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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痕(1) ...

  •   天庆七年,近卫大路有公卿偶得一狐,通体银白如雪,光华似月,耳有胎记,形似梅花。公卿爱之,又恐其感铭而离,故将其囚之,并邀诸僚同狎玩焉,不胜残忍。后于初春之夜,白狐挣脱牢笼,遇巡夜阴阳师,遂仓皇逃入阳明门……

      ——《平安物语-志怪谈-其一》

      “御匣殿之君,陛下将行幸此处,请您在垂帘内稍事等候。”

      命妇垂首缓缓退至厢外,隐约可闻松叶色小袿在地上拖曳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简单应了一声,待命妇又回到旁侧稍远的对屋,这才连忙转身,对侧身立于螺钿屏风后的男子唤道:

      “好啦,你赶快出去吧,小心待会陛下看到引起误会。”我略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呃,你应该知道怎么出去吧……?”

      他淡淡应了一声:“知道。”

      “那就……有缘再见啦?”我刚准备挥手聊作和他的告别,这才又想起什么,对他再三嘱咐,“喔对了,你可别忘了刚才答应我的事。”

      “是,是。”他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不慌不忙地微晃桧扇,唇边溢出浅笑,“下次进宫一定告知贵君在下的名字,还将晴明引荐给贵君,是吗?”

      我点点头,目光炯炯,憧憬道:“如若能办到,那可真是有劳了。”

      “能帮到高贵的御匣殿之君,在下不胜荣幸。”他桧扇抵唇,眯着墨玉般的眸子。

      我瞧你倒没这诚意。我看他这般调笑模样,暗自腹诽道。

      但经过方才的合作,也足见他的可靠可信。如是想着,我又难掩雀跃,但因天色微明,加之彼此身份特殊,实在不便多留,于是便催促他快些离开。他着实身手灵巧,不多时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大概几个时辰前从阳明门绕到我这御匣殿时也是这般敏捷吧。思及此,我不免失笑,起身去将竹帘整理好,又打算拉拢格子,却有一抹黄色映入眼帘,冬雪方消,天地尚处白茫茫一片,因而这抹黄色显得更加夺目。

      不知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她才跑到我的母屋里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蜷在角落的小白狐,她半阖着眼,低声打着呼噜。

      她大概……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我轻叹口气,复又想起来更为关键的事——

      我似乎明白陛下为何此时来到这御匣殿了。

      窗外是迎春……

      “当冬雪消融,第一抹春色绽于枝头,若你心仍尚无归属,那便陪朕留在御所里吧。”

      我居然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许是近些日子醉心于阴阳道的学习,许是女藏人更换燃尽的炭火有些过于及时了,以至于我还以为春日未至,更是把我们的约定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嘛……陛下虽给了我一年时间,但是身处御所,又顶着御匣殿别当的名头,怎么可能经常接触到其他贵公子啊,也就源氏博雅之君不避嫌,还大着胆子在帘外和我共鸣乐曲,他吹笛,我抚筝,但我与他毕竟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如伯牙子期一般的知音之交罢了。

      如此看来,难道真的只能安心接受自己的宿命,待在御所成为陛下的女御吗……虽然我不讨厌陛下,但心里总觉得不该这样。

      父亲大人说过,如果我愿意,陛下会直接让我当中宫;我若不愿意,陛下也不会勉强。

      “陛下真心待你,你也要看清自己的心呐。”母亲大人抚着我的手,眼神恳切。

      “我知道了。”我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保护好您和父亲大人,还有兄长和姐姐,您放心,我万事有分寸。”

      “为母的哪还奢求你能保护我们……”母亲大人嗔笑着将我拢入怀中,“就盼望你能好好过这一生便罢,你父亲既是藤原家小野宫流的继承人,势力足够自保,将你护住还是绰绰有余。”

      不够……我表面上连声答应,却只是为了宽慰母亲。我知道这几年各地发生了何事,我知道父亲若不进一步巩固家族的势力,纵使我们藤原小野宫流这一支和叔父所在的九条流能平分秋色,但也只是勉强。在几年前的平将门之乱这件事上,父亲大人和叔父藤原师辅大人就有分歧,而且最后是叔父获得了更多支持。

      若能进宫,倒不失为巩固自家势力的可行之法,但终究不能长久。我也记得儿时随母亲进宫拜访时偶然撞见过弘徽殿女御暗自垂泪的模样,且纵然得宠如桐壶更衣,也不多时便香消玉殒,所以我虽不得不承认进宫是一种方法,但却知道不是最好能保全家族的方法。

      正在我心神纷扰之际,帘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嗅到那熟悉的檀木香,便知晓是朱雀帝到了。

      “陛下。”我端正跪坐在帘后,还不忘伸脚把方才一片混乱中燃烧的符纸残余往裙摆里挪,小狐狸正在屏风后的角落,只要不出大声倒也不会引起注意。

      “阿藤,”朱雀帝声音如水般温润,隐约带着几分期盼,“朕方才看到清凉殿外的迎春开了,想必你这里种的也开了吧?”

      啊,果然是因为这个。

      我点点头:“是的陛下,就在廊外的空地上,才刚开一朵。”

      “这就意味着春天到了……”他幽幽启唇,“冬雪溶溶迎春舒,不知君心归何处?”

      “我心如浮云,漂泊未知途。”我从容答道,“但求磐石稳,不移苍松根。”

      “……阿藤,”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有些许虚弱,气息并不稳妥,“朕越发……看不透你了。”

      “陛下,我……”

      “阿藤,你究竟是如何选择的,你能告诉朕吗?”

      他言辞恳切,让人动容。但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妄自决定,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我作为左大臣家女公子的使命。

      我要寻找更能保全自家的方法,而除了父兄所在的朝堂,对于我们小野宫家来说,我的归属很关键。此时朱雀帝是一定要我给他一个回答了,留或不留,我必须选择。

      脚尖忽然扫到一张符纸,霎那间,我脑内又浮现方才那个男人的身影。此人既是阴阳师,狩衣上绣有贺茂家的家纹,又说认识安倍晴明,且在阴阳寮任职——我是否能假借他的形象,打开另一条路数……?

      仿佛情势豁然开朗,我有了新的主意。于是话锋一转:

      “是的,陛下。”我尽量用平稳语调来掩饰心中忐忑,“——我其实有心上人了。”

      “究竟是哪位,能得到你的心呢……”

      “是一位阴阳师。”我故作羞涩地说,“和我志趣相投,相处起来也算愉快……”

      纵然编个谎话不难,但着实让我有些心虚。还好竹帘低垂,天未拂晓,估计他也看不清我的神色。

      半晌,我没听到他的回话,刚心下不安,便又听到一阵细碎而略微急促的动静,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朱雀帝咳嗽几声,掀开了竹帘一角。

      他大抵是十分不信,便忍不住和我当面而谈,但刚走了几步,便又伴随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到强忍着痛苦,一只手撑在地上——

      “陛下?!”我一时情急,顾不得礼节,伸手去搀朱雀帝,未曾想他也正好瘫软下来,顺势就被我扶住,我这才发觉他似乎只穿了单薄的竹青直衣。此时终究是初春,夜里凉气袭人,他这身子哪耐得住在室外久待啊!

      “阿藤,”他握住了我还未来得及缩回的手,指尖微凉,果然是旧疾复发,我黯然叹气,不自觉蹙紧了眉,“上一次这样握住你……还是在朕元服之前。”

      “陛下,你可别再说笑了。”我嗔怪他,“以后不许再在半夜只穿直衣就出来,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

      “这还不是因为朕起夜看到迎春开了,一时按耐不住便匆匆过来找你了。”他轻声道,“下次不会了,朕向你保证。”

      “可是按照约定……”虽然知道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没忍住小声提醒道。

      “咳,咳。”他的胸膛起伏得剧烈,“朕知道……”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忽然脸色发白,额头渗出细汗,若我没记错,是旧疾复发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

      “你随身带药了吗?”我转头问帘外的藏人,他急急忙忙掏出小药瓶,又碍于礼数踌躇在原地,我连忙招手示意他不用拘礼,当前把陛下的病情稳定才是第一要务。

      从藏人手中接过药丸,我拿起几案上的茶杯,给他和水服下,待看他喉咙一动,药丸入体,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服侍陛下的一定要多留心……”我擦了擦脸上虚汗,又小声嘱咐道,“陛下从小就体虚,以后千万别放任他大半夜的跑出来着凉了。”

      “陛下也是心系御匣殿之君您……”藏人弱弱辩道,又低下头,“说句不该说的,其实只要您陪着陛下,陛下的病情就能好许多。陛下曾念叨过,说儿时患病时每当您握着他的手,他便感觉不那么难熬了。”

      原来是这样么……怪不得方才他那样握住我的手。

      我瞥了眼身后零散在地的纸符和红线,又感受到躺在腿上的他的呼吸渐趋平缓,心里如同一团乱麻。

      “阿藤……”他薄唇翕动,声音微弱,“再陪朕一段时间吧。等朕好了,你可以随时离开……不然,右大臣那边会因朕而牵连令尊……”

      陛下……真的太温柔了。我没想到即使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还在考虑我的周全。

      若我不用顾虑家族,若我们生活在春和景明的时代,我或许真的会本分地当他的女御,然后就这样像无数的女公子一样安安稳稳过下去……

      但是不可能。只要朱雀帝一天手里没有实权,只要下属各国一天还在叛乱,只要父亲一天和叔父处于互相牵制的状态——

      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朱雀帝的话有理,如今在他生病时我离开必然会落人口舌,外人不知我们的约定,只说我是个没好歹的,还会连带着数落父母……

      那出宫去阴阳寮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了。

      “好,陛下,我再陪你一段时间。”

      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这句话,但是握着我手的力度加重了一瞬。像个心满意足的孩童,他似乎睡了过去。

      “初藤大人……”待朱雀帝在我几帐内安睡,侍从被打发出去,我又悄悄走到屏风后,不知何时小狐狸醒了,正睁大浑圆的黑瞳仁看着我。

      “你醒啦?”一夜几乎没睡,我疲劳无比,揉了揉眼问她,“伤势好些了吗?元神有没有恢复一些?”说着我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您明明自己也乏累,却还记挂着我……”小狐狸走上前用雪白蓬松的尾巴将我围住,使我的脑袋有了支撑点,一下子被柔软包裹其中,困意随之袭来。

      “这没什么……”迷迷糊糊间我摆摆手,“只是刚答应过你要送你回信太森林,估计要耽搁些时日了……陛下他旧疾复发,我大概一时半会走不开。”

      “不要紧,我既然已经成为大人的式神,元神恢复了不少,也不急着回去啦。”小狐狸用嘴拱了拱我的手,毛茸茸的小脑袋倚靠在我臂弯,“虽然我法术尚浅,但我会努力保护大人的!”

      “好啦,我也只是业余琢磨阴阳术,估计也遇不上什么鬼怪之乱,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想来也确实堪称奇妙,我没想到今夜只是摆了个阵练习一下阴阳术,便遇到这白狐以及那个年轻的阴阳师,然后又阴差阳错收了白狐成为我的式神……要搁在以前,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和歌自己编的,水平有限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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