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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引诱勇作堕落的任务失败了。

      这似乎是所有知晓计划的人都未能料想的结果,除了鹤见。从始至终,他都维持着纯然旁观者的面孔,就像莅临剧院的批评家品鉴一出实验性质的滑稽戏。尽管从未表露在外,尾形一贯不爽的也正是鹤见这种态度。但与他用所谓的“血统优劣论”明面指射勇作、实则暗激尾形的行为相比,带给尾形的惯常反感,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血就是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鹤见听来,会被理解成尾形不忿于庶出身份的无力回刺,简直再寻常不过。而尾形也压根不希望鹤见从中咂摸出另一种味道。某种与冬日、鸟,还有鮟鱇鱼锅纠缠在一起的味道,被隐秘地埋藏在老狐狸的长嘴无法触及的积雪深处。

      真正令尾形感到棘手的是勇作。经过那个失败的劝诱之夜,他仍如往常般一口一个“兄长”地拉着尾形说话,只有第一日的言行变得谨小慎微了些,好像生怕尾形会因他前一晚的拒绝而冷落他似的。为此尾形一度怀疑勇作是故意用这种无知到近乎愚蠢的态度来恶心自己的。每当在走廊或训练场被勇作叫住,他都不得不硬顶着一张抹平情绪的脸转过身,以尽可能简短的字句回应勇作的问候,同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快快走掉。

      他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错。若说勇作对女人全无兴趣,那是绝无可能——右手边的艺伎为自己斟酒时,他亲眼看到勇作的视线流连过她的颈子手腕。至于勇作事先探得风声从而有所提防,更加是无稽之谈。他此前从无寻花问柳的经验,关系亲密的朋友也并不热衷此道。直到勇作开口拒绝,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就连烛光都昏暗得恰到好处,足以掩饰尾形自己被女人们依偎爱抚时略显僵硬的动作。

      “都说面具戴久了就会变成脸……难不成勇作阁下的面具,已经化作了他的脸皮么?”

      他摘掉帽子敲了敲手心,又嗤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

      时近黄昏,半轮圆月爬上远山山脊。街头巷尾依次亮起灯火。尾形在街上闲逛。这已是他绕市内走的第二圈。他刻意避开了屯田兵们常去的街道,路上没碰到一个熟人。凉风飕飕地游过后颈,扎得皮肤发紧。尾形提了提外衣领子,快步移到靠墙壁的小径。对面有吆喝月见团子的。每份团子赠一杯热米酒。他要了一份,半是为了果腹,半是为了暖手。

      吃到中途,一声尖锐的鸣响划破夜空。是火车汽笛的声音。车站开放已有相当时日,周遭居民对这长身铁皮的洋货早已见怪不怪。散发着焦油味的白汽一溜溜冒上绀蓝的天,闪烁着点点微光。在尾形意识到之前,他已走到了离火车站这么近的地方。

      上次去车站附近,还是应若竹邀请的那一回。观望着被蒸汽熏染的街景,尾形莫名生出些恍惚的感觉。他有些庆幸没有应承她那时的醉话。假若真的半推半就应下了,大约现下的心境也会变得迥异。尽管找不出特别的理由,但他应是不会喜欢那并不存在的另一种心情了。

      杯中的热气熏得尾形鼻头发痒。他想起若竹提到的有关“半价”的允诺。过去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还算不算数。那家店——千岁亭,尽管门庭冷落,多少也是个料亭。叫女人的业务总该是有的。

      他两三口吃掉剩余的团子,捻了捻沾糯米的竹签,“咕咚”咽下去半杯酒。

      “该死。”

      尾形按着发堵的胸口,骂了一句。

      “好像噎住了……”

      顺理成章,他到千岁亭后的第一件事变成了要水。灌到第三杯茶水的时候,胸中的闷塞终于出现了可喜的松动。他理直气壮地将这次无端噎食的罪过归咎于若竹。倘若她没有主动提过关于价钱的话题,他必不会平白吃那么快,更不会来到这临车站的破馆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没擦干净的茶杯里泛油花的粗茶。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的错,他就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值得怪罪的人。除了他自己。

      事已至此,就算这家酒馆确实寒碜到无从联络置屋的地步,他也会想方设法把人找来。兴许是乘了不多的酒意,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设想有什么不妥。上一回她叫他来这里,也是一样的突兀又猝不及防。

      “我才不是非找你不可呢,”他用筷子尾端戳着茶杯,轻声说,“不就是一报还一报嘛?你上次喊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可都记着呢……”

      吩咐完店家去置屋叫人,他便闭上眼假寐。对面传完了话,忽然冒出一句:“您认识若竹姑娘的,对吧?”

      这句的“认识”显然不单指字面意思。尾形瞟他一眼,没理会。

      “嘿,看来没记错,”那人笑笑,又说,“我还是头回见她跟旁人在这儿吃酒呢。”

      见尾形不搭腔,他躬一躬身。正要离开时,尾形敲敲桌子,又把人叫了回来。

      “白果和醋渍鱼肝。”他把钱往桌上一推,问,“她是这儿的常客?”

      “这几年全靠她照顾生意呢。”店家收下款子,笑着应道,“虽说一次也就点那么些东西,不过有她这样的姑娘赏光,店里多少能显得亮堂。”

      从这两句听来,此人似乎不怎么清楚若竹的私事,早先的搭讪大约只是好奇心作祟。即便如此,若竹会成为这种酒馆的熟客,依然透着微妙的古怪。

      尾形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家的生意,从前也有过一阵好时候吧?”

      这是他从店面布置做出的推测。如果往昔经营也是这般惨淡,这门面安排未免过分铺张了。

      “您眼光真毒。”店家赞了一声,旋即叹了口气,他只道尾形换了个闲聊话题,并未多加留意,“可惜我没赶上那好时候——才来旭川没多久,我就盘下姑母那一地鸡毛,本以为低价赚了个大便宜。谁承想是这么个烂摊子呢?”

      “那还真不走运。”尾形点头附和,做出同情的样子,“前主人经营不善?”

      “也有点吧……”说到这里,那人眼神飘了飘,含糊地应了一句,“其实是得罪人了。”

      尾形“哦”了一声,“不能说?”

      店家抿了抿嘴,鬓角有些湿润。

      “也不是说不得。”他轻声道,“您吃皇粮,想必是不怕这些……”

      “那就说说呗,”尾形由下至上捋着三十年式刺刀,翘起一条腿,“我钱都付了。只听个开头就想打发人,算欺客吧?”

      “哈哈,瞧您说的……”那人干笑两声,瞟了眼尾形腰上的军刀,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继续道,“也对,现在该死的死、该走的走,实际也没人再提。只是经一番折腾下来,这地方到底也只能混到这份上了……”

      “说重点。”尾形打断了他的絮叨,“谁死了?”

      店家犹豫了一小会儿。

      “一个女的。”他轻声说,“十多年前在这儿打杂的,听说有几分姿色。这一带搞开发那会儿,间宫家的老爷时常在这儿宴客,十有八九是那时瞧上的……不过嘛,说是硬来的,没准她自己也想着攀高枝呢……反正没成就是了。”

      “被封口了?”

      “没有,没有。”店家摇了摇头,皱眉,“那事过后,大约是当家的容不下,她几次三番要把生下来的小孩送去间宫家。人家压根想不到她会闹那么大,这下一个子都不出了——出了就等于认下了。那女人也是傻,口口声声说什么钱不要紧,只要孩子过去就成。是可怜她疯了吧,我姑母还留她做工,周济她一口薄饭……哎哟,可怜的都不是地方。上面不收拾她收拾谁呢……”

      尾形望着杯里一丝丝泛彩的油花。少顷,他用军刀柄捅了下杯底,将整杯茶泼在了桌上。

      “后来呢?”他看着慌忙擦桌的店家,若无其事地问。

      “啊?您问那女的吗……死了。说是烧炭过去的,走得倒挺安稳。”

      “孩子呢,”他听见自己问,“她的孩子去哪儿了?”

      “这……这我哪知道啊。”店家抖了抖抹布,干笑着说,“可能也死了,或者被卖到哪儿去了。”

      柜台前来了个掮客打扮的男人。店家过去谈了两句,回来了,陪着笑对尾形说:“对不住啊军爷,姑娘来不了了。”

      尾形怔了一下。

      “若竹姑娘来不了了,”以为他没听清,店家又说了一遍,“她告了病假。”

      *

      直至望见那栋环形小楼,尾形仍在咀嚼“病假”二字的意味。倒不是字词本身有何生疏之处,只因将它们与若竹联系在一起,就变得分外怪异了。许是若竹对他的应召向来有求必应,抑或是在她的形貌上从未见过病容,他一时很难将她的现状同词语的含义对应起来。她和那两字间好像隔了幕镜子墙,要他亲手打破,才能确认得清晰明了。

      四角包铁皮的木门大敞四开。他径自穿过那条狭窄潮湿的门洞,一路通到被小楼包围的院落。院里弥漫着肥皂和炊米的气味。有个妇人在楼梯下方打毛衣,钩针上的毛线鲜艳得出奇。四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在玩打仗游戏,两个扮成日本兵,两个扮成俄国兵,拿着树枝扫把敲来打去。看到尾形过来,他们纷纷停手,以一种混杂好奇与仰慕的目光注视着他。妇人则扔下钩针,急匆匆将孩子们赶到一边,好像稍迟一步,就会惹他发作一般。尾形只作不见,直接上了二楼。

      他记得若竹房间的位置。靠近拐角,与公用厨房相邻。越往房间走,那晚的印象就越鲜明,仿佛随时会从他的脑子里跳出来,再直冲进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屈起右手手指。它们曾隔着湿布擦过她微烫的肌肤,也曾险些拗断她颤抖如幼鸟的喉咙。就像扣动扳机一样,就像把砒霜撒进汤锅一样。那些触感都残留着,洗不掉。或许他不该来这里。

      他还是走到了门前。敲了两遍,没人应。门下没有伸出的影子,门后听不到声音。煤炭和开水的味道扑扑往鼻子里钻。他想起在千岁亭听到的那个故事,手心透进一阵砭骨的寒意。

      “您找这屋的人?”

      一个背婴儿的女人从厨房出来,头上包着发黑的花巾。尾形没说话,点一下头。

      “她有两天没回来了。”花头巾女人将饭盆移到左手,往前送了送婴孩的背带。许是因为他的打扮,她补上一句,“前天中午走的,带着个大木头盒子。”

      她说的“大盒子”,应当就是琴盒了。尾形知道那东西的分量。以若竹的身板,如果身体抱恙,八成是拿不动的。

      他从门前退开,给女人和她的孩子让出路。手心一阵麻一阵回热。他低头看了一眼,那里被门把手硌出了一圈参差不齐的红印。

      花头巾女人突然转过身,问:“您是来查那个男人的,对吗?”

      这个问题来得颇为莫名。尾形打算静观其变。见他没反应,女人有些紧张。

      “今早过来的,不是这附近的……”她飞快地描述一遍那人的体貌,听上去是个蛮潦倒的老男人。

      “嚷嚷个没完,发癫似的,身上一股子陈酒味。”女人咬着下唇,眼中流露几分怨怼,全然是将尾形当作附近巡管的士兵了,“您若管这片地方,劳驾把那男的也……啊哟……乖乖……”

      正说着,背后的婴儿哭叫起来。花头巾女人连忙将孩子转到胸前,另一手将盆顶在头上,小碎步回了房。那哭声在楼道迂回曲折。听着这嗡嗡的动静,尾形只觉自己的脑壳也要跟着震开一道缝了。

      “这都什么破事。”他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抽出一根烟,点上了。

      显而易见,若竹九成九没生那劳什子的病。她失踪了,在某个预备上工的中午。置屋是知晓此事的,为了掩饰,对外打出了病假的幌子。至于她是真的下落不明,还是在置屋安排下去了哪里,都是他难以探知的了。

      实际并非一切都无法可想。譬如若竹的家当,理应还留在屋内——门是锁死的,依那个花头巾女人的反应,这两日也没有外人进出她的房间。房子是置屋分管的。如果置屋确信她遭遇不测,定然会派人将东西移走。往积极的方向考虑,她可能只是暂住他所,说不定正是置屋安排的某个新任情夫的别居……

      香烟烧到了手。尾形换了一支。不知什么缘故,这玩意似乎比往常消耗得更快。

      也或许她是真病了,得了急病、出了急事,临时住进医院或是哪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家里。她总该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除非她们住在集体宿舍一类的地方,像是置屋或混居的长屋。可她若有那般情谊的友人,还会在那晚约他出来喝酒么?他不清楚。说实在的,他但凡对她除自己以外的人际有过一丁点了解,都不会对这问题没有一丝头绪。他连她的大半身世都是从市井人言中听来的,更何况其他呢。

      他不是不能够了解她,也不是没办法去了解。他只是很少刻意去做。以前他还会说服自己这么做毫无必要。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害怕。这是个愚蠢的结论,他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某个荒诞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她会逃走吗——这会是一件关于脱逃的兆示吗?如果是临时起意的突发行为,或是伪装成上工、做给外人看的表演,她不带多余物件,好像也有了合理的解释。然而她会做下这样惊险绝伦的赌注吗,她对自由的渴望已经膨胀到非要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时刻,断然出奔的程度了吗?也许他该回车站问问。可是两天了,火车站人来人往,还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他曾以为自己是能抓住她的,不是她的一些想法,就是她的性命。总有一样是能握在手上的。他近乎笃定地相信着,然后屡屡遭受了挫败,且丝毫没有从中吸取过教训。现在报应来了。她消失了,甚至没有打过一声招呼。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握住她。只是她给了他这样的错觉。仅此而已。

      还剩一种可能。他不愿去想,它却止不住往他的脑袋里钻。

      她很可能——说不定,已经死了。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死了。

      尾形在烟盒里寻找下一根烟,摸了个空。他已抽完了剩在里面的四条烟。他将纸盒揉成一团,对着墙缝摁灭烟头,站起身。可能是坐得久了,也可能是烟草摄入过量,他的脚步多了一点虚浮。

      接下来的几日,他到过火车站,也去了医院和诊所。结果是一致的一无所获。花街那边,掮客、乃至他先前召过的其他或与若竹相识的艺伎,一概以“不清楚”“病假”作答;问及是什么病、病多久了,只闪烁其词,给不出个准话。至于那个与若竹相熟的小舞子,还没问几句,她竟先哭出来了,抽抽噎噎地满口“不知道”“请别再为难我了”,烦得尾形转身就走。他还没闲到能把时间浪费在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身上。

      他其实也料到了,从花街入手,很可能探不出个所以然。行规如此,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很多见不得光的事自己人说说就罢。轮到外人,便会空前地团结,像一大块吸纳所有声音、却不吐出一声半响的棉花。违背规则的人会被逐出圈子,他们深谙这种家庭游戏的残酷。连接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亲爱关系,只有利益和为数不多的身家。

      但他没法不问。即便明知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他也不得不问。他没得选。

      在那之后,他又去过若竹的屋子两次。依然上着锁,依然空无一人。只是第三次去的时候,他撞见了那个青森来的老妇。若竹的房东。她收着置屋的钱,说的话也十分令人难懂。他心知多半探不出什么,就随便指了一下若竹的房间,问她是否知道屋里的人去哪儿了。

      他以为老妇会说些和置屋的人一般的话搪塞过去,用那难懂的青森方言,或者干脆缄默不语。确如他所想,她没有回答,但也不是无视他的提问。她以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注视了他一会儿。许是那眼睛太浑浊,他只读得出一些惊讶、愁苦的情绪,此外便是一些让他不大适应,却有点熟悉的东西。

      胸口某处隐隐发冷。尾形后退一步。老妇没再做什么,一步一步上了楼。他也没再问什么,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板下了楼,走出包铁皮的大门。

      这时他想起来了。外婆眼底也流露过类似的东西,有时对着灶台边上煮鮟鱇鱼锅的母亲,有时对着独自打鸟回来的他。

      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因为那老妇与外婆的年岁相仿——连装束都有几分接近,他才产生了这种毫无道理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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