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我的故事 ...

  •   正月十六,返校的日子。
      走之前,爸爸给我拿了钱,我之前跟他提过要买电脑。
      “春天,走之前爸想跟你说点事儿。”
      “说吧!”我收拾着行装,也没太在意他要说什么。
      “以后别跟高杨走得太近了,不差别的,你们都长大了,会让人说闲话的。”
      我是不怕闲话的,这些年的闲话听得还少吗?但是爸爸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和高杨毕竟男女有别,即使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自己也该注意分寸的,于是很听话的回应了他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前几天,你是不是见到你大伯母了?”
      我放下手中的衣服,“怎么了?”
      “他到处说你没跟她打招呼,说你的书白读了,春天,我知道你恨她,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要不然让人家背后议论,好说不好听。”
      我转过身,看着爸爸,他是一个特别有想法的人,在我心里,他和人们口中所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完全不一样,所以,他的很多话我愿意听,也愿意相信,可是每次提到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懒得和他解释什么,因为越解释,越伤感情。终究什么也没说,继续收拾东西。
      但我仍愿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我的故事本不是什么复仇记,也没什么悬疑色彩,因此不必所有的情节都留在最后。
      我有一个大伯,和爸爸是亲兄弟。但是性格和他完全相反,爸爸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做事敢闯敢干,可大伯则是胆小懦弱,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都是大伯母做主。大伯母能说会道,面相和善,这是我很早以前对她的印象。大伯家有一个哥哥,叫李立春,因为是立春那天所生,还是爸爸给起的名字。我也是立春的生日,比他小三岁,爸爸给我起名叫春天。爸爸一直很珍惜兄弟之间的亲情,更觉得我们兄妹同一天生日,是两家莫大的缘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了我们这个落后的小山村。爸爸看准时机,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贷了点款,打算买一辆货车搞运输,大伯家就想和爸爸合作。
      “你大哥没啥本事,我们自己也张罗不起来什么买卖,就让我们跟着你吧!是赚是陪咱们一起担着,我们就图一个省心。”这是我大伯母的原话,爸爸本就心善,想着买了车也得找帮手,用别人还不如用自家兄弟放心,也就同意了。
      事实上,那几年,他们确是赚了不少钱。我家盖起了当时村子里最气派的砖瓦房,买上了村子里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我和李立春虽然不是一奶同胞,但是胜似亲生兄妹,我爸时常教我说,我们就是亲兄妹。
      这种幸福的时光持续了四年,那一年我8岁,我记得那个冬天异常的寒冷。我爸和高杨的爸爸去镇上的粮库送粮,那个年代,没有粮贩子,农民要卖粮,就得开着拖拉机把粮食运到粮库,等着粮库的工作人员检验,验上几等就买几等的价钱。因为人多,所以通常要排很长时间的队,通宵更是常事儿。
      高杨的爸爸因为没休息好,从车上摔了下来,拖拉机本身有一米左右,加上上面垛着近两米高的粮袋子,所以摔得比较严重,一条腿骨折了。爸爸把他背到医院,镇上的医院做不了手术,又连夜打车送去了县城。第二天高杨妈去了,没经过大事的她到了医院就一直哭,没办法爸爸就在那里等着做完手术。
      这期间,大伯母家要用我们家的货车。妈妈没多想,以为都是自家人,就借了。事实上那些年,大伯家的任何求助对于我父母而言,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们从来没拒绝过。临走时嘱咐大伯开车一定要小心。可偏偏在那一次,出事了。撞了人,而且很严重。因为车是我家的,所以要负责任的,是我爸。那是我对警察的第一印象,不论后来我们如何被教育“警察叔叔是好人”,都抹不掉他们在我心中的那种恐惧,在我8岁那年,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走了我的爸爸。
      我不知道如果我大伯去陈述事实,会不会改变什么。但是在普世的价值观中,他即使改变不了法律的制裁结果,但至少可以宽慰我和妈妈的心,让我们看到他愿意承担责任的决心。可是,我们没看到。事情出了以后,他一直躲在家里,好像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即使这样,妈妈仍旧相信他有他的苦衷,“你大伯本就胆小怕事,再说他就是站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毕竟车是咱家的。”爸爸在看守所里关了一个星期,伤者家属同意和解,才释放回家。他无法想象,仅仅这一个星期,我和妈妈经历了怎样的世态炎凉。
      伤者家属虽然同意和解,但条件是我们要支付赔偿金,那真的是好大一笔钱。腊月二十五,爸爸被关押的第一天,妈妈带着我到大伯家商量这件事。妈妈想得简单,她以为赔偿的事情大伯家自会承担。她还想过,如果大伯家凑不够,我们就跟着赔,不管怎样,得先把事情解决了,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可是没想到,大伯母一反常态,扯着嗓门喊:“谁家的车谁陪,警察都不找我们你凭啥?”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比故事里的厉鬼还要可怕。我当时都懵了,这是我认识的大伯母吗?
      妈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一向不善言谈,但是如果被激怒了,也是毫不相让,“车是你们开的,人是你们撞的,出了责任让我们担,哪有这样的道理?担着也行,我们家已经关进去一个了,钱你们还想一分不出吗?”
      “你们担着是应该的,车是你的你不担谁担?警察咋不找我们呢?”
      “你这么说还有没有人性?”
      “你管我有没有人性!让我拿钱,没门儿!警察不找我,就没我的事!”
      回家那一路,妈妈哭了好久。看着她哭,我也跟着哭。8岁,真是个尴尬的年纪,我一度想着,如果我再小一点,就可以什么都不懂;如果我再大一点,就可以帮妈妈做些什么。可我偏偏是8岁,我理解了什么叫走投无路,却什么都不能做。
      11岁的李立春光着脚追了出来,他抓着我妈妈的手,跪在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婶,是我们家的错,都是我们家的错,你别跟他们计较,只是我太小,什么也做不了。这钱你们先拿,我来还,我肯定还。小婶,别记恨我们,求你了,别记恨我们。”
      我能理解很多事情,但唯独理解不了李立春的眼泪。明明是他们家的问题,明明他们什么都不愿意弥补,他为什么要哭?难道哭的不应该是我们吗?也是从那天起,我恨上了大伯一家,包括李立春。
      腊月二十七,妈妈卖掉了电视。我不能够接受,那是我的宝贝,每天放学,我家都会聚集一群小孩子,坐在电视前等着看《动画城》、《大风车》,他们边看边说:“李春天,你家真好,有大彩电。”那是我的荣耀,我无法接受我的童年没有大彩电。于是,当有人从我家捧起电视往外走的时候,我决定要捍卫它,我抱着那人的大腿,不让他走,一边抱着一边哭。旁边正在数钱的妈妈忙把钱放下,上来拉扯我。第一次,我被妈妈拉了回来。那个人走到院子里,我趁妈妈不注意,追了出去,继续抱住那人的大腿,那时候的电视真的好重,加上松江的腊月真的是冷到骨子里,那人被我纠缠的不耐烦,也恐怕一个不注意摔坏了电视,情急之下。就揪住了我的两个小辫子,我一边哭一边喊:“啊!疼!疼!”直到我松手,他才放开。
      站在我家门口的高杨看到这一幕,手里团了个大雪球,朝那个人脸上打去,那人急了,骂了一句“谁家的败家孩子……”
      没等他骂完,高杨妈就赶了过来,毫不相让,“你骂谁呢?你再骂一句试试?挺大个人死不要脸欺负俩小孩儿!”高杨妈的泼辣全村有名,那人也不愿意纠缠,捧着电视走了。
      妈妈听到院子里有声音,才发现我跑出了屋,她抱起坐在地上的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哭着说:“春天不哭,等你爸回来再给你买个新电视,比这个还好。”我抱着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我不要梳辫子了!我不要梳辫子了!疼!”
      卖电视的钱在我们手里还没有焐热,就被人拿走了,而且远远不够。妈妈恳求他们宽限几天,说好歹过完了年再说。那伤者家属不同意,他们心里明白得很,人不是我们撞的,他们也去过大伯家,大伯母还是那句话:‘车是谁的就找谁赔。’如果妈妈再耍赖,他们还要打官司,麻烦得很。眼看着我们家愿意背这黑锅,就想马上把钱都要到手,避免夜长梦多。
      于是,腊月二十八,妈妈通过村长,找了之前早就有心买我们房子的人,把房子卖了。从那天起,我们家里所有的存款,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那辆货车因为出了事故,一时卖不掉,还停在院子里。确切的说,院子都已经不是我们的了。腊月二十九,我们住进了高杨家的仓库。
      那时候,高杨家不是很富裕,两间砖房,东屋住着高杨的爷爷奶奶,西屋住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他能腾出来的地方只有仓库了。那是高杨家盖新房子之前住的土屋,虽然火炕灶台都齐全,但实在是太过简陋寒酸。高杨爸妈坚持让我们住在他们的房子里,他们去住仓库,妈妈没有同意。我现在还记得高杨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我妈,说:“这事儿闹到现在,我们也有责任。要不是高杨他爸摔断了腿,要不是我遇事儿没主意留着春天他爸在医院待了两天,也就不会出事儿,我呀,肠子都悔青了。”
      我那时虽然小,但始终明白高杨家是无辜的。后来越长大也就越清楚,事情也许是偶然发生的,但人心的善恶原本就在。不在这件事上体现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早晚也会暴露,让你知道,善就是善,恶就是恶。
      那年在高杨家仓库里的除夕夜,我没能吃出饺子的香味。爸爸出来以后,高杨家将年前的卖粮钱借给我们在村子里买了一间旧屋。高杨爸和我爸收拾了好几天,我们才从他家的仓库里搬出来。
      这件事改变了我们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我真的剪掉了辫子,短发一直留到现在,对大伯一家也一直恨到现在。我的妈妈,原本乐观开朗的一个人,因为巨额外债和对大伯家的怨念,变得沉默寡言,长时间心情抑郁加之为了还债高负荷的劳动,导致她的身体大不如前。我的爸爸,原来天不怕地不怕,敢闯敢干,经历了这一场磨难,也慢慢的胆小平庸。他不再想着闯出一番大事业,而是和妈妈一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从那以后,他们俩谨小慎微,除了供我上学,家中再无大事。
      不变的是大伯一家。大伯依旧胆小怕事,大伯母的凶神恶煞只在那一晚昙花一现般出现过一次,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眉善目,但这样的她,让我又恨又恶心,人怎么能够虚伪到这种境地?
      我也开始讨厌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从前我只觉得人性本善,却忘了人性善妒,在我家风光无限的时候,到哪里都能听到谄媚的声音,可一朝落难,全都是明讥暗讽,仿佛是我家罪有应得。
      然而我最恨的,是李立春。他初中没有读完,就早早辍学了,原因是大伯母嫌读书浪费钱。之后,他便四处打工。然后把打工赚来的钱拿给我爸,我爸自然是不肯收的。他也不强求,说着“那好,我都给我妹攒着。”我恨他的就是这一点,他这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善良,让我觉得原本对于他家的那种理所应当的恨都显得过于邪恶。明明是他们的错,为什么我连恨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我和大伯家、和高杨家的所有过往,我记着大伯家的仇,也记着高杨家的恩,更记着这个村子里所有人的冷漠,所以,我愿意听从爸爸给的任何建议,但是大伯家的事,没人能改变我的想法。我讨厌人,人性本恶,所以我宁愿学农业侍弄庄稼,也不选择那些所谓光鲜亮丽实则尔虞我诈的工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