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谷泉yky

51、除了他，谁都不行

　　自那以后，来店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即使不买东西，也能坐下闲聊半晌。很多时候都是肖岩陪聊，他擅长这个。
　　马上秋收了，店里的生意空闲下来。我正在办公室忙着搜罗一些米厂的资料再过几天，就要去上课了，我要让孙教授替我把把关。
　　肖岩看到这些，自然是不以为意的。
　　“怎么？还不死心？”肖岩走进来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我跟前。
　　“我还是想做。”我一边回应他一边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我真的不太明白，都是为农业服务的，卖化肥和卖大米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差别的。记得小的时候，盛夏的乡村，漫天飞舞着各个种类的蜻蜓，红尾巴的、蓝眼睛的、黑肚皮的……小时候不懂事，还经常做些网兜去抓蜻蜓喂家里的小鸡。老师告诉我们，蜻蜓是益虫，是吃蚊子的。可那时候的孩子，能玩的实在太少了，放了学就把老师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回到家，扔下书包抄起家伙式就追着蜻蜓满村子跑。那时候的蜻蜓可真多啊！我们那么多孩子，抓了那么多年，都抓不净。
　　还有青蛙，水稻扬花的季节，每逢傍晚，蛙鸣声便从山上、田里铺天盖地的传来，“呱呱呱”的叫声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的涌进附近的村庄。明明喧嚣得很，却衬得这乡村的夜晚格外的安详宁静。
　　我是有多久没听到蛙鸣声了！最近这些年，城市化进程加快，农村的青年都涌向了城市，也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在城市里落地生根。很多村子都空了，村子里再没有了抓蜻蜓的孩童。可是，我也再没见过那成群结队的蜻蜓在盛夏的天空盘旋。
　　这些是因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生态退化、环境污染吗？包括松江在内的东北三省，拥有着全国最肥沃的黑土地。可即便是这样，农民也需要大量的化肥和农药来维系粮食的产量。如果说这种耕种模式是饮鸩止渴的话，那么化肥和农药就是破坏这一切的鸩毒。
　　前些天那位大叔的话说得不无道理，即便是供自家食用的菜园，也免不了用上农药，因为它高效。可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吗？生态农业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幻影吗？当年的我和袁野都不相信。我们不相信人类不能和绿水青山共存，所以在选择研究方向的时候，我们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生态农业。
　　卖化肥，是我向现实的妥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弃。我想办米厂，办种植基地，用我所学营造一个属于生态农业的乌托邦，然后向世人展示：你们看看，我们的美食和美景可以和谐共生。
　　但这些，卖化肥和农药，我无法实现。别人会说，她一个卖农药的还谈什么生态无公害？当然这些话说给肖岩，他未必会理解。他没见过那种原生态的乡村，也没有对这个专业的信仰。我与他道不同，但我相信我们有可共谋的东西，那就是钱。他需要钱来证明他的价值，我需要钱来维系我的梦想。仅凭这一样的共同点，就足以让他认同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这需要一点时间。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再问。默默地坐到我身边，看着我整理资料。
　　“你快下去看店吧！花蕾一个人在下面应付不过来。”我说道。
　　“都忙着秋收呢！哪有生意？”
　　“那你也下去吧！一会儿花蕾上来还不把我吃了？”
　　我是无意的玩笑，肖岩却忽然严肃起来，“春天，花蕾在这里，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不舒服？”
　　我放下鼠标，有片刻的犹豫，这种犹豫源自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我的想法，“没有。”
　　肖岩暗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我这个人脾气古怪，朋友本就不多。在这个小镇上还能有袁紫蕙，有你，有尹松陪着，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花蕾，说明我这人，还挺招人喜欢的。”
　　肖岩不想继续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随口说道：“说道尹松，他是长在春城了吗？这都走了多久了，还不回来？”
　　事实证明，尹松是真的不禁念叨，那天晚上就回来了。带着他身怀六甲的媳妇儿和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把我和肖岩叫到一起，花蕾也来凑热闹。
　　尹松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我可能得回春城了。”
　　原因很简单，尹松家境不好。家里面还有个正在读书的弟弟，结婚到现在，家里既没出钱又没出力。他媳妇儿倒是没什么怨言，可是岳父岳母哪能心甘情愿？自己宠出来的女儿，结了婚，孩子都生了两个，却连个房子都买不起，一家人挤在岳父母的家里。为了给他带孩子，岳母也不能出去工作，一大家子就指着他和他岳父两个人。这两年，我们的生意刚刚起步，所以我们收益并不稳定。这些所有的不如意都成了让他媳妇儿抑郁的始作俑者。所以，尹松决定放弃，回城里找一份销售的工作，尽快攒够首付的钱，给他的老婆孩子一个交代。
　　肖岩有意挽留他，说道：“兄弟，你再坚持坚持，行吗？我们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你走的这段时间，春天凭借一己之力对抗了整个安平的螟灾，现在安平的老乡们都很认可我们，你相信我，不出一年，我们肯定就会好起来。”
　　在听到我解决螟灾的那一刻，尹松的眼里闪过一道光，然后马上又黯淡下来，“不了，三年了，我等不及了，即使好转又能怎样？这个小乡镇，能让我赚多少钱呢？”
　　肖岩有些急了，没了之前的苦口婆心，直接喊了句：“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们吗？”
　　尹松也有些激动：“我信不信任又能怎么样？我的孩子等不及了。你知道春城的幼儿园多少钱一个月吗？你知道学区房多少钱一平吗？我是男人，我第二个孩子都要出生了，我们却连一个自己的家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肖岩的火气降了下来，说道：“很多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做农业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吗？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尹松空洞的眼神看向窗外，喃喃地说了句：“成了家的人，不配谈梦想。”
　　对话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说道：“尹松，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今天太晚了，你们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和肖岩给你饯行，送你回春城。”
　　深秋的夜，有些凉了。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就是这般景致吧！松江的秋，是最美的，晴空万里，到处是一片金黄。松江的秋，也是最累的。小时候，从来有无暇欣赏这样的美景，收割水稻，掰苞米，每天都忙得腰酸背痛。还是长大了好，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看自己想看的风景。
　　这时候，肖岩从里面走出来，坐在我的身边。
　　我问他：“今天有点冲动呀！完全不像平时的你。”
　　肖岩同样抬头望着天空，说道：“我真的很想留住他，因为有他在，你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有些意外，看着他，问道：“这是什么话？你也是我的朋友。”
　　“可是，他比我更了解你想的东西，不是吗？”
　　肖岩是了解我的，即使他不了解我做的事情，但是他了解我这个人。
　　第二天，肖岩订好了饭店，我们帮着尹松收拾东西。
　　尹松二楼的房间，积压了很多他们的东西。从他女儿出生到现在，他媳妇儿每年都会来住上一段时间，所以，他们的东西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尹松又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什么都不舍得扔，所以不一会儿，大包小包，收拾了一大堆。
　　尹松要我帮他清点柜子里面的材料，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因为东西太多，难免手忙脚乱，不小心碰掉了一个档案盒。盒子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散了出来。我一点一点的整理，无意间发现一张手写的字条。内容如下：
　　尹松，这些钱你拿去用吧！你有你的自尊，我也有我的条件。我真心希望你能去帮春天，那不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我只需要你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后等我回去，你变自行决定去留。请你相信我，也相信春天。
　　袁野 2011.1.5.
　　我的手开始不听使唤的颤抖，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纸上。刚才喧闹忙碌的几个人发现我的异常，都凑到了我身边。尹松看见了，惊慌失措地扯断了纸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看着尹松，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们都坐了下来，听着尹松慢慢的回忆。
　　“一一年的元旦，公司福利，要去日本旅游。本来我才工作半年，是没有资格的。但是因为我的业绩比很多老员工都好，经理就特批了一个名额。我媳妇儿也想去，她就自费跟了去。到了东京玩了两天，我想着怎么也得见见老同学，就联系了袁野。”
　　“他怎么样？他在那里过得好吗？”我明知道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我就是想知道，我想知道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是否开心、快乐。
　　“也好，也不好。”尹松继续说：“我本以为以他家的条件，肯定是吃得好住得好。可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的衣服都是廉价的地摊货，住处也是几人合租的特别廉价的房子，上课之余还打了几份工，所以人也比在国内的时候清瘦许多。”
　　“不可能啊！他妈妈明明已经为他安排好一切了。”我从没想过他的生活竟如此失魂落魄。
　　“他把省下来的钱给了你？”肖岩问道。
　　尹松点点头，“袁野虽然生活清贫了些，但是他很乐观。他知道你和肖岩回到安平创业了，就退掉了家里给租的高档公寓，生活也极尽简朴，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加上家里给的生活费和打工赚的钱，有了一点积蓄。他想要帮你，但是缺少一个合理的借口，然后他碰到了我。他知道了我的困境，就鼓励我来和你一起创业，还把他努力攒下的十万块都给了我。他说，这笔钱本来是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的，但是有肖岩在，你们应该不会为钱发愁。就让我拿去买房子，买了房子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来帮你。”
　　“可是你并没有买房子，那十万块哪去了？”花蕾在一旁插嘴道。显然，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
　　尹松媳妇儿说道：“尹松无论如何也不肯拿这个钱买房子，后来我爸说没房子就不让我们结婚。我妈就劝他，眼看着房子是要涨价的，现在趁着还不算太贵先把房子买下来，把日子过起来，再慢慢还这笔钱。否则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涨价的速度。尹松想想也有道理，就同意了。就在我们看房子看得差不多的时候，没想到……”她看了看我，接着说道：“日本地震了，袁野也……”
　　花蕾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她看着我，什么话都不敢说。
　　尹松媳妇儿继续说道：“事情发生以后，尹松心里很难过，说房子不能买了，他没办法花掉他朋友用命换来的钱。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也没勉强他。但是不知道这十万块要以什么理由给你，也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告诉你，因为我们想着，如果告诉了你，怕你想不开。后来是我下的决定，先瞒下你，顺其自然。直到后来肖岩出了事，你们拿不出钱来，尹松才找了个借口把钱拿给你。”
　　故事讲完了。他们都看着我，看我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表情，会做出什么举动。我该有怎样的表情呢？
　　我蹲下来，捡起被扯断的纸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这是这个世界上，他留下的最后的印记。我的灵魂被抽走一般，不知道怎样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把两张褶皱的纸片小心翼翼的拼在一起，在抽屉里胡乱地翻找着胶带。奇怪！明明就放在这里的，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这时候，尹松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卷胶带。我轻轻地把它们站在一起，又拿起吹风机，一遍又一遍地吹干上面的泪痕。
　　“袁野说，他不怨你。”
　　“什么？”我抬起头，看着尹松并不清晰的轮廓。
　　“他知道他母亲要他出国的念头从未断过，他也明白你不想让他违抗自己的母亲，不想让他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看得很开。他说，反正在哪里都是读书，就好好读上三年，三年之后就回来找你。”
　　可是，他没能等到回来这一天，他永远留在了那个开满樱花的地方。
　　晚上，花蕾找到我，陪在我身边一言不发。
　　“怎么没去找肖岩？”我问道。
　　“肖岩喝醉了，已经睡着了。”花蕾苦笑，“我真不明白，明明该伤心的是你，他却醉成那个样子。”
　　半晌无语。
　　花蕾又说：“姐，你能放下他吗？”
　　“不知道。”我低下头，“但是我知道，除了他，谁都不行。”袁野，你放心，我一定把米厂开起来，把生态种植基地办起来。
　　那一天，尹松没能走成。又过了一天，他依旧没有离开，而他的媳妇儿，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走了。
　　走之前，她对我说：“春天，我决定了，让尹松留下。”
　　“你想好了吗？”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我爱尹松，爱他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有勇气坚强的面对，爱他不管生活有多苦，他的眼中依然有光。我不能让他因为我丢掉这些最可贵的东西。”
　　“尹松有你，是他的福气。可是你会很辛苦，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知道。我是做教育的，在哪儿都能当老师，可是尹松的梦想，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
　　就这样，尹松留了下来，和我们一起并肩奋斗。
　　关于尹松媳妇儿，也是一个传奇。一年后，她通过教师招聘考试来到安平中学，成为了一名有正式编制的教师，从城市女孩变成了农村媳妇儿。她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家庭被迫丢掉工作了。春城的房价一年比一年高，而安平的房子，再涨也买得起。他们用不够春城首付的积蓄，在安平镇里全款买了一套100平的三室一厅，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也许，你会好奇，如此洒脱的奇女子，我竟一直没有提过她的名字！她有属于她自己的故事，在这里不做叙述，我们只叫她尹松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