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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沉默沉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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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一直有个卖小零件的贩子,以前他在平民区吆喝,卖洋蜡。后来他发现明月楼里头没主,在里头卖些一次性的小武器,谁要是还没有自己的专属,可以买两把暂时防身。再后来大家都有专属的了,明月楼也有了自己的主人,所以这贩子跑城门口去了,在城门口找了个地方,在城门口卖点玛瑙珠串。
他从来都没淘汰过,他老奸巨猾的生存在京城,没有人注意他,可是京城人来人往,人人都从他这买过东西,又没有人不注意他,他平凡又特殊地苟活在大赛里,当着最平凡的官榜第十三。现在,他最后的栖身之地,变成了沧海客栈到明月楼的那座小桥下面的空隙,他没有主场,自始至终也没有找到,他踽踽独行、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今天清晨的时候,他被冰冷的风刺醒,一睁眼,还没等他坐起来,就瞧见自己脸前有个大脊梁骨,这贩子吓一跳,一声惊呼,差点就拔腿跑了,可是他喊了这么一声,对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瑟缩在那里,背对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一动不动,他高高束起来的头发洒下来,好像身上爬了一条黑龙。
贩子抄起自己那把小刀,蹑手蹑脚朝着这人过去,他悄悄到了对方身后,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出一个手指头,从那人身后,在他肩膀上点了一点,可是他点了一下,或许是点的太轻,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一心一意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贩子又加了点劲头,“啪”的一声拍了那人一巴掌,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缩回手,端着匕首如临大敌。
那人倒是动了,可是也只是抽了一下肩膀,那贩子如惊弓之鸟,可是对方只是沉稳道抬起头来,连第二个动作都没有。
贩子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身子,想要转到这人前面,看看他到底是谁,然而就在他出脚之时,那人突如其来站起了身,这一站,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贩子蹲在地上,像个卑躬屈膝的蝼蚁。贩子不敢动,就这么抬头盯着男人,他看见男人拖着步子,一点一点把脚挪动,真是在地上挪动,鞋底擦过泥土,发出“嚓”的声音,男人“嚓”了两下,到了桥墩子那里,贩子这才惊觉,在桥墩子那靠着一把大刀!
男人伸手抓住了刀柄,刀被男人一动,九个刀环争鸣作响。贩子“激灵”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用匕首对准了男人,剑拔弩张之中,只有流水他们身边经过,叮叮当当。
可是对峙了半晌,男人并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贩子他,迈开了一步,脚步拖地,刀刃拖地,整个人都好像拖在地上,稀里哗啦。他稀里哗啦的直线上岸,稀里哗啦的走,刀刃擦过地面,好像磨刀,蹭得渗人,贩子谨慎地跟在男人后边,想看看这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现在来这,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失了魂似的顺着小道走,一个在后边蹑手蹑脚地追,两人一前一后,直着向着静月湖走去,静月湖旁边就是明月楼,从明月楼前过,明月楼大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几个,睡得东倒西歪,昏天黑地,不省人事。男人鬼魅一般擦过明月楼前,向着静月湖走去了,静月湖上风平浪静,顺东去望,能看见那东方天边的鱼肚白。
男人一脚踢到了湖岸上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向前,在不远处停下来。石子停下,他也停在湖岸上,蹲下身子,摸了摸,摸到了地面上的卵石,他挑了一块,随手往湖中一丢,石子落进湖中,“噗通”一声,惊起来一束波澜。
男人站起来,扭头,东西看了看,这一扭头,正好让后头的贩子看到了他的面容,贩子捂住嘴,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得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人他认识,以前从城门那白嫖过他的红玛瑙——这不那官榜第九,“断山刀”段京吗?
就在这时,段京拖着到前行几步,一脚踩到了水里。
踩到了水里,段京好像有些震惊,他低头看看脚下的水,又俯身摸摸水花,这才站起身来,而后,他将断山刀往身后一背,纵身跃起,这就要轻功水上漂。
可是现在是早上五点。
早上五点的京城不会随着人们安睡而寂静,它只会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喧闹的更新,而这场喧闹,就从沸腾的静月湖开始。
静月湖上大雾四起,段京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大雾之后,白浪滔天!贩子再也不能这么看下去了,他看明月楼前边有人,便大声喊叫起来:“救人啊!段京要跳湖!!!”
季月明被这声音惊醒,头一下撞到栏杆上,自己撞出包来,可是他连摸都没顾得上摸,站起来便问:“段京?哪?”
贩子指着大雾弥漫的静月湖,急得跳脚。
众人稀里哗啦都被吓了起来,心跳没来得及平复,便七手八脚奔了静月湖。大雾间,一人独脚立在木桩子上,身后背着一把大刀,他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尊雕塑。
章禾洛急道:“师父,快上来啊!”
可是段京好像没听到一样,依旧直直站在那里。周围的木桩在下沉,一个接着一个。谢东临急得直转圈,他左手揪着唐榷,右手拽着李孤介,想要找个地方上湖,可是他连轻功水上漂都不会,只能在这干着急。
唐榷左顾右盼,看上了静月湖旁边的树,他抄起板斧开始伐树,可是这大树也在更新,他砍掉一点,就长回来一点,李孤介看他墨迹,飞身上树,撅下树杈来,而后,他力拔山兮把那将近半棵树的树杈伸向了段京,吼道:“段京!拽着!”
可是段京依然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他脚下的桩子开始下沉,水很快就漫过了段京的半个身子,继而转瞬就到了段京心口,正在这时,那贩子又叫起来:“这边又跳下去一个!”
一席白衣飘过静月湖的湖面,就好像是谁家的仙人腾云驾雾,他隐匿在白雾里,仿佛和白雾融为一体。
“季月明!现在在更新!”唐榷喊,可是无济于事。
在白浪之中,两个影子隐匿与湖面,直到最后,踪迹全无,岸上人全“劈了扑通”下了水,可是水上哪还有这俩人的影子。
......
从昨天晚上开始,段京就发觉自己已经废了。
他听不到声音,看不到东西,也说不出话。虽然伴随着这些,但是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再跟着一具壳子乱跑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周围,不敢迈大步,只敢拖着脚步走,他一手在前,预防撞墙,刀又拖在后面,预防偷袭。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到了哪里,只知道在这一刻,他真真正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不管是京城,还是他相见的人,他一个也看不见了。
他在混沌寂静中流浪,不知道要流浪到哪,秋末初冬的风把落叶全盘卷起,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惊起寒冷一片,还有无限惊慌。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他瞎摸着走到了个风小点的地方,他把刀靠在一边,就蹲在那休息,他在那瑟缩着,越等心里越着急,领略过温暖,其实谁还想孤身一人?
到后来冻得麻木,他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季月明,你能不能来接我。”
他在那半梦半醒,幻想过上百遍自己见到季月明的场景,可是每次梦醒,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寂静,还有口不能言的无助,都在残忍的告诉他,季月明根本不知道他在哪。段京向来胆大无畏,可是今天竟然少有的害怕起来,他怕自己永远被困在这,再也看不见季月明,他甚至想着,是不是大赛已经毁了,他们都同归于尽了。
直到某一刻,他感觉好像有什么在他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感觉错了,或者冻得太冷,出现幻觉了,他缓慢得将冻得僵硬的身躯站起来,摸回自己的断山刀,他不能说话,只想去看看面前到底有没有人,他继续顺着他臆想的道路往前走,可是前面却什么都没有。
段京在心里道:“一定是幻觉。”
他继续向前走去,正在这时,他觉得自己脚底下踢到了什么,他蹲下身子,摸到脚下有圆圆的东西,而且很多,他脑子里一转,迅速想到这里很可能是湖岸,因为整个京城,再没有别的地方会有这么多的卵石了。
他将手中卵石扔出去,可是听不见回音,也对,他本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啪”的一脚踩进水里,他震惊的蹲身摸摸脚下的水花,脸上肉眼可见的喜悦起来。
他辨认不轻东西南北,但是他知道这里有个湖心洲,所以,不管他现在到底在湖的哪一岸,只要上了湖心洲,季月明在楼上就能看到。
好久没有轻功水上漂了,五感尽失的轻功水上漂更是没尝试过,可是他心里着急,毫不犹豫,他等了太久太久,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怎么可能放弃呢?
可是老天不好好待他,他才上了湖,就觉得脚下水波不稳,他尝试再往前走,可是却走不动了,大浪将他一卷,卷得跑了偏,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知道自己歪打正着的踩在了一个桩子上,他完全不敢动弹,只能直直立在桩上。
水雾凝在他的手背面颊,让他想起来他某个早上在湖心洲见到季月明的情景,他知道老天都不肯放过他,也迅速判断出来,现在是早上五点。
忽然间,他脚下一空——
水迅速裹遍他全身,然后抢进他的口鼻,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根本就没有还手的余地。他不甘,不甘有用吗?有些事是不甘就可以做到的吗?他无畏,无畏有用吗?有些事是无畏就可以做到的吗?他到底还是一个死的结局,他想着,或许他就会从此孤独的淹没在这里,悄不声息,与他奉行的轰轰烈烈背道而驰。
这样也好。
至少季月明不会发现他不见了,不会为了他的消亡而悲伤。等到大赛消失,他也会跟着大赛一起不见踪迹,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段京这个人,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在沉默里沉没,在寂静中沉寂,在黑暗中坠入黑暗。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上一紧,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是一双大手,有着无尽温暖,带着他所希冀的温热。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子,在那人手腕上,一串珠子,转了三圈,多以圈太长,少一圈太短,珠子中间还串着个冰凉的东西,方方正正。
这串珠子,段京摸过很多遍了,每一颗的大小瑕疵他都记得。
眼泪混在水里,不见踪迹,悄悄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