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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来世寒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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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一片凄寒的白,在皑皑之雪的映衬下,愈发惨然。
面无表情的辛无泪,眼带怜悯的谢一龙,还有倔强微怒的苍北殷,三个人的脚步,出奇地一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只有轻微的声响。
人,还未到灵堂的时候,如泣如诉的埙声,便凄寒入耳,令人幽咽。
丝竹金革,匏木石土,八种质材,成就八音诸乐器,黄钟大吕,宫商角羽,皆悉由此八音诸乐
出。
埙为陶土所制,音最低沉呜咽,韵最哀婉苍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埙声愈发令人荡气回肠,颇为摧断心肝之声。
谢一龙颇通音律,听得出这埙吹得乃是古曲《哀郢》。
《哀郢》乃《楚辞》中的《九章》之一,为春秋时三闾大夫屈原所作,郢为楚国都城,当时被强大的秦国攻陷,楚怀王受辱于秦,国之不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百姓更是流离失所,郢城一片苍凉颓败之势,《哀郢》便是屈原哀悼国都失陷,楚国将亡之作。
略停了停脚步,谢一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哦了一声:“二哥,龙玉这埙吹得了得,应非数载之功。亡国之悲,丧妻之痛,虽为一家一国,心是同理,伤亦同感,哎,你还是好好安慰下龙玉吧。”
亡国之悲,丧妻之痛?
虽然苍北殷对文字的功夫下得不深,但是这八个字听得真真,也听出些话外之音。
谢一龙已经说了,从龙玉的埙声中,可以断定他也是精通音律之人,那么既然精通此道,丧妻之际,自然有诸多悼亡之曲可以吹,为何单单捡起着有离黍之悲的《哀郢》?
三个人的脚步停下来,辛无泪哼了一声。
里边的埙声立时也止住了,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人走了出来。
龙玉,本来吹弹得破的一张玉面,此时,苍白胜雪,或者说,连地上的积雪,灵棚上的雪柳,都比他的脸色多些生气。
真的是毫无生气的一张脸,那双眼睛,已经红得和兔子一样,眼泡也哭得通红肿胀,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素服,配着那张惨白的面孔,血红的眼睛,和传说中的白无常有的一拼。
走过来躬身施力,龙玉虽然悲伤憔损,却是客气得周全而冰冷,他好像并不欢迎前来祭奠的这几个人。
辛无泪刻毒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喝酒了?”
他嗅到龙玉的身上,有酒气,还有脂粉气。
喝酒解忧,无可厚非,只是采玉已死,哪里来的胭脂气?
不过转瞬之间,便有了答案,龙玉在点头的时候,身子是微躬的,眼神恍惚了一下,脚步不免踉跄,多亏了苍北殷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可是一口血还是喷了出来,溅上白雪,点点猩红。
抬手,捏着一角雪绢素白手帕,上边绣着一个玉字,玉字上还绣着卷叶云纹。
绣了字的素白帕子应该是女人用的东西,那股脂粉的味道,便从帕子上传来。
机心。
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浮上了辛无泪的嘴角,他其实最痛恨的就是龙玉的这种机心,知微见著,可知龙玉不是光明磊落之人,不然何必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藏有机心?
那应该是强自逼出的一口血,龙玉的目的,不过是让他看到这方素白帕子。
原来自己的心思,居然都会被龙玉猜到,辛无泪在微怒之后,又有些怅然,难道这就是俗语中说的,父子天性?想来为了来找自己,龙玉一定费尽心机,现在看来,恐怕连费尽心机四个字,都不足以说明龙玉付出的努力。
有话为何不好好说!
辛无泪还是恨恼多于怅然,终是忍不住一巴掌掴了过去。
不屑地一缕冷笑,漠然爬上龙玉的眼角,他看着辛无泪的手打来,连躲都没有躲,手掌打在脸上,丝毫没有疼痛的形容,龙玉被打得退了一步,却是一笑:“爹爹还有什么教训的?当着刚去的媳妇,和未见面的孩子,您就不能忍一忍,好歹也等到媳妇和孙子过了头七。”
笑,那么冷,比霜雪还要冷,冷得刺心,彻骨。
就像被无形的手掌,重重地掴了一巴掌,辛无泪的眉毛都拧在一处,灵堂里边,还有尸骨未寒的采玉母子,若非这场尚不知是何人所为的变故,他不但有了儿子媳妇,还有了孙女或者孙子。
或者,这既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又是一场飞来的横祸,他虽然也心疼,却痛不过龙玉,棺椁里边的那个女人,毕竟是他的发妻,而胎死腹中的那个孩子,正是龙玉的孩子。
深深地叹了气,辛无泪的眼中,也泛起泪光,他过去拍拍龙玉的肩头:“对不起,是我,是我脾气太暴躁了,其实,也难怪你和我不肯亲近,我,我终是辜负了小楼,辜负了你们。”
一颗泪,从辛无泪的眼角,潸然而下。
侧身,龙玉恭让辛无泪三个人进入灵堂。
灵柩前,供桌上,长明灯,摇曳不定。
那供桌上的供品,却是特异之极,虽然寥寥几样,却尽显尊贵之气,并有明珠美玉之属,不同于寻常人家。
瓦盆里边,冥纸未尽,闪动着暗红的火光。
灵牌上,刻着几个醒目之极的字“辛门慕容珏之位”。
死的是采玉,怎么变成了慕容珏?
等辛无泪等人上了香,龙玉也上了几柱香,在采玉的灵前拜了又拜,泪,潸然难断,落如珠子。
终于,龙玉止住悲伤:“其实,采玉出身皇室,复姓慕容,闺名为珏,她名义上乃是楼兰国端木皇后的公主,其实,公主却是后宫谌妃所生,因为当年端木与谌妃一同为妃,彼此争宠,端木妃比谌妃阴险,算计了谌妃,谌妃开始受到冷落,而同时有孕的两人,端木妃生了一女,晋升为皇后,谌妃也生了一女,却被贬入冷宫。楼兰国的习俗,以女为贵,可惜那个端木后所生,已经被封为皇太女的公主七岁夭折,珏公主就被端木皇后从冷宫谌妃那里夺走,继为己女,复立为皇太女,并将谌妃缢死,以绝后患。珏公主自幼惨睹生母谌妃被杀,孤立无援,只能在端木皇后的淫威之下,苟延残喘,装作不记前情,和端木皇后亲近异常,对端木皇后的要求也是言听计从,以求日后能为母报仇。在楼兰国,只许皇女即位,在没有皇女的情况下,可以由已故皇女的丈夫来即位,如果没有的话,才由皇子或者宗室子即位。当年我和公主是私定终身,为了得到可以骗过端木皇后,以为我也是世家子弟,浪荡公子,公主还特意请人教授我纨绔之家的种种习气,并有意让我胭脂气重,这样才能骗的端木皇后相信,我不过是贪恋荣华而已,是胸无大志之人。”
娓娓诉来,龙玉的泪,一直未断,可是语气那么冷,冷得连一丝一毫的怨怒都没有,他如今当着亡妻之灵,讲出这些往事,不但为了释去辛无泪心中对自己往日诸种的疑惑,也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这样隐秘的事情既然说出来,可见龙玉没有打算向辛无泪他们藏私,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为亡妻报仇之志,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
采玉居然是个公主,这样的现实,果然有些出乎意料。
辛无泪心下凄然,自己的儿子,本是楼兰国的女婿,而且有机会继承楼兰国的国君之位,自己的儿媳,居然是楼兰国的公主,现在想来,杀死采玉的,应该是楼兰国端木皇后的人,龙玉要面对的,是一个国的当权势力。
端然跪下,龙玉冷冷地,面无表情:“爹爹,我知道您在和乾坤山庄的人商议,关于宁南公主和亲楼兰的事情,如果您不能适宜权衡,安排我同行,除非您打死我,不然龙玉就是剩了一口气,也要前去楼兰!”
嘴角抽搐了一下,辛无泪喝道:“你胡说什么?”
似乎冷笑一下,龙玉道:“我的事情,瞒不过爹爹,您的事情,也同样瞒不过我,该知道什么,玉儿都知道。玉儿已经在公主的灵前发誓,若玉儿不能亲手擒下端木妖后,为枉死的公主及无数忠良志士报仇,玉儿也只要觍颜自尽于公主灵前,唯求来世结草衔环,以恕今生罪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