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难为》翻斗园长

1、第一章 恶霸孙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啊！”

　　一声不甚清晰的怪响被铜锣声盖过，打更人回头，没看见其他东西，又拿起家伙继续。野猫被吵醒，咪咪叫着相继跑开，换个地方继续大睡。同一时刻和野猫一道醒来的，还有县衙花厅内，卧房床上睡得并不深的老段师爷。

　　“四更了啊……”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不会睡得安稳。老段师爷轻易被打更声吵醒，随后在床上睁眼木了会儿，起身下床。

　　秋夜冷，他披了件厚外衫，搓搓手在嘴边哈了会儿气，又从架子上取下一盏灯笼点上，开门出去。

　　现在还没到时辰，路上看不见人，段师爷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新来的县令一上任就把大家伙儿的精神气都实打实提起来。忙活几日没怎么得过空的老师爷便打算安逸一回，再四处逛逛就去饭厅用早膳。

　　可还没等他扶着石桌石凳坐下，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喊：“师爷！”

　　段师爷抬头张望，看见丫鬟春桃端着水盆，同样些许困倦地冲他招呼：“师爷今日起得好早。”

　　“一把老骨头嘛，总归是睡不安稳……”段师爷走到春桃身边，替她打灯笼照亮前路。

　　两人年岁差得大，且身份也不在一个位置上，自然没话可说。他们无声走了一段，段师爷扭头看着春桃手里木盆，问，“大人醒了？”

　　春桃深叹口气，有些吃力地挪了挪端盆的手，带着丝丝怨气道：“哪里是醒了，分明才快要睡下。”

　　“刚要睡下？”

　　“大人勤勉，怎么劝也听不进去。奴婢这趟去重新烧水，已是四更，再过不久大人又要起，奴婢这夜里，真是没法睡了。”

　　段师爷啊一声，回头眺望，却被高高的院墙挡住视线，他又回身看见春桃眼底浓浓倦意，而且似乎是困懵了，时不时瞥他几眼，双唇微掀眉头紧皱，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段师爷使了个眼色叫她打住，木着一张脸道：“你只是个丫头，做好本职工作才是正道。”

　　是他惯用的平和语气，却没由来带着股浓烈的训斥意味。春桃脸上困倦霎那间没了，取而代之是两颗眼角滑落的豆大泪珠。

　　她从没见过平日里出了名慈祥的师爷冷脸，顿时委屈。毕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春桃干巴巴应了声，随后便端盆哭着一路小跑走了。

　　段师爷又回头虚看了两眼，可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实在无事做，也只得回房打算再去睡个回笼。

　　步子还没迈出几步，闷重的击鼓声自县衙门前响起，生生将人又拉了回去。

　　师爷看见有衙役小跑过去开门，门外男子汗巾未摘下，手上拿着鼓槌，看见门开了，拍拍胸脯大松口气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里头县令大人也听见动静，师爷转头又见春桃端盆水匆匆往回折。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先去门口看看。

　　大门前击鼓的人段师爷认识，是他常去那家张家包子铺的老板。此时张老板正在衙役面前手舞足蹈，说得满面赤红，激动非常。

　　“官爷，唉真是、真是太吓人了！草民一大早上起来，就看见，血淋淋！那孙三……诶！这不是段师爷，段师爷来啦！”

　　还不用等段师爷开口多问，他见着熟人像是又来了兴致，开始喋喋不休地重新讲述起来。

　　据张老板说，尸体是在张家包子铺一边暗巷里发现的。老板清早收拾铺子，打算将桶里污水倒进巷子深处水沟里。他没走两步，便看见一人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张老板也是个眼神不好的，起初望去，还以为是个穿了红衣的醉鬼。他一边唠叨年轻人莫要荒废光阴、勤勤恳恳才是正道，一边放下污水桶，向那人走去。

　　醉鬼体型算是健壮，只是下裤空空荡荡看着着实叫人奇怪。张老板也是走近了看清了才发觉，这地上躺着的人哪里穿了一身红衣，分明是身上破烂衣衫尽数被血染透，远远看去才会一片红色。

　　他惊叫着，连滚带爬跑来报了官。

　　“尸体你可认得？”

　　张老板眉飞色舞，还沉浸在自己恐怖的回忆中，猛然听见声音，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几人回头看去，来的那波人里最前头，也是方才说话的，正是淮阳新任县令夏处安。

　　张老板初见县令，不免有些呆滞，连本人就在身旁也忍不住大着胆凑到师爷耳边悄声去问：“师爷……这是，这便是咱那新上任的县令大人？怎么……”怎么这般年轻，这般……

　　不过毕竟人家是父母官，这话他可实在是不敢说出口。

　　年轻县令听见，眉毛一挑看了过来。

　　也不怪张老板没那眼力见儿，实在是新来的县令大人白净，看着着实像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叫人没法去信他能做个靠谱的县令。

　　可官毕竟是官，总归还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张老板自知说错了话，胆战心惊站在原地，两手揪着衣摆，冷汗直流。

　　夏处安迈开步子，示意后面的人跟上。他一边走一边重又问：“尸体你可认得？”

　　张老板反应过来，忙跟上去：“啊、啊……！回大人，小民认得，是住那东巷的孙家老大，孙三。”

　　夏处安脚步微顿，想起这两日批的卷轴，里面超过大半，都在状告此人。貌似这孙三还是县里出了名的恶霸，他未上任那几月，可谓是将淮阳弄得民不聊生。

　　他本想着等过两日将上任县令堆积的卷轴批完，再专门将那孙三的拎出来，一并处理，好好整顿整顿这被污了的淮阳风气，却不想……

　　“砰！”

　　一声木板砸地的响动突然打断了思绪，夏处安偏头，没看见路上有人，倒是衙役听声辩位先出了手，一把把那藏在废弃旧摊桌下的男人捉了出来。

　　包子铺老板啊了一声，急匆匆迈了几步，直接越过县太爷走上去：“你怎么待在这儿啊你！我说这几日找不着人了，快走！快走！”

　　他动作急，像是捉住了自家外逃游玩的孩子，语气带着焦急关心，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在里头。

　　夏处安道：“且慢。”

　　他看着面前满身脏臭看不清脸的男人，又问：“何人？”

　　男人生得高大，背后却有块被衣布盖住的高耸凸起，约是个大肉瘤的形状，瞬间便将他整个人压弯了下去。

　　张老板赔笑，手还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衫，像是要把人往后扯：“回大人，他他他，他只是个街上流浪的普通小乞丐，”

　　“乞丐？”

　　夏处安目光扫遍乞丐全身，饶有兴趣道，“背上还生个大肉瘤……可是那孙三诉状里，前月将他生生咬了块肉的乞丐？”

　　他也不待人开口，只是突然抬头看看天色，招手道：“那既然有些关系，一道跟去吧。”

　　过了五更，天儿太冷，处处都还是一片黑。

　　发现尸体的暗巷虽说是暗巷，但毕竟那包子铺平日里这个点来往的人也多，再加上张老板看见尸体时的那声惊叫，把人都引了过来，自是一个个都看见了巷子里横死的血人孙三。

　　有许多受不了那血腥气的，扒着墙根就开始干呕。众人远远站在巷口，也没人敢进去凑近看热闹。议论声几乎都要盖过外头商贩人群的熙熙攘攘，很快有百姓看到县衙的大队伍，叫了一声，然后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了过来，一时讨论声更重。

　　衙役呵斥叫他们安静，又围成大圈把人拦在外头，夏处安让他们押着乞丐站在巷外，自己则带仵作凑到孙三边上，仔细看起来。

　　尸体全身布满可怖牙印，破烂衣襟大敞，血肉被撕扯，像是被野兽啃食过的模样。全身上下独独一张脸完整地留着，能让人辨出是恶霸孙三。再顺着看那头颈以下部位，森森白骨裸露在血肉间，实在不像是寻常人能咬出来的。

　　夏处安起身，问仵作：“这咬痕可看出些什么？”

　　仵作答道：“回禀大人，尸体身上齿痕，确是人齿。”

　　“啊？人齿……”

　　“人齿！”

　　有人看看乞丐，又遥遥看了眼孙三尸体，颇具暗示性道：“孙三之前不就遭过一出，这回又是，莫不成真……”

　　夏处安知道他们指的是哪出，孙三同他小弟们平日里本就横行惯了，看见镇上突然多个傻子乞丐，自然觉着好玩的来了。乞丐脑子不好，受了欺负只会傻笑，孙三一行人自然也更加过分起来，一次甚至解了裤腰当街就要往乞丐嘴里尿。

　　乞丐莫名发起疯，身形健硕，每下都用了十分的气力，即便是稍有些功夫的孙三，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在乞丐的全身压制下，孙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叫小弟们来救他，小弟们却看着乞丐张口撕下孙三肉后哇哇叫地跑走了。

　　上任县令爱钱，孙三只送了点东西，县令就没去追究他欺负人家一身伤的事。转头给乞丐打了五十大板，然后半死不活拖进牢房关了两月，直到前些日子才放出来。

　　事情重又被提起，围观百姓听到这话，看着孙三的尸体逐渐骚动。乞丐呆呆被衙役押着，没有表情。

　　有衙役动手微挠鼻尖，乞丐浑身一颤，就像是被吓到想蹲下去躲着，却又被衙役眼疾手快抓住拽起来，动作可谓丝毫也不带温柔，还把那乞丐疼得哀叫起来，随后又往下蹲，自然衙役也又去捉他。

　　如此循环往复，包子铺老板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又被夏处安轻瞥一眼止住动作。夏处安收回目光，叫衙役停下，自己走到乞丐面前弯腰，问：“昨夜你人在哪里？”

　　乞丐畏畏缩缩地抬头看他两眼，眼神空空，没过一会儿又突然地冲他笑，嘴边不知是何时沾上的脏浊秽物，早已发黑腐烂，倒是那口牙还算白净，笑起来虽傻气，却莫名有种难言的得体感。

　　夏处安耐心等人笑了半天，没等到半句话出来。心道这约莫真是个痴傻的，只会胡言乱语而根本没法交流。他站直身子，偏头看了几眼那群探头探脑想看热闹的百姓们，又一摆手，转身：“回去，升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