家老头没他们那么顾忌,蹲下身跟小孩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得到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小孩还在重复“妈妈说山上有苹果”。这季节,璃月的苹果还没熟透,尤其山野中的野苹果更是晚熟。他手上抓着的苹果又小又青。

      “哎,你别跟孩子说这个。”天叔阻拦着。
      “他早晚都会知道的啊,”老爷子说,“再傻也该懂生和死吧。”
      “他可以不知道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天叔用另一只手,把老爷子拉起来。
      老爷子看了看周围:“你都带他到了往生堂……他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往生堂是做什么的地方吗?”

      “胡……胡桃姐姐说,往生堂是来玩的地方。”小孩仰起头,认真回答说。

      “他不知生死,你知道。你这样瞒着一个愚钝的孩子,每一次他问起自己的父辈母辈,你都要欺骗他?每一次回答,你都会在心里想起真正的事实。你可以背负这个事情一辈子吗?”老爷子偏过头,低声询问,“千岩军都在这里,她是为璃月死的?你会一辈子想着这件事的!”

      天叔只笑:“也不差这一件事了。我记住的生死可多了。”
      他们对于生死都有些麻木。
      胡桃倾听他们的谈话,见惯生死的她没有对这种态度说什么,反而提起别的事情。

      我在前些年遇到在璃月港求死的人,他想跳海。胡桃说。

      贫困潦倒的年轻人生意失败,背负了巨额的债务。他徘徊在璃月港口,终于在某日下定决定要面对死亡。

      “不能就这样死掉的。”这句话被小小的堂主说出口。她走在年轻人的身旁。
      “每年璃月港都有轻生的人,往生堂并不能改变人们对生死的看法。当他们死去,往生堂会为他们准备一块墓碑。”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只是一些记载了信息的刻痕,可是存放在活着的人心中那是千钧之重。人的生死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也不是你说可以去死,就能够去死掉的,”胡堂主蹲下身,跟抱头痛哭的青年一样蹲着,“哎呀就算想要放弃了,局外人的我也会很不客气地喊你继续努力。”
      “你被我这样喊着要继续加油,继续努力,会觉得很痛苦吗?”女孩拍拍他的脑袋,轻声说,“我知道人世间很苦的呀……别难过啊,别让我这么早就等到你呀客人。”

      “我就算见惯了生死,我也是会难过的。”胡桃说起这句话。
      她还年轻,不敢对生死太麻木,也不能对生死麻木。她过手的白事数以万计,她早在幼时就曾经跟着爷爷去过遗珑埠。
      对待生死的麻木有许多种,天叔这样的习惯了生死并不意外,老刻碑人这样的经历多了生死并不在乎。世间对于生死的态度许多种,麻木也就有许多种。

      ——“去取镇龙石。”昆钧答。
      乙良心从未问过他旅行的目的,反而在这个时候知道了。现在想想也并不令人惊讶,一路上,昆钧已经表现出足够的,对于岩石的喜爱。

      “说起来,之前那个帮工的人呢,怎么没看见?”昆钧问。在之前,这家客栈应该有一位帮工的老人。
      “他死了。儿女都去了璃月港,他不肯跟着去,说是在遁玉陵待了一辈子,不想走了。”掌柜的声音从后厨传来。

      “那玩意儿不多了,我知道的,”掌柜从柜台走出来,拍了拍他俩面前的桌子,“好,两份白菜面。”

      乙良心愣了一下:“不是煮白菜和煮面条?”

      掌柜用手上的算盘戳他脑门:“都是煮的东西,一锅煮了,能吃不就行了。”这算盘居然不是木头,而是岩石做的。

      乙良心瞬间觉得这掌柜没有良心。
      掌柜晃晃悠悠走向厨房,手里握着算盘垂在身侧。乙良心以前跟爹学过做石算盘,这么见一眼,便看出那算盘少了一颗珠子。
      用这算盘算账,岂不是大错特错?乙良心又把这念头按下去,就两样——一样菜,能有什么错?

      “放心吧,吃不死人的。”昆钧抽出筷筒里筷子,筷尾轻轻抵在桌面上。
      好吧,至少筷子是齐平的。璃月人在这方面有些奇怪的执念。

      “你以前来过?”趁着清汤寡水的面条还没来,乙良心问着。
      “嗯,以前家里人带着来的,当时的雨比现在还要大,我们还差点被泥石流冲走。”昆钧用筷尾顶着客栈的侧窗,微微掀开一点,便能听见外面更为嘈杂的轰轰雨响。这雨比刚刚他们走入陵时还要大。

      “泥石流……说到泥石流,怎么这客栈敢在这里开?”乙家世世代代是璃月港的刻碑人,寻碑石的料子也是要学习的地方。乙良心觉着这地方,迟早被泥沙给埋了。
      “这说不准,你瞧,这么多年了,它还在这里。”昆钧的一只手摊平放在桌上。
      “以前也是这样?你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乙家小辈的双脚动了动,互相磨蹭了几下,假装把鞋上的泥壳踢下来,内心大概是想到了之前跟铁匠一起经历的事情,在犹豫要不要跑,万一这地方也深藏不露。

      “这地方以前是医馆。”掌柜单手端了个盘,给他俩上了面条。
      乙家小辈本来就对面条不报以期待,垂头一看面汤清得能养鱼,只得安慰自己至少这天喝口热水也好。他面上的苦色太明显,惹得掌柜莫名笑了两声。
      “你小子是真不懂的,”掌柜摇摇头,“要知道当年帝君可是来过这里,说面条好吃。”

      乙良心的动作顿了顿,迟疑了一下,吃了口面,发现连就只有一点盐味,完全谈不上“好吃”。
      他马上仰头,看向对桌的同伴。

      昆钧对着滚烫的面条吹了吹,白气糊了眼镜。青年伸手把眼镜摘了下来。不知是不是乙良心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一瞬间看见对方眼底有金屑一样亮晶晶的光。
      “确实……很久了。”昆钧咬断面条,说出这句话。

      “当时是什么时候来着?”昆钧问。
      掌柜站立在桌侧,微微低头,回答说:“当年层岩巨渊中黑暗如潮水,璃月以灵矩关、遁玉陵一线,人们环绕层岩巨渊作抵抗。”

      沿途所见的断壁残垣,刻碑人所抚摸过的断裂碑文,客栈的前身是医馆,在这个时候终于构成了一脉。
      这里是旧战场的医馆,在遁玉陵的美玉离去后,黑暗翻涌之时,在……这座山还没有如此高耸的年代,千岩军若受伤,退到后方,便是这个地方。
      “之前看见的碑文大多描写战争残酷,亦或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直至这一次,我们在那个树下看见的石碑,所描写的是死亡……我原以为那是往生堂的痕迹,”乙良心思索了一下,“是医馆,所以是死亡,前文就对应的是生。我早该想到的。”

      昆钧停箸望向他,轻声询问:“那么那座石碑是为什么存在呢?为纪念?为记忆?为缅怀?”

      同行人的声音很低,让乙良心想起自己过去的日子,老爷子一开始并不让他雕刻,而是先从读碑文开始。他读过许多的碑文:璃月港内的路标、天衡山下的山尺、绝云间的仙人诗作。
      这一次旅途中,他也读过将士的身后语,而现在,他须得明白那座把死说得轻描淡写的石碑。

      “也许……只是在说这件事。”大概过了几十秒,乙良心才回答。他自己都回答得非常缓慢。他读过太多的碑文,他的启蒙就是从碑文开始,很多时候,他可以从雕刻的手法、碑文的文体判断出石碑的含义、雕刻人的思绪。正如昆钧能“读石”一样,他也能“读碑”。
      同样的,他在内心也懂那块石碑的情绪,那是跟老爷子同样的感觉。

      只是在说这件事:生与死。
      生与死是生命中的两件事罢了。

      跟前面千岩军的碑文不一样,实在太不一样。那树下的碑文过于平淡了,他极少能感受到任何的情感。

      掌柜从柜台后拖了条小凳子,坐他们桌边,坐姿吊儿郎当。
      “喏,”中年男人咧嘴,“我给你讲讲这地方的故事。”

      医馆最开始不是医馆,就是单纯的战线后方,因这里有一汪活水,又处于高山的庇护之中,所以人们才聚集在这里处理伤口。据说那泉水是被帝君赐福过的,哪怕将来一日没有源头,也是活水。说到这里,就有几分传说故事的痕迹了。
      青墟浦的瀑布断流这件事已经传到了这里。
      乙良心说起青墟浦那无名瀑布变成的布条。那也是无根之水。
      昆钧说瀑布回到了本来的地方。

      昆钧在一旁补充,帝君于璃月的山有独特的意义,实际上这位“大忙人”也会管理水。
      这真的不太礼貌……乙良心摸着自己的良心,不敢参与昆钧的讨论。

      家乡有人思念出征的千岩军,于是在那个危险的年代结队离开璃月港,沿着千岩军的足迹而去。他们只是一些没有武技的凡人,有些甚至懦弱而畏战,可他们还是离开了安全的地方,只为了寻找自己的家人朋友。
      在他们抵达这里,掌柜用碗沿的面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地方便存在了。
      直到人越来越多,经验也越来越多,一个医馆就出现了。

      “时至今日,我也记得那天,”掌柜摇头晃脑,“所有人站得远远的,头抬高,可他们不敢前去医馆里面,因为里面在做一场手术——手术,真是神奇,那个年代的一次勇敢尝试。医师要把被深渊污染的血肉截断,他们用苦涩的药汁麻痹病人的痛感,用火烧过的银刀切割出伤口,用帝君赐予的泉水消毒。当这件事完成时,所有人都在外面呐喊。”
      “那天开始,活下去的人变多了。”昆钧总结。

      “臣知存亡之不能止,可缓其渐。生未必苦,死自悲。吾不为人也,自为己也。为我思者也。 ”掌柜念出碑文的全部。
      乙良心所看见的断裂碑文,只有后半段。

      “你仍是这样觉得吗?”昆钧又问他。
      乙良心默默重复这段碑文,想起石碑上,那被人反复抚摸过的文字凹痕。
      “是,”他点头,“在那个时代,死亡不再成为可怕的事情了,这并不是对于生死的麻木,哪怕那个时代死去的人千千万万。千岩军是为了心中所守护的东西,而他们的身后,那些人们,是为了这份思想。”我们反复问询生与死,却没看见自己被迷茫击倒,我们还在原地站立,被迫与时间同行。

      掌柜拨弄那少一颗算珠的算盘,“呵”了一声,接着说:“过去的人们不怕死,可现在我在这里,我就挺怕死的。”
      乙良心囫囵吃了快冷的面条,正喝着汤,听了这话,颇为迷惑地看向掌柜。中年男人看上去气色挺好,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开客栈,也没什么孤僻过分的感觉,倒是有种一个人可以说单口相声三天三夜的错觉。他没法从对方身上看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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