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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抱团取暖 ...

  •   小怪物和“大哥”之间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萧衍对这丑陋的小东西没了兴致,可柳余缺却正相反:他总觉得,这无家可归的小怪物跟他是“同病相怜”的,因而竟平白生对他出几分怜悯之心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萧衍被管家好说歹说“劝”回了私塾,继续被沈安那老山羊胡子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地误人子弟;至于柳余缺,从这天起就留在了小教堂,像观察动物一样观察起小怪物来。

      小怪物时年十一周岁,名字唤作夜北:柳余缺想自己可能是孤陋寡闻了,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姓“夜”的。然而既然夜北自己不愿意透露真实姓氏,他也不好勉强,只能笑眯眯地一摸夜北的小脑袋瓜:“小丑八怪,听你口音也是京都直隶一带的,那你认识沈安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早有了计较。不出他所料,夜北的反应是梗着脖子连连摇头,一言不发。柳余缺注意到,当他提及“沈安”这两个字的时候,后者尚显稚嫩的惨白小脸上立刻不自觉泛起几分红晕,灰眼睛水汪汪地显出了哭相——于是柳余缺赶忙改口:“哎哎,你别哭啊!”

      看这反应,小怪物果然跟沈安关系密切。难道他是沈安的孙子?柳余缺上下左右又打量了一番,连连摇头:虽然都是丑,但这一老一少丑的方向明显不同;更何况沈安是中原人长相,小怪物却几乎是个西洋鬼子,无论如何都没法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

      “你……”柳余缺好奇地扒拉了一下他蝴蝶翅膀似的眼睫毛,笑嘻嘻道:“别说,你眼睛挺好看的。”

      他纯属没话找话,但夜北显然信以为真,并且惊呆了。后者警惕地后退小半步,用一双奇大无比的、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那样子,活像只眉目深邃的狐猴。

      “……”柳余缺决定收回刚才夸他好看的话。这他妈*的,还是太吓人了!

      柳余缺自诩是个小叫花,然而经过长期偷鸡摸狗以及“吃大户”之后,已然积累了一定的原始资本,并在村东边自立自强地搭了个狗窝似的茅草屋,勉强能挨过春夏秋三个季节。一到冬天,这狗窝里晴天漏风阴天漏雪、冷得能把人直接送走,他只能卷铺盖逃到旁边的小教堂,听古德里安那个洋和尚磨磨唧唧地念经。

      现在正是初夏,两个半大孩子挤在狗窝里晚上也不冷不热的正合适。然而夜里多少还是有些戗风冷气,夜北身子弱火力小,一床破被又太薄,到了大半夜就被冻得抖若筛糠——

      柳余缺正做着狂啃大肘子的美梦,哈喇子流了一地,冷不防肘子忽然长了巨口,磨牙吮血,反过来就要啃他!他“嗷”的一嗓子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就见夜北紧闭着眼睛死命咬着自己的左胳膊,两条长而瘦弱的手臂环着自己的腰——要命的是,他一边咬还一边磨牙!

      “我操!”敢情这货是把自己当猪肘子给啃了啊!

      柳余缺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骂道:“你特么属狗的吗?还咬人……操,疼死老子了!”

      他这一脚力道不重,堪堪只把夜北给踹醒了。后者迷茫地睁开双眼,眨巴了几下才看清对方的脸,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啊?”

      柳余缺气哼哼地一甩胳膊,给他看上面带血的牙印儿:“你看你自己干的好事!”

      夜北张了张嘴,惨白小脸瞬间又缩了水,成了个没肉的骷髅。柳余缺胳膊冒着血,心里打着颤,生怕小怪物借着满月嚎叫一声变身狼人——古德里安神父说过,狼人月圆之夜就会发疯,还专吃人!

      夜北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知自己从小睡相就很差劲,半夜啃人啃了不下百次,故而四岁之后便被狗娘养的亲爹赶出卧房,寄居柴房一角,磕磕绊绊长到了这么大,再没跟谁一起睡过。如今在柳余缺这儿现了原形,他心里不止愧疚还很尴尬,尴尬得恨不能把脑袋削尖往地上钻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然后再也不出来见人了。

      “对不起。”他卑微地道了声歉,瑟瑟发抖抱着双臂就要出去。冷不丁脖领子被人拽住,柳余缺的声音在后面懒洋洋地响起:“小怪物,穿这么少出去想冻死啊?回来。”

      “……”夜北老老实实地不动了。柳余缺长臂一舒把他抱在怀里,拍了拍他鸟窝般蓬乱的头顶:“还咬人吗?”

      不等夜北回答,他又威胁道:“再咬人,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出去喂狗。”

      柳余缺几天没去私塾,萧衍就坐不住了。

      他跑来小教堂找人的时候,古德里安正在教两个孩子英语——英语乃是大洋国官方语言,听在萧衍耳中跟鸟叫没什么两样,可没想到柳余缺这厮居然摇头晃脑学得像回事儿似的。再看他旁边那小丑八怪……

      嗯?丑八怪好像有点儿人模样了?

      萧衍眯起眼,仔仔细细将他重新打量一遍。第一次见时只记得这货邋遢得浑似半年没洗澡,虽然不臭却脏得要人命,令人不忍卒睹;可今儿再见时,这货满脑袋的乱发和着一张巴掌小脸一齐洗得干干净净:破麻袋换成了一袭旧袍子,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想必是被柳余缺淘汰下来的存货。

      晌午日头底下,小丑八怪披于肩头的长发泛着金色的光芒,大到夸张的眼睛看着也顺眼许多,仿佛短短十几天之中迅速长开了一样——

      萧衍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把他的小脸蛋儿:“胖了?”

      难怪看着不吓人了,原来是被柳余缺给喂饱喽!

      “嗨,肖恩!”

      古德里安神父十分热情地冲他打了声招呼,顺便给他取了个洋名儿。萧衍上次在他这里吃了顿香味俱全的大餐,对他态度自然也不会太差:“神父大人好。”

      萧衍在柳余缺面前是个混世魔王老大哥,可在古德里安面前却又莫名古板起来。跟着“神父大人”学了半天蹩嘴的西洋鸟语,萧少爷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学渣本质,旋即打了个哈哈、拽着柳小弟以及忽然顺眼的小丑八怪一起回了萧府——雁回村分府。

      夜北第一次进到大户人家里面,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萧府”对于从小就贫困潦倒的夜北而言,显然是个奢靡的新世界,因而他甫一进门就如乡下人进城似地左摸摸、右转转——萧衍冷不丁一瞥,随即冷不丁地发觉:这小东西肤色竟比本村村花、“豆腐西施”刘小兰还要白,而且是白上百倍千倍!

      白得发光,宛若凝脂,把好端端的汝窑细白瓷瓶衬成了一坨做工粗陋的土罐子。

      今年十三周岁的萧少爷,好端端一颗心骤然狂跳了起来。他不无遗憾地想:这么白嫩的皮肤,怎就没长在小兰脸上呢?长在小丑八怪的脸上,真是太浪费了。

      这个时候,萧衍那单纯到愚蠢的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等回京都那天,他要把豆腐西施也带回去,让老爹见见他貌美如花的未来儿媳妇儿!

      大楚民间有句俗话:没什么事情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顿。饱餐一顿之后,向来沉默寡言的小丑八怪闷葫芦终于开了瓢儿:“谢谢萧……”

      他似乎很谨慎地斟酌着词句,顿了下才说完整了:“少爷。”

      “呦,挺会说话嘛!”萧衍大大咧咧一拍他肩膀,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哎,你爹求本少爷给你带句话,让你玩儿够了就回家,知道不?”

      柳余缺张了张嘴,稍稍露出惊愕的神色来。萧衍老神在在斜了他一眼:“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老山羊胡子就是他爹啊。”

      柳余缺来不及表示他的惊讶。因为下一刻夜北就站起身来,压抑着暴怒,无比冷漠地冲萧衍鞠了一躬,当即旋踵欲走。萧衍连忙一把拽住他:“哎,你干嘛尥蹶子呀?饭还没吃完呢,好好坐着!”

      一番鸡飞狗跳过后,柳余缺总算弄明白了小怪物和老山羊胡子之间的爱恨情仇。原来,沈安早年曾在东北行省漠河地区生活,而漠河算是大楚和基辅罗斯帝国的国界,两国百姓往来频繁,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之所——

      沈安,作为一个家贫人丑猫厌狗嫌、根本讨不着汉人老婆的光棍儿,在这种大背景下只得娶了个逃难过来的基辅罗斯女人当媳妇儿。基辅罗斯主要民族为俄族,俄族是典型的西洋鬼子长相,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眼窝子深得像俩窟窿,早年曾被当地汉人百姓骂做“罗刹鬼”,而沈安的这位俄族老婆很不幸的,就是罗刹鬼中的罗刹鬼——她那头黄发黄得发白,俩大眼珠子赫然是浅绿色的,看人时不聚焦,仿佛是个瞎子。嫁过来之后,这位女罗刹艰难地为他生下了个小罗刹,便因难产而一命呜呼了。

      夜北——沈夜北,就是沈安这失败一生中尤其失败的产物。用老家当地老百姓的话来说,他完美地避开了父母身上所有的优点,继承他老娘黄毛浅眼尖鼻子的同时,又继承了他爹孱弱无比的小身板儿,脸既没有汉人的清正端方,身子又不像洋人一般人高马大,是个令人生厌的小杂种。

      沈安和村里人一样见他就烦,烦中带怕,因而自他记事起便是非打即骂;后来为了讨生活,沈安带着他去了京都定居,可没过几年又不得不卷铺盖跑到了西北——西北的生活成本比东北还要低一些,即便贫苦如沈安,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既然老头儿是你亲爹,”柳余缺万分不解:“怎的他给人讲课你还要扒墙角偷听?光明正大进学堂里听讲不行吗?”

      “他不让我听课,”沈夜北冷漠得有些早熟的小脸上又一次显出了厌憎之色,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难得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在东北老家那几年,我一去学堂别人就欺负我,他非但不管,还骂我是扫把星耽误他赚钱,有事儿没事儿就揍我。而且,因为上次我偷偷去私塾那件事,他又打了我一顿。”

      “……”

      柳余缺和萧衍面面相觑。

      对于沈夜北“悲惨”的经历,养尊处优的萧衍没有太多感触,仅余一点同情罢了。可柳余缺却与有感焉——他自幼无父无母,能长这么大完全靠老天开眼、得了僧人们的救济才苟活至今,别人的白眼儿自然是没少挨,被打被骂也绝非罕有,只是随着年龄增长、生存能力增强,不再依靠别人的“施舍”度日了,白眼儿和打骂也就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如今听了沈夜北的处境,他忽然发觉自己并不是天底下最惨的那一个,心情不由舒畅几分。柳余缺愉悦地在心底笑了又笑,面色却沉沉如水:“可老山羊胡子不是说了让你回家么?毕竟是你亲爹,不会不管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在说屁话——能让自己亲生儿子披个破麻袋到处乱跑半个月不闻不问,能坚持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亲生儿子打得遍体鳞伤,这样的爹,能真心实意地关心这小怪物?做做样子罢了。

      虎毒不食子。可人毕竟是由野兽脱胎而来,“自私”和兽性永远存在于某些个体身上,或许老山羊胡子就位列其中。如果沈夜北没有说谎,那么基本可以推断出这样一个结论:

      沈安,根本就是个管生不管养、自私自利的混蛋。

      “我不回去,我哪儿也不去。”沈夜北用尚且稚嫩的声线冷静道:“我要跟着你!”

      柳余缺指了指自己,有些为难:“……啊?”

      跟着他?他自己活着都很艰难,再带个小屁孩儿还不得活活累死?

      偏偏萧衍看热闹不嫌事大:“哎,要我说,你俩都住我家里得了!反正我这儿没什么人,多两张嘴也无所谓……”

      “不了。”面前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道。柳余缺有些吃惊地瞄了沈夜北一眼,心里正想着这兔崽子怎么跟自己想一块儿了,结果一转头,四目相对之下,沈夜北居然羞涩地对他笑了一下,睫毛弯成一扇好看的弧形。

      ——不是假笑,也不是冷笑。这个可怜的、早熟的小少年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展现出天真可爱的一面,以至于柳余缺恍惚之中觉得,太阳大概是从北边出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抱团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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