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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家事与国事(二) ...

  •   人这一辈子,总会在不同的时间踏入同样的地点。

      以日间隔的,不过是循规蹈矩,当天和尚撞天钟;而以十数年、数十年为间隔的,便可见证何谓白驹过隙,沧海桑田。

      ——历史的长河中,量变转化为质变,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冬末春初的北方,朱雀大街路面上还隐约看得见没化干净的雪。天气冷,贵人们不愿意出来挨冻,只有零星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普通百姓在卖些百货日杂。

      “谈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年轻的将军把大衣递给身后影子一般的女子。沈夜北的声音四平八稳:“还好。”

      秦兵接过他的大衣,熟练但笨拙地简单叠起来,放进车厢后座上。待两人都坐上车子之后,她才轻声道:“军权收了?”

      “嗯。”

      “那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秦兵后知后觉地反问:“楚宁难道没给你安排什么杂活儿?”

      坐在前排的沈夜北耸了耸肩。

      “修铁路,搞宣传,立宪草案。”

      “然后呢?”

      “还有然后?”沈夜北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秦兵,你想累死我啊。”

      “……”秦兵尴尬地讪笑一声:“哪儿敢啊。我……”

      我以为你会拒绝的。

      “三天后,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

      三天后,某国际绿皮车上。

      面对着窗外倒退的白桦林,秦兵陷入了沉思。

      严格意义上,这还是她两辈子里第一次出国“旅游”(之前随军打仗不算)。出国的机缘很简单:作为家庭教师,随沈阁臣出国考察“西方先进器物技术”——师夷长技以制夷。

      车厢里放着基辅罗斯特有的哀伤乐曲,浓重的卷舌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漂亮的俄族少女和俊美的俄族青年,以及他们那标志性的斯拉夫人特有的金发碧眼。这么想着,秦兵忍不住多看了眼沈夜北。

      二十七岁的混血青年,早已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深邃的灰绿色眼睛掩映在睫羽之下,令人看不透他此时所思所想——可,依旧美得如同一幅油画。

      “这位先生,请问来点什么?”正当她对着他的脸发呆时,一位胳膊上戴着袖章、身形高挑修长的乘务员推着推车走了过来,用温柔的斯拉夫语问。秦兵听不懂俄语,于是一脸懵逼地看向沈夜北,后者居然老神在在地用手指点了点推车上的大列巴和红肠:“这些。”

      他的斯拉夫语十分生硬,生硬到连乘务员都听出来了。后者似乎是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把东西递了过来。等乘务员走后,秦兵一边不客气地啃了口硬邦邦的大列巴,一边笑道:“夜北,你还真是个社交恐怖分子。”

      沈夜北莞尔一笑,只是自顾自咬了口红肠。秦兵忽然鬼使神差的:“真是不对比不知道,你和白人还是不太一样。”

      刚才那位俄族乘务员,金发碧眼确实是金发碧眼,可那耸入天际的大鼻子和近乎惨白的皮肤、近乎透明如玻璃球的眼睛,近看之下确实……非我族类,令人不适。

      白人就一定比黄种人美么?未必。至少混了黄种人血的沈夜北看起来就比那位耐看多了。只能说,经济基础决定审美吧。

      “那是自然。”沈夜北丝毫不以为忤,相反甚至有点高兴。秦兵饶有兴致地反问:“现在人人皆以和白人沾亲带故为荣,你为什么不这样?”

      “我是白人么?”

      秦兵被问住了。

      沈夜北心情很好地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所有兽人都想成为精灵族,但这是不可能的。兽人永远只能是兽人。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兽人,精灵族文明体面的生活就不复存在了。”

      秦兵很少生气,但她现在忽然有点生气。这已经算是公然种族歧视了吧?

      偏偏这时沈夜北还在问:“你生气了?”

      秦兵僵硬地咧了下嘴。半晌,她才缓缓开口:“你这话确实令人不适。”

      沈夜北居然温和地笑了笑。

      “你觉得我在种族歧视。”

      秦兵沉默。

      “可刚才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他道:“是大洋国总统在国会演讲中说的。”

      大洋国,当今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强国——

      秦兵愣住了。她复又反问:“难道生为兽人,就永世不得翻身吗……”

      “生为兽人,你会怎么想?”沈夜北不答反问。

      “我……”秦兵抿了抿嘴:“如果我是上层兽人,我会想办法移民。如果我是底层兽人……”

      她抬起头来,语气坚定:“作为底层兽人,除了种族一无所有,那么大不了就跟精灵族同归于尽——反正我过得不好,别人也别想过好日子!”

      沈夜北微微一笑:“这就是‘民**族主义’的来源。”

      秦兵居然也跟着笑了笑:“你说得对。”

      沈夜北循循善诱:“那么,如果这时有个受过高等教育、见过外面世界的兽人精英告诉你,他们会带领兽人族建立起‘人间天国’,消除贫富差距,让人人有地种、有衣穿、有老婆可以娶,过人人平等、世外桃源的生活呢?”

      秦兵皱了皱眉:“我不会相信这种毫无逻辑的鬼话。”

      沈夜北继而反问:“假如,你是个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没见过外面世界的文盲呢。”

      秦兵仔细想了想,方才恍悟。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火车停了。沈夜北长身而起,背对着她道:“来看看吧——这普天之下的底层‘兽人’,会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刚一下火车,秦兵就被西伯利亚的冷给震惊了。

      她冻得整个人瞬间缩成了一团,感觉自己一张嘴连哈气都会凝成冰溜子。好在沈夜北注意到了她的异状,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让她得以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狗命。

      “我不用——”

      “不想冻死就裹严实了。”

      相当霸道总裁地丢下这么一句后,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自楚帝国“远道而来”的年轻阁臣,仅穿了一身薄薄的西装,就这么穿过夹道欢迎的基辅罗斯民众,信步来到前来迎接的阿穆尔州州长——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诺维奇·谢尔盖面前。

      ——————————

      1910年秋。

      持续半年的“君主立宪”改革,终究还是走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反了!都他妈反了!”

      围宫中,暴躁的摄政王又双叒叕一次摔了桌子。原因无他:楚慕遗诏中定下的三年立宪之期未至,可各地咨议局的新派议员们就开始“作妖”、上表奏请提前立宪、开国会了。

      ——也意味着,仿行东瀛帝国立宪君主制的大楚帝国,皇室权利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架空。

      “殿下稍安勿躁。”

      面对摔桌发疯的楚宁,张弘正保持着他一贯的温文尔雅:“地方议员们的看法也并非全无道理。如今天下自灾荒中稍有恢复,以臣看来,提前结束立宪预备期不失为进一步稳固民心之法……”“放屁!”

      张弘正怔了怔。他似乎也没料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年轻王爷,竟然会如此长幼不分地叱骂自己。

      “放屁!”

      像是不解气似的,楚宁又指着他鼻子骂了一句。孰料万年“老好人”的张弘正这次竟然罕见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御座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殿下何意?”

      “张弘正,孤念在先皇器重你的份儿上,才把你从那南蛮流放之地召回京都,”楚宁眯起细长的单眼皮,冷笑道:“现在看来,你这立场似乎跟孤、跟皇上可不是一个啊?”

      张弘正沉默半晌。

      楚宁于是不再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来牵头,把那帮子芝麻大小的逆臣给打发了!”

      张弘正清癯的身形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快去!”

      “殿下。”张弘正轻叹一声,语气平静:“请听臣……”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孤面前指手画脚!”楚宁暴怒,几步上前走到张弘正眼前,一指宫门,疾言厉色:“现在,立刻去办!”

      “何以糊涂至此。糊涂至此!”

      这几乎破了音的一句出口,楚宁都被吓得愣了愣。张弘正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再无半分从前的儒雅随和。只见这位世人眼中宛如西方耶稣再世、慈善悲悯的、曾经的张太傅,有生以来第一次动了真怒:

      “楚宁。”他毫不客气地直呼了眼前这位人上人的名讳,盖棺定论一般下了谶语:“再不立宪,大楚必亡!”

      ——————————

      地方各府、州咨议局议员,集体上表请奏立宪,绝不是吃饱了撑着、闲的蛋疼之举。

      彼时,楚国早已沦为各列强瓜分盘中之餐,传统社会秩序几近崩溃,可新的秩序却也没建立起来。统治秩序的混乱反而给被打压了几千年商业提供了野蛮生长的绝佳机会,加之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和生产机器大规模涌入,新的生产力早已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可生产力的先进很快就和生产关系的极端落后产生了激烈冲突——

      皇权之下,根本无“法治”可言。人治之下,社会没有可靠规则可言,这些新兴的企业主、“资本”家急需一个能为其经营、扩大再生产提供稳定社会秩序的政/权——

      显然,尚未实现宪政的封建帝国,绝非他们所期待的那个政/府。

      然而……

      宪警部监狱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蒸汽飞鸢随之驶入。坐在囚室里闭目养神的张弘正张眼看了眼窗外,心中隐隐有了种预感。

      所以,当沈夜北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也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之色,反而释然一笑。

      “沈大人,别来无恙。”

      他对面,沈夜北看着和半年前离开楚国时没什么两样,要说不同,大概是皮肤粗糙了不少、也没以前那么苍白了——张弘正知道,那是西伯利亚高纬度强日光下暴晒后的结果。

      “张先生。”沈夜北很有礼貌地行了拱手礼,气质看上去却是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他坐下来,狱卒立刻乖觉地给两位帝国重臣端来好酒好菜。随手给张弘正倒了一碗,沈夜北这才自顾自斟了一碗,抬手:“先生随意,我先干为敬。”

      张弘正也没矫情。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待酒碗放下,张弘正才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沈大人是为挽救大楚而来,还是……”

      “喝酒。”沈夜北笑,回避了他这个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问题。张弘正只得又喝了一口,却听沈夜北提起另一件事:“战后列国和会,大楚外交使臣的主张没有得到承认。”

      “我知道。”张弘正又喝了一口酒。苦酒入喉,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是啊。第一次世界大战,楚帝国作为参战国,虽然胜了,可并没有从战争中获得半点好处——尤其是殖民地的处理问题上,同为战胜国的其他西方列强,直接将原本由东瀛帝国控制的地盘儿转手“送”给了不列颠帝国。

      简而言之,这次楚帝国胜则胜矣,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朝堂物议自不必说,民间更是怨声载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那可全是真金白银地从本就见底的国库、从百姓本就没有半分余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啊!

      “打这场毫无必要的战争,本就是我操纵摄政王所为。”沈夜北放下酒杯,垂眸注视着匍匐在桌上、咳嗽的张弘正:“先生岂会看不出。”

      张弘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哑着嗓子:“劳民伤财,消耗国力。此般一意孤行,只为革命?”

      沈夜北微微勾起唇角:“几千年的诅咒,至此,该结束了。”

      张弘正猛地抬眼,目光亮如焰火:“是该结束了。可结束这诅咒,难道只有彻底毁灭、推倒重来一途?”

      沈夜北不答反问:“先生以为呢?”

      张弘正长叹一声,面露深沉的悲戚:“东瀛、不列颠皆为君主立宪之制,无需激烈革命,只需允许皇权逐步回归制度限制框架之内、不再逾矩,使全体国民得享自主之权,何须先兴兵戈致山河万里于生灵涂炭才肯罢休?沈大人,你……”说到激动处,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你也是平民出身,当知战乱中最苦的就是普天之下的百姓,多少人会因为革命家破人亡,你……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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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家事与国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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