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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壹曰 隐沦01 ...

  •   初冬节令,已近晡时,初霁。
      木枋窗外有株疏梅,枝头打了几朵嫩嫩的花苞。梅枝积霜叠雪,同鲜明的花色相映成趣。
      那梅树便栽在林因流堂左耳房的窗栅外。十二年前,村子里头有个人将它从后山谷地移至此宗祠之内。这事儿现在说来,其实是个不成文的禁忌,无人提起,却也一直无人敢胆提出要将那梅树伐去。于是这事儿不上不下地悬置了许久,十数年下来,人们私底下是议论纷纷,那树倒却能生得清秀可爱。每年隆冬时节也按着节令放上一树红花,女人们时常拣了梅瓣儿回去沏茶,村中的小辈也喜爱在树下打闹嬉戏。
      村里头的老人见识不广,只不过七十八十载地活下来,多多少少也有着些故事,农闲无事之时,便会同孩子们讲古,说那梅树移栽回来之时,便只是一株蔫蔫欲死的幼苗苗。而在数年以后,一夜之间,宗祠之中赤光骤起,明若电闪,东天降下六十四道落雷,劈焦了海外仙山上一株我万年古木。而祠中的梅树,一夜之间长过一人之高,分明是七月仲夏,树上却开出了血红色的梅花。因此啊,那梅树乃是棵妖树;所谓妖树者,乃是有妖气之树也。人吸了妖气那是要变妖怪的,所以小孩子便不要镇日在外头玩玩闹闹的,乖乖待在屋里头读书才是正道。
      孩子们每每听到此处便哗然而散,次日仍是在树底下玩耍不误。大人也微微叹息着地,议论纷纷。然而说这听书吧,所听的,也就只是一个夸张罢了,有谁还真要去穷究这些事的真假呢?

      林因流堂是初隅村的宗祠。同任何祠堂一样,因流堂正堂供奉林氏列祖列宗神牌,左房设义学,右房设义舍。义学是热闹的,因着村里的孩子们每日里都会到此地来学些念书写字 ,而这义舍却早就因多年不用而荒废了。
      据说这是不知多少代以前的一位先祖,为了躲避一场什么战乱,领了全村人迁来初隅。而这初隅山究竟地处何处,甚至连村人们自己,也是说不清的。只是隐约地知晓这是在蜀地西南群山之中的一处绝境,出山入山皆甚是困难。还有传言曰,山外五十里均是迷阵密布,为的便是阻着外人入不得山来。
      初隅人却也不以为忤。恰乘其便,于是与山外断了往来,渐渐自成一家,管那世间风云变迁,我自还斟酒邀明月。

      村中是酉时下学,时辰尚有些早,教书夫子仍在给学堂里的孩子们对课。小娃娃摇头晃脑背着《千字文》,三两归家的农人远远地便能听见那诵书声,琅琅。于是彼此间摇摇头相视而笑,便又拉起了空荡荡的板车。木轮颠簸着碾过山路上的积雪,雀鸟归巢,夕霞漫天,赤殷如血轮的日盘连半分热力也无,只示意性地在彤云背后露了半张脸。
      林守今年方才八岁,在义学里却也摆出一副正经样子,跪坐在最靠着窗边的竹席上。这地儿冬月天里最是寒冷,若是有几阵风来,甚至会有些小小的落雪,而似他这般幼小的年纪,本便不应是坐在此处的。眼见义塾里还是一如往日的一片书声清脆,小娃娃们在念书,大些的已经学着写字了,他却左扭右歪的仿佛一条成精的竹叶青,虱处裈中一般,躁得简直要发疯。夫子的戒尺自然也不吃素,他这么分神,不过多时,手背上便挨了一道抽。若是换作平日里,林守便也就安分了,只是这天里他还记挂着一件极重要的事,因此无论如何也无法安静,一阵子瞟梁上的燕巢,一阵子又瞄墙角的蚂蚁。忽地,窗格外的梅树枝条颤了颤,像是飞鸟落下时的动静。一抹红色的衣角从窗外过去,轻飘飘栖落在梅枝上。林守身在屋里看了个全,见此登时坐直了,照着约定里讲的,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先生又点起一个孩子来。那男孩约莫是有些惧,背念得磕磕巴巴的,“乃、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敬授……呃……”
      这显然就是记不得下文了。男孩儿登时吓了个脸色青白,料想又要手心挨打,却听得有个声音将他的背书流流利利地接了下去。
      “敬授人时。分命羲仲,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乌,以殷仲春。厥名析,鸟兽孳尾。①”那人顿了顿,似是不解气,便又再添了句:“资愚钝而四体不勤,无怪先前傅老先生老是要罚你。”
      男孩儿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是否应当红个脸,便见那教书先生疾步行至窗下,一时竟是给气了个颤颤巍巍;“林晞,你,你一介女流,怎的又来擅闯书塾?殊不知,子有曰……”
      “得了不必曰了,”他的话却让人打断了,“林晞无夫又无子,还不曾嫁人呢,野一些不也正常?”
      先生大约是从未遇到过这等人物,一根手指指着窗外“你你你 ”你了有半天,不知怎的竟听到义学室中的学生们一个个都笑将起来。心中忿懑,他于是把戒尺望墙上一磕,木尺不堪重击,断作两截,仅剩一半尚拿在自己手里。
      “笑甚么?啊?你!你来说,无故哂笑,所为何事?”
      被点到的男孩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先…先生、那个,呃…衣、衣、衣摆……”
      棉衫下摆不知何时已经被燎着了。冬令寒凉,衣衫甚厚,一时间竟会让人察觉不得。而棉絮蓬松干燥,恰恰又最是引火的好料子。只是说话间,那火焰窜起来,竟连近处的几张书台的木桌角都给烘出了些火星。
      书室里头乱作一团,这课显然是没法子再上了。林守趁着混乱,小灰耗子似地从后门溜出来,踮着脚沿游廊穿过小门进后花园,便能见着那冬梅树了。
      梅树枝上斜坐了个红衫子的女孩儿,未及笄的年纪,却将头发作男孩的样式拿发簪束起。作为一个女孩,她生得毫无娇弱之态,细细看去,倒有几分灵山秀水养出来的慧气。那一对眼,更是像悬泉一样灵气逼人。女孩咬着一根草,微微扬着下巴,见到林守,便狡黠地眨眼,“如何,我昨儿所讲的,没骗你吧?”
      林守奔至梅花树下,便难得地有些踟蹰,也不敢也攀上树去,是以只得仰头而道:“是没有……不过啊晞姐姐,夫子被你这般捉弄了一道,柯哥哥当真不会抽断你的腿?”
      “哥?”林晞挑挑眉,将嘴里的草吐在地上,控诉一般伸手指着村畔入云积雪的初隅山:“他,一听闻傅老寒疾,即时便在义学辞了课,回家泡药窑里去了。明面上要还冠冕堂皇的,说是给傅老炼什么药,那药哪需他成天守着!依我看,他怕也是为了躲那腐儒。”她有些愤愤地,在树上站起身来,跺了一下脚,枝上积雪簌簌而落:“哥总之不会在这个上管我就是。昨儿晚上,哥同我说,他估摸着过两日傅老先生便将痊愈,你瞧我这几天不将这无毛鸡轰回他那山旮旯草沟里去。乱闯我们初隅也就罢了,还镇日价女流女流的,也不嫌烦人。”
      林守原来想说我们这初隅村不也是条山旮旯草沟吗,但见着他晞姐姐的神情,很是伶俐地将话头咽了回去,转而向四周顾盼张望。只见得那义学屋里烟尘滚滚,几个学生尽力扑打着夫子身上不时冒蹿的火焰。要说这灭火,原先并不有何困难,只是那教书先生却不怎么配合,净顾着上蹿下跳嚷着“妖术”,这方搅得众人一派手忙脚乱。
      小林守叹服了,晞姐姐这回儿做得够绝。经此以后,便是大家三问五请,那先生大约也是永世不敢来到初隅讲学了,想必是再不会有后患了。
      他正这般发着呆,忽地肩上便被人拍了拍。林守惊得整个儿弹起,及至看清了那人的脸,面色却并未缓下来几分,“是……是子行哥啊,吓死我了……”
      林子行拍拍他的脑袋,“要叫仲勉哥哥。”随后怔了怔,望天半晌,自己也笑了:“你还是叫我子行哥吧,反正同你说多少次你都改不过来,我也都听得习惯了。”他前年已及弱冠,少年将长发规规整整一束,加一件束发巾子,便很有了些长辈的味道。林守略惧,缩了缩脑袋,却听得林子行道:“小晞呢,方才还在此处的,怎么一下的又不见影了?”
      林守“啊”的一声,正要给林晞通风报信,向四周望望,却只留冷香暗留,落梅风动,几只雀儿逐着落日飞过,哪还找得着他晞姐姐的影?
      林晞穿过后门,方才出得因流堂,便听得一阵扑翅声。回头一望去,见到一只巴掌大的木鸟,掠过宗祠檐角上怒目的兽首,倏地往山巅上去了。姑娘像是见到了甚么可怖事物,一个战抖里回过神来,即时便向初隅山上飞奔,旋风一样地掠过山下稻田打谷场,将路边没来得及避让的公鸡祸害得咯咯乱飞。道旁的行人望着这风风火火的林姑娘,心里头只有叹气。他们这宗女从来便没有个女儿样,还有三年便及笄了,也不晓得将来什么样的人才能收了这妖孽。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林晞自然无法知道,她只顾在山道上飞蹿,不时地抬起头来往天上瞧,心里一迭道着“要死”。
      换谁来都好,就是那夫子亲自踱来后花园抓人问罪了她也不惧,但为何偏偏要是林子行?他这木鹤较着先前那几只,仿佛又飞得快了不少,她已是要拦不下了!
      往山巅上去,是一片极宽广的松林,松枝虬曲,她却一口气不敢歇下,火蝴蝶一样穿过落尽了叶的林丛。如此疾行,平素里要走半个时辰的山道,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头了,林姑娘却仍是紧紧绷着张脸,不晓得的还要以为这是要黑云压城城欲摧了。
      初隅山形峻势峭,山顶在一年里头,有大半是覆着层雪的,虽是寒凉过甚,那风景却也是一方独好。此时雪后方霁,流霰积压上嶙峋的山脊,周遭是茫茫而清净的白,阒然无声。而在石岭近峰稍夷之所,却兀立了一间小院,三座瓦屋。青砖黑瓦院墙,临崖一面开了扇小竹扉。墙内屋上缠了藤萝,葳葳蕤蕤一派生青;房前几道木桩,划出一块不大的园圃,圃中花木蓊郁,其中过半数竟是常人无缘得见的。鲜嫩木叶依于雪畔,极柔极妍。只是林晞每日出门归来皆是见着它们,对此景早已麻木,绕过花圃便要往左方青藤最繁的瓦屋行去。然而尚未行至门前,却已被一只毛团迎面扑到身上。
      “啊呀?这又是怎么了?”林晞将毛团爪子从自己肩上扯下,轻呵一口气。那毛团却又不依不饶地往上攀,随即便张牙舞爪地被林晞揪着后颈皮拎起来。
      那竟是一只通体纯青的小物,大小如狸牲,似貂非貂,似狐非狐,圆头尖耳,细爪长身,若论外形,是甚讨人喜爱的,却又不能分辨出究竟是个什么种。鉴着它同貂类有个八分相像,那便姑妄称之为貂罢。林晞凑近青貂嗅了嗅,觉出一阵不曾识得的清苦药香,又瞥见那小物涎皮涎脸的情态,即时了然,屈指一弹它的脑门儿,“你活该叫哥关外头。说,这次又偷吃了什么?地岐?金枝葵?哎呀,可别是那个什么西子妆,让哥知道了要抽死你的,嗯?”
      青貂“吱吱”叫着,努力扭动躯体,却不敌暴力的林姑娘,挣扎半晌,终于四爪抻直成为软软一条毛毯子,一动不动了。
      林晞正要叹一口气,学着那些老人家作虚弄玄地道上那么几句话,忽地就听到“吱呀”一声响,瓦屋木门晃悠悠打开,有人走出来,侧身倚在门扇上,“昨夜里风急雪大,这小精怪今儿一早便在外面游荡,大约是畏寒,竟啮了我那回火芝。”
      林晞“啊”地一声,扔下小貂,雪尘一阵弥漫,“回火芝是哥带回来炼温药救人用的,那是你能随便乱啃的么!也不晓得要......”
      她下来的吵吵却让人给止住了,一只手指竖立于她的面前,轻缓地左右一摆。那人眼尾柔和下来,竟同林晞有七分相像,只是眉目要更细长而深湛些,显出了年月雕刻的痕迹。他移开手指,轻轻拍了拍林晞脑袋:”不妨事,那芝啃了便啃了,我记着来日里再同张母②索些便好,嗯?只这点儿东西,你哥我倒也还能应付。你便莫要挂心那些闲杂事物了,冬日里天寒,还是生火做饭要紧。”
      林晞迷迷糊糊应了声好,自道自己的哥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哥,麻烦事儿一概不让她挂心。待过了半晌方才回过味来:“生火?哥,你方才说的是尚未生火?那......我们的晚饭呢?”她隐约记得,上山一路,大小村居民房内均是飘悠着袅袅炊烟,饭香菜香一路上是将她熏得叫那一个饥肠辘辘的。
      她哥外头瞧着是个端雅的君子,在言行上边果然也是光明磊落:“山顶比不得山下。你今儿早上给我留的火种给那小貂扑得熄了。这样的大雪天里头,叫我怎的生火?”
      林晞“嗷”一嗓子,生动表现出满心不满来,却因着饥饿感的催促,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去东厨,敷衍性地一挥手。几乎只是瞬间的事,暖红的火焰便映透在窗纸上,苍白的纸幕上一片流丹辉煌。
      林柯落后一步,也慢悠悠地也踱至屋内,忽视一旁的妹妹以及她脸上的表情,径直行至灶台边上,寻了一张矮凳坐下来。他的身畔便是柴火,不时噼啪地响几声,极是活泼地在炉膛中跳跃,冰天雪地之间,仿佛所有事物都失色而静默了,而唯一的生机却只沁在那样鲜活的光亮里。
      白日里斟进锅里的水不出意料,已然成了块坚硬的冰,瞧着也得要些时间来渐渐化开,他便坐在那处,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目光像是瞧着火焰,又像是落在了火焰后边一些无名之处,是种并不着急的模样。许久以后站起身来,掐着水沸的时辰,很是娴熟地将备好的菜蔬下锅。不过一刻来钟,林晞伸长了脖子趴在木案一角,青貂披肩似的挂在她颈边。而林柯端着案盘,方转过门栏,便见着自己妹妹这副半死不活等晚饭的模样,心下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随手将一枝什么事物别到她鬓上。
      林晞竟也不自行将它摘下,欲要坐直起身来,却碍于颈子上坠着一团沉甸甸的活物,只得指指自己鬓边,哀怨地望向她哥。
      林柯却毫不领情,以食指指节轻扣木案,“这般看着我也没用,你是当我什么都不晓得呢?仲勉的木鹤早就飞到山上告状来了。我与你讲过,要么少在山下给我惹事,要么将你的轻功练得比那木鹤更快。”
      “其实啊,这也无甚要紧的是吧哥,”林晞眨眨眼,“傅老先生寒疾也将愈了不是?那邻村的先生明日也当回去了不是?我也还是个小孩子啊,小孩子天性活泼是好个事不是?”
      林柯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莫以为我不晓得你都在想些什么。”顿了半晌,稍稍正色:“我明日有些重要事务,日落以前怕是不能得空,夫子出山去的车马物什便皆交与你来张罗了。你要玩闹也玩闹足了,明儿便亲自引路送他好生离开吧,如此我们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你头上这花儿不许摘,三日后它会自行脱落,也就当是给你个惩戒。”
      还“他”,明明连敬语也不用,明儿还要偷溜,还讲得那样冠冕堂皇地要自己去欢送那脱毛老公鸡。林晞忿忿,挠了挠头,却触到一片柔软。捉下一点来,却是朵饱满的艳红色花。林晞素来见不得人簪花,觉着俗气,这还要是个红花。偏着赶明儿便要下山到镇子上去,她性子活泼,定是要到市集里边走走看看的。这花儿却又不许摘,那莫不是要让她顶着一整头的红花儿去游街示众罢?思及此,她面色都黑了几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初壹曰 隐沦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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