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四、帷幕 ...

  •   这是,哪里?
      天似穹隆,笼盖四野,是不安的帷幕悄然揭开。
      远处,是无限伸延的高楼大厦,钢铁森林,在灰蒙蒙的天际之下,寂寥而无色无声地,摇曳着。似乎是要下雨了,这将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雨。
      但,在这洁净的雨世界即至的瞬间,一股杀人的窒息感,油然而生,越发的真实可感,致使从脚尖到颅顶都透着冰冷凝结的——
      死亡气息。
      闪过头顶的,霎时,是苍白的闪电,片刻后是冲击人心的一声惊雷……
      黄陌文猛地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耳畔奏鸣着骤雨般的敲门声,莫非这便是方才的醒梦惊雷?不,黄陌文清楚地知道昨夜自己目睹了什么。那在门口的又是谁呢?
      整理好着装并洗漱完毕后,黄陌文半疑着打开门,却发现一张贴着创可贴的脸映入眼帘。他倚着墙壁,左腿拖在身后,虽然是受了伤。黄陌文的眼中闪烁着惊疑:“你……”可他下一秒忽然想到,若是将他受伤的形状道出自己便暴露了,于是改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森左臂撑着墙,闭上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黄陌文想起了昨夜周末对大森的嗔责:“至少也还一下手啊。”他那么高大,应该不是很容易被打倒。不过因为不会说话吃亏或是被人欺负也是在意料之中。黄陌文对这个哑巴的厌恶清释了些许,第一次生出恻隐之心。他挽住大森的手臂,环绕自己的脖颈,将他撑立起来。
      “走吧。”黄陌文淡淡地道了一句。大森有些迟疑,不解地看着眉目低垂的黄陌文。可下一秒黄陌文抬起头来,投来温柔的目光:“朋友。”
      大森起先是有些无措,但随着黄陌文的扶助下缓缓向前移动时,他也露出了有些歉疚的微笑。
      清晨的街道上虽是行人稀疏,但也会不时有人向这对搀扶着向前的少年投来异样的目光。起先黄陌文是在意这些目光的,总归觉得有些羞耻,不过一想到大森倚在长凳下恬静而平淡的脸,和拉扯着受伤的身体来自己家门前敲醒本会迟到的自己,他又对这个谜一般的少年充满了敬意,也就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怎么说呢,这个家伙。”黄陌文感受到了大森身上的一股暖意,感觉他体内是有一团焰火在燃烧,“真不知道是该让人喜欢还是讨厌。”他有着一个真正的少年身上的刚气与阳武,这是黄陌文可望而不可即的,不禁生出些羡慕。
      “大森。”黄陌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着问大森:“你几岁了?成年了吗?”
      大森愣了一下,继而抬头思考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过生日了吗?”
      大森摇了摇头。他望着黄陌文,就好些第一天那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黄陌文浅浅地笑着:“我成年了哦。”
      今天的天气不像他梦里的那样阴暗,反倒是和前几天的周末那样晴好,无风也无云。等他将大森安顿在座位上时,阳光斜照进来,洒在大森伤痕累累的脸上。黄陌文这才想起自己原是因为同情才将他一路扶过来的,而他所做的一切,似乎又违背了他信奉的原则。他很久没有主动过问别人的生活了——除了周末——与别人的过度往来只会招致麻烦。但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了解这个人,像第一次见到火的原始人,觉得火很惊艳,很美,很温暖,而过分接近,又将被灼伤。
      “为什么,你不会说话呢……”黄陌文的喃喃中带着些遗憾,和最初的同情。虽然黄陌文清晰地记得大森被打的事,但后来他跑出学校之后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都不清楚,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印象中自己看到了一个烟灰色长发的少女,之后便是模糊一片,仿佛那才是个真正的梦。
      “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我又是怎么睡着的……”黄陌文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仔细回忆着,奈何根本毫无头绪。干脆不去想它好了,都是麻烦的东西。背后有人戳了他两下,黄陌文头也不回地接过纸条:「你还是不要和我来往比较好,有人找我麻烦,不想连累你。」
      校园欺凌的危害黄陌文也是有所耳闻,如果不作为,情况只会进一步恶化。不过凭着大森一己之力似乎做不了什么,加之他又不想去揭发他人,着实是很难办。黄陌文又开始为难,在模糊的友谊与明哲保身前应该如何抉择?
      “有麻烦应该解决才对。”
      黄陌文转过身去望着低头沉默的大森:“沉默只会助长恶的气焰,根本不可能解决问题。”大森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确实,在疾苦的人间,我们要忍受许多磨难与煎熬,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忍受着。但是有些事物是不能容忍的,如本不应该出现的恶。这种容忍不是善举与美德,其本身就是一种恶。”黄陌文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说,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究竟是对大森这样弱势群体的同情还是本身所具有的正义感,他只知道大森似乎是被他鼓舞或感染,整个人振奋起来,重拾了精神,激动地不住点头。
      「谢谢你,朋友。」
      第三次看见这样的字条,黄陌文的内心已无太大的波澜,只有单方面的承认,他只管默许就好了,不用在意大森怎么想。但每次的情感又似乎都有微妙的变化。
      “那么,下午的体育课……”
      因为不久后要体育考试,一直停止的体育课回调了。不过大森自然是没有办法去上了,他思考片刻,接过一张纸条:「到时候带我下去看看吧。」
      那也是下午的事了,下去看看也好。中午放学时黄陌文在路上这么想着。扶着大森到食堂后,他自己一个人回到家中,更换衣服。要不是为了下午的高强度运动,他才不会大费周章地特意回来换衣服。
      “虽然有时候也会在操场上跑几圈,但似乎还是不够的吧……”黄陌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脱下上衣,当脱到最后一件衬衣时,他忽然感到左臂一阵刺痛。惊疑之余,他脱去衬衣,霎时睁圆了双目:
      自己的左肩下方,清清楚楚地划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刀痕。好在伤口很细,也不算长,已经结痂,却仍然足以让黄陌文惊魂未定。
      骤倏,他猛然想起昨天那个可怖的夜晚。机械般地转过头,望向课桌,一把银色的美工刀静静卧在洁白桌面,锋刃沾染些许暗红的渍迹斑驳。黄陌文又一次感到了被人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赤裸上身的他奔向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发疯似的冲洗渍迹的刀口。
      无意间的一瞥,让黄陌文的目光又迅速转移到了桶旁的垃圾桶中:
      数不清的殷红的纸巾堆叠在桶里,像安静燃烧的火。
      “怎么会……”黄陌文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如垂死挣扎的人贪婪吮吸着最后的空气;心跳不断加速,如雨点般的“咚咚”声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又要干什么。
      “唔呃!”
      水池中的水溢出,滴上黄陌文赤裸的脚背。他似乎醒了过来,急忙关上了水龙头。
      “昨天,怎么会呢……”虽然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自伤了,上一次是因为什么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但每一次都会让他心有余悸。他怕死,讲真的,打心眼里的怕死。“难道我对那两个人,真的有什么偏见吗?”黄陌文摸了摸心口,平复下来,“还是不要去想为好。”
      的确,直到下午去上体育课时他都没再想起过这件事。
      他架着大森艰难地下楼,虽然只有一层,但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大森好像很轻,却让人感觉很重,黄陌文不知道这种矛盾是物理上的还是完全出自己内心的暗示。向体育老师说明情况后,大森便坐到了篮球场旁的凳上,看着同学们做伸展运动,热身,进行体能测试。体育课是几个班一起上的,除了黄陌文他们班外还有另外三个,包括周末所在的13班。
      绕着操场3圈跑完,大都累得气喘吁吁,而黄陌文却还气力有余。在他漫步放松时,他看见周末去长凳边找大森了。周末细心地蹲下身,卷起裤管,抚摸着大森的左腿,抬头似乎在询问他的伤势。大森强颜欢笑着,摇了摇头。
      “有点扫兴呢。”黄陌文挠了挠头,“去我的老地方吧。”
      在他转身离开时,他并未看见大森向周末打手语:
      「晚上能帮我回家吗?」
      “黄陌文呢?他不是你邻居吗?”周末其实不太愿意再经历一次昨天那样的尴尬情景了,但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群体她还是比较在乎的。
      「他最近情绪好像有一点波动。」大森的目光里似乎含着些许歉疚。思量过后,他决定不把昨天夜上听见对门有人嚎叫的事告诉周末。周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看着大森又打了个手势:「可以做朋友吗?」
      “可以哦。”周末站起身来,摸了摸大森的头:“恐怕只有我能和你自如地交流吧。”两人并未注意到早已不在操场的黄陌文,黄陌文去了他自己的一方净土。
      在学校内的西侧,有一条沿河而建的廊道,镜头有一个小亭台。翻亭台,便可隐身于一片假山之后,是个视觉死角。黄陌文常常在以前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来这里“独处”,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他抚了抚自己的左臂,叹了口气:
      “好久没有一个人想事情了。最近好像,又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了,真伤脑筋……”
      当黄陌文爬上栏杆,翻至亭台后方时,却发现自己平时的空位已然被占领。
      烟灰色的垂肩长发下,一张有些婴儿肥的脸。小巧的鼻梁上架着精致的粉框眼镜,迷惘的双瞳正向着树间潺流过的河水出神,口中似在喃喃,但未能耳闻。墨绿色的春衫与身下的草地映衬得很好,和她修长的双腿也很搭,远远望去是个标致的女孩。
      黄陌文被这唯美的画面惊艳——他曾在无数的诗篇中幻想着这样一位忧郁的少女,眉头微蹙,在清澈的水畔轻声吟唱,道尽声声愁苦与迷茫。没想到这样的画面竟在眼前了。
      “她是……”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个夜晚,在他咆哮时幽然飘过的,烟灰色头发的少女。“不是梦,真的是她……”
      少女忽然惊觉,转头望向怔愣地黄陌文,如受惊的鸟儿,迅速起身,掠过他身旁,熟练地翻过栏杆,不见了踪影。
      现在,黄陌文知道他不是唯一一个发现这个象牙宝塔的人了。不过除了这个忧郁的女孩儿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人了,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癖好。
      不过黄陌文还是翻了出去,想要找到那个女孩。当然结果和他本来就不大抱有的希望是一样落空了。他没有再去独自发呆的心思了,反而对这个烟灰色头发的女孩产生了兴趣。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审美取向,特别是对异性。黄陌文喜欢那种忧郁的花朵,轻抚长发案子神伤的模样,寂苦在她们的目光中流连,叹息自绣口中徐出,美得像一幅画,一首诗,一支无声的歌。他记脸记得熟,因此在4个班中他并不认识那张陌生的脸,很有可能是和大森一样的新人。但他不会为了要了解这个女孩去可以做些工作的,这于他而言是浪费时间。一个大森就够受的了,又要长出些新的枝杈来,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回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黄陌文摇着头向班上走去,忘记了正扶着墙缓缓上楼的大森,大森其实倒也无所谓,一个人反正也能应付过来,况且今晚他已经有所准备了。
      果然,晚自习下后,黄陌文选择一个人去散心,但他不会在嘴上说出来的,于是抢在大森“开口”找求帮助前就匆匆离开了。这并不像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这也是他的烦恼之源。被夹在这种模棱两可的关系中,很难受,不知是该承担责任还是该逃避。
      他还是选择了逃避,在四下无人时,背着书包,翻过亭台的栏杆。
      “别过来!”
      黄陌文刚落地,便听得一声惊叫。抬起头,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目睹着一个长发少女正用一把美工刀架住自己的脖颈,锋刃闪着凌人的光。
      “冷静,冷静。”黄陌文向后退了一步,“真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你也有自己的烦恼吧。”
      少女不说话,黄陌文能看见她的眼角有珍珠滚过。片刻后,她淡淡地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黄陌文微笑着,徐徐挽起自己左臂的袖管:“或许,我们有相同的烦恼也说不定呢。”少女平复了呼吸,放下刀,重又坐了下来。
      能又遇见她着实有点意外,黄陌文没有料到。不过这样的状况真的是让他也捏了一把汗。现在,悬着的心放下,他试着接近那个少女。
      “就这个距离,刚好,别再靠近了。”少女望着水中浮动的光,冷冷地抛下一句。
      黄陌文也只好就地坐下,一齐看着在河水中流动的路灯。
      “你是新来的吗?很快就能找到这个好地方也是不简单的呢。”
      回答他的是和大森一样的,沉闷的沉默,如落下帷幕的一出剧。
      “最近令人心烦的事真的也比较多,不然我也不会来这儿。”黄陌文看着她烟灰色的头发,她仍是一言不发。“你的头发是染的还是……”
      “你很啰唆唉。”
      她冷不丁这么一句,让黄陌文尴尬无比。
      “和我那个该死的老哥一样。”她“哼哼”笑了一句。
      “怎么了吗?”黄陌文有些好奇。
      “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这句话语气生冷,仿佛带着悠长的恨意。
      “亲哥哥吗?”
      “堂哥。”少女撩弄起自己的头发,“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但毕竟是亲戚,有着不可逾越的一道沟呢……”
      “喂,”少女又一次打断了他,“你说,活着很有意思吗?”
      “什么意思呢?”黄陌文有些不解,但他怕这个女孩又做什么冲动的事。
      她不说话,抬头看着天幕。今晚没有月,也没有云,繁星在空中流转闪烁。当黑夜的帷幕落下,它们便来到自己的舞台上发散着微不足道的光。
      “像那些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少女的眼中又泣溢着晶莹,“这里,这个世界有许多弱小的人,被人们忽略,被歧视,受着疾苦……活着好累啊,在这个既肮脏又不公的人世。”
      “总会有光亮的。”黄陌文坚定地回话。
      回答他的是夏夜宁静的风。
      “有帷幕,就有戏剧;有黑暗,也必有光明。如果我们仅只浸润于黑暗之中,那么黑暗这词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黑暗不公,那你心中一定有关于公平的准绳,世上也是确有公平存在的。”
      少女笑了,很可爱的笑。
      “真的呢,朴素的辩证法。”她站起身,“该走了。”
      “去哪里?”
      “回家。”少女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不然又要去哪里了?”
      “我送你回去吧。”黄陌文倏然起身,“都这么晚了……”
      “放心吧。听了你的话,今天不会做傻事了。”她也挽起衣袖,亮出骇人的伤疤。“说不定真的有相同的烦恼呢……”她从黄陌文身边走过,留下一缕谜一般的芬芳。“能告诉我吗?”黄陌文望着她无可留驻的背影,“你的名字。”
      少女停下了脚步:“你不需要知道。”
      “这样吗,不过也好。”黄陌文低下头来,继而又抬起。
      “生出新的枝杈就是带来新的烦恼。”
      这句话同时从两人的口中说出。
      少女转过头去,用含着复杂情感的目光扶过黄陌文:“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而后是毅然翻过栏杆,烟灰色的长发如帷幕般落下。
      亭台后的剧,就到此结束了。
      不过电梯的铃声揭开了另一幕剧。
      当周末扶着大森来到公寓门口时,已有两个身影在那里守候了。年轻人的女人,携着一位小女孩。
      “可算是回来了。”年轻的女人松了一口气,“这位是……”
      “我是大森的朋友,会手语。姐姐您好。”周末笑着向两人点头示意。
      女人也笑着帮忙搀扶大森,一边打趣道:“是大森的女朋友吗?这个孩子可是说要当大森的新娘子的哦。”
      “不是啦……”周末有些尴尬,“只是比较熟而已。再加上我外公也是聋哑人,所以对这个群体比较关心。”
      “姐姐你好厉害。”小女孩拉住周末的手,“我一直想学手语,这样就可以方便地和大森哥哥交流了……不过这样的话,还是姐姐更适合做哥哥新娘子吧。”
      大森红着脸摸了摸女孩的头,向周末做了手势。周末蹲下身捏了捏女孩的小脸:“你哥哥讲:有些东西不能瞎说。”
      “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但是罗老师说你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想跟他讲……到底怎么受伤的呢?”
      女子关切的眼神似乎刺痛了大森,他重又低下头来,咬紧下唇。周末焦急地看着大森,终于按捺不住,叹息道:“被人打的。”
      霎时惊异的目光被替代为震惊与愤怒。女子捧住大森的脸,泪水止不住地向下滴:“你个傻孩子,怎么还是这么老实……以前你吃了多少苦你都忘了吗……”
      “明天要带哥哥去医院哦,”小女孩心痛地抱住大森,“哥哥你要把欺负你的人的名字告诉我。”
      大森闭上双眼,思索了片刻,而后望向周末。周末微笑着向他点头。大森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中掏出便笺和笔,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对面的门上。转过身,打开自己空荡房间的门,与周末告别。
      今天的故事,正式落下帷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