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最后三天》岁潭

4、第三章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快去得也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雨渐渐小了不少，只留几滴顽强的水珠还在窗户上懒懒地趴着。
　　外面的世界被这雨冲刷的透亮，被雨困在家里的人开始走出门来散步、闲聊，相互打趣，不过佘宁完全无心注意这些车水马龙。
　　他划开手机，满屏幕的文字就这么叫嚣着挤进了他的视线，好似文字背后那个人隔着距离也在强硬地宣告，自己单独一个人也能自成一个人声鼎沸的世界。

　　——佘宁佘宁佘宁！！
　　——我是万恒！
　　——你能看到短信的吧！

　　看着这些文字，佘宁几乎都能想象到此刻万恒的神态，一着急眼睛就会格外的亮。

　　——你在干嘛呢？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快回我快回我快回我！
　　——不会还在睡觉吧……
　　——我才不信！阿姨肯定一大早就会把你拽起来！

　　猜得还挺准。
　　佘宁扭头望了眼身后被关上的门，虽然客厅此时已经没什么动静了。

　　——对了！你是不是把我微信拉黑了，你竟然把我微信拉黑了！！（手动表情包：磨刀霍霍向佘宁
　　——真烦人，短信什么时候才能发表情包？
　　——……算了，幸好还有短信。而且幸好我还记得你的号码，你不接我电话就算了，我就不信你还能拒收我的信息了。
　　过了会儿。
　　——嗯……怎么还没人回？不会真的拒收了吧！

　　“怎么可能。”
　　佘宁失笑道，却不伸手去点屏幕上的键盘。他只是安静地聆听这份遥远的人声鼎沸，细细地摩挲自己的手指。

　　——行吧，没回也有可能只是暂时没看见，那我也暂且先原谅你吧。
　　——你最近怎么样啊，高考还顺利吗？
　　——考的怎么样？考试完有没有什么安排？有想要去玩的地方吗？
　　——嗯……反正我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嗯。
　　佘宁目光微垂，分外专注地静待接下来的那句话。

　　——佘宁。
　　——我好想回F市。

　　一阵细微的痛感传来，刺痛了他的神经，佘宁这才大梦初醒般缓过神来，发现手指被自己搓红了一大片，指尖处甚至有点肿。
　　他松开自己的手指，又盯着最后两句话看了好久，直到痛感彻底消失，才动作缓慢地把手机靠在书上，然后虚握着拳头，将手指缩进了手掌里。

　　——我查了F市的天气预报，听说最近台风过境，随时都可能下雨，你记得出门一定要带好伞。
　　——其实，我本来提前一个月就已经计划好了，等高考一结束我就回F市找你，可我爸妈前几天突然告诉我，考完试要带我们全家去国外旅游，机票都订好了。
　　——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拒绝他们。
　　——你知道的，这一年来我让他们担心得太多了……

　　好像又要开始下雨了。
　　大概是记忆作祟，佘宁脑海了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果然，不一会儿，楼下突然躁动了起来，他隐约听到嘈杂的相互提醒和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没过几秒，暴雨倾盆，比之前的来得还要猛烈。

　　屋内的短信提示音还在响，也不知道是因为雨大了还是它慢了，频率好像已经远远追不上窗外的雨声了。

　　佘宁把手机拿过来，刚一碰到它，屏幕上就弹出来一句：
　　——对不起啊，佘宁。

　　佘宁陡然觉得心里有点发酸，泪腺几乎在这瞬间把自己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他得很克制才能保证自己的手指不会像这没出息的泪腺一样冲动。

　　万恒的短信还在小心翼翼地弹出来。
　　——我走的时候说过，等一考完试就回去找你的，可是……
　　对面忽然一阵长久的安静，手机屏幕上很久都没再有动静。

　　“可是，你本来就不该回来的。”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突然的狂风大作，盖住了佘宁这句低声呢喃。

　　大雨、大风，呼啸着袭来，窗前一簇簇挂了满树的绿叶就在其中摇摇欲坠起来。循环里无数个无聊的日子，佘宁其实经常会想，这么大的风雨，大概几天后是真的要台风过境了吧……只是他从来都没有机会确认。

　　万恒的话像密密麻麻刻在他脑海里的符文，每一句，每一个字。他有太多想要回复的东西。
　　他想说，我看到你的短信了，我不是故意拉黑你的微信的，我也不是故意挂断你的电话的，可我必须这么做。
　　你应该听你爸妈的话，他们很爱你，他们想让你离这里远一点，你在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
　　至于我。
　　我过得和以前一样，高考谈不上顺不顺利，毕竟像我这样的人，生活已经烂透了，现在还没了未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永远为当时你爸妈带走了你而开心，你也不必遵守那个所谓的约定。
　　因为，我也希望你能飞离阴暗的丛林，拥有更广阔的天空，能快乐，最自由。
　　所以……

　　“不要回来了。”佘宁对着手机说。

　　可是……
　　书桌上的笔滚到了地上，佘宁伸手去捡，已经蓄势待发的泪腺就趁着这个向下的动作偷袭，肆无忌惮。佘宁立即丢了笔，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让红透了的眼眶慢慢恢复正常。

　　可是。
　　他还没彻底麻木，他还是个人，人怎么可能一直保持最冷静的克制。
　　他其实有那么多想说的，有他虽然烂透了但还是想分享给对方的人生。他甚至还想告诉万恒，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法描述的地方，困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他总是什么都不能说，999次，他总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他从没有回复过万恒一句消息。他在命运捉弄中，在混沌里，努力保持清醒。他希望万恒能永远做最初那个天真阳光的少年。

　　可是……1000次了。
　　连爸妈都重复了近千次，“你知道你的未来在哪儿吗？”

　　“你们真的觉得我还有未来吗？”
　　“我没有未来了。”

　　情绪决堤的边缘，他觉得自己疯了，他想，我究竟能不能为自己任性一次。

　　已经过了好久，手机屏幕上还是弹出了最后一条信息，佘宁已经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最后那句话。

　　万恒说：
　　——佘宁，我有话想跟你说。等我从国外回来了，我们见一面吧，好不好？

　　就一次吧。
　　他想。
　　就一次吧，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啊。
　　在情绪决堤的最后一秒，佘宁牢牢捂住自己的脸，在暴风雨里，将所有的怒吼化成了无声的低咽。

　　——好。
　　他第一次按下了发送键。

　　雨势转小了。
　　佘宁把手机关了机，一整个上午都没再打开。就一次，他又恢复了极端的冷静。

　　中午，不远处商场的大本钟刚刚敲响十二下，佘宁也听到了自己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进。”
　　佘母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时，佘宁其实有点惊讶，因为佘母一般不会这么温柔地敲门，生活早已让这个女人不再计较那些细节。
　　佘母是来交代事情的，佘宁知道。
　　他爸妈是做货物运输工作，有时候单子催得急，经常会夜里出车，或者目的地比较远的时候，他们也有可能好几天不在家。

　　“我跟你爸这次也不知道得出去几天，有可能这两天都不在家。”佘母一边利落地叠着衣服一边说，“你自己在家别乱跑，外面那天气一直阴晴不定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哗一声雨就下来了。”
　　“嗯。”
　　佘母抬头看了眼空调：“别自己在家没人管你，你就把空调温度开那么低，真就仗着自己年轻气盛，等老了之后有你受的。”
　　“对了，你们明天是不是要回学校去拍毕业照？拍完了就早点回来，别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学混在一块。你人都毕业了，再打架，通知我的可就不是你们学校，是警察局了知道吗？”
　　佘宁还没来得及回答。
　　“一天到晚的，从来都不让父母省心，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生你……”

　　佘母一直碎碎念到把从阳台上收回来的衣服都整理好，放进衣柜，转身时看到床单上汗水洇干后显眼的痕迹，伸手一扯把床单扯了下来丢进了外面的洗衣机里，回来时看到佘宁正在铺新床单。她望着佘宁，问：“今天早上我听见有砸东西的动静……”
　　“嗯？”佘宁没听清楚，保持着铺床单的姿势，转过头。佘母之前好像从没这么问过。
　　“那动静是你房间里发出来的吗？”
　　“啊。”佘宁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继续铺床，“是我。那会有点头疼，就捶了两下床。”
　　“头疼你怎么不说？”佘母又气又恼，转身又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拿了盒药丢在佘宁床上。
　　佘宁站起来，拿着药研究了一会儿，有点意外：“这是什么？”
　　“我自己头疼的时候经常吃的止疼药。”佘母忍不住瞪他，“按照上面的说明，下次再头疼的时候就吃两颗。”
　　“我……”佘宁其实想说，他的头疼吃药也没用，可看到佘母那张气冲冲的脸，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行吧。”
　　他把药放进了床头柜里。
　　“这两天我跟你爸不在，你记得自己做饭吃。家里有些调料没了，一会儿如果不下雨的时候你下楼去买点。”说完，佘母看见佘宁身上的衣服，好像想到了什么，总觉得有点奇怪，又补了句，“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别乱跑。”
　　“我知道。”

　　佘父已经把这两天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站在客厅里等佘母出来。两个人都收拾好之后，佘宁像之前那样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跟父母挥了挥手，送他们走，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可这次他刚打算关上房门，却又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还没等回头看，佘母就已经走了过来。

　　“你们不是着急走……”
　　“不差这一句话的时间。”佘母看着佘宁，两个人相视两秒后，佘母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妈妈其实一直有话想说。”
　　佘宁完全不记得从前记忆里有这一段，他有点犯傻地愣在原地。

　　“佘宁。”佘母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无比坚定地开口，“我跟你爸都觉得，你要是相信自己还有未来，那你就还有未来。”

　　直到房门被急匆匆地关上，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佘宁才渐渐回过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厨房，里面已经做好的饭菜依旧散着热气。

　　佘宁虽然不怎么饿，但还是坐下来一个人吃完了饭。
　　之前的循环里，他和父母之间不是以剧烈的争吵收尾，就是冷战，没人愿意跟对方和解，他和爸妈之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存在过第三种相处方式了。

　　“嘶——”
　　头又开始疼了。

　　意识到的一瞬间，佘宁立即用手重重地揉了几下太阳穴，可是没用，他毫不犹豫地把脑袋朝桌沿上磕下去，然而几次过后依旧收效甚微。挣扎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冲进房间里拿了一盒药又冲出来，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效，总之再没用，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他潦草地看了眼盒子上的用药指南，随即就水吞了下去……
　　过了将近半分钟，疼痛感才渐渐彻底消退。

　　桌上一片狼藉，佘宁闭着眼趴着。
　　本来今天不打算出门前再换衣服了。他想。
　　可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前胸，最终还是起身，疲惫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