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项二

1、壹

　　镇子上来了个妖怪，就住在我家对面那个黑漆漆的小院子里。

　　后来我喜欢上了那妖怪，十七岁时半夜偷偷去他家，被嫡母身边的嬷嬷逮了个正着，当场让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把我给抗回了家，我爹气的七窍生烟，抡起老树根拐杖就揍了我十几下。

　　我娘来求哭的没人形，反被嫡母骂贱人，贱人的崽子什么货色都看得上。

　　老树根拐杖抽的我整个身子开始痉挛，口吐酸水，明晃晃的红灯笼和绿的沉甸甸的池塘在我的眼睛里搅和成了一团。

　　即使这样，我也一声都没吭，硬抗，不想让看热闹的人从这个深深的宅院里听到一句我的哀嚎，当然，我还是最不想让妖怪听到。

　　可妖怪即使没听到也匆匆赶来我家，护院不让他进，他便跪在两扇紧闭的高高大门外不起来。

　　最后挨到了早上，天边泛起鱼肚白，街上小商贩出来买早点了，我爹怕他被别人瞧见，终于让妖怪进了门。

　　我后背全是鲜血，躺在祠堂感觉阳光都灰扑扑的照在我的脸上，冷的直吸气。

　　妖怪蹲在我的旁边，不说话。

　　可是我感觉有几滴眼泪落在了我的耳侧，热热的粘粘的。

　　“赵小姐。”

　　这么多年，他一直客气的叫我赵小姐。

　　“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这个问题他问过太多遍了。

　　“我可是个，太监啊。”

　　是啊，你是太监，大家都说你是妖怪，别人躲都躲不及我为什么偏偏往上凑呢？

　　“我也不知道，好阿玉，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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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娘很爱打牌九。

　　我小的时候她总会叫些姨娘到院子里来打牌，我就坐在她后面玩她的首饰。

　　她的首饰香粉很多，都是爹买来的，对着窗子堆满一桌明晃晃的刺眼。

　　我爹对我娘很好，可其他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说我娘是花楼里出来的，惯会伺候人的狐媚子，当然讨老爷的欢心，生下来的也是个小狐媚子，比不上正房出来的大气。

　　正房嫡出的姑娘比我大两岁，没有我好看，脸盘子又方又大像嫡母，每次看我都要仰起下巴说话，我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喜欢我，小小年纪说我长得轻浮，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

　　我戴着我娘的石榴花钗子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没品出轻浮的含义。

　　“听说了吗？对面搬来个阉人，晦气死了。”

　　十二姨娘是个包打听，爱凑热闹，那阉人前两天被宫里的轿子抬来时她还撺掇我去看，我没去，因为要抢着跟嫡姑娘上茶艺课。

　　我知道阉人是什么意思，从我娘那儿听来的，她跟她从楼里带来的丫鬟刮沫子说的，说那种人没根儿，一刀切底下空荡荡，通常对女人都不好，要是宫里的哪位老太监来楼里找乐子，姑娘都是不肯上的。

　　前年临镇就来了个老太监，宫里买了处宅子给这九千岁养老。老头子来的那天我还去瞧过热闹，两个青年抬一顶暗红色的软轿都费劲儿，日头大的我看人家直喘粗气，等落了轿老头就从里面爬出来了，像个巨大的白虫子裹着暗红色的长袍磨磨蹭蹭的出来，指甲长的像个妖精，还一个劲儿的抹汗，我生怕他把自己扎了。

　　可是没过两天，他没把自己扎着倒把好几个黄花大闺女扎了。也不知道为啥，总有人揣着几根金条往他院子里送小姑娘，十六七岁俏生生的姑娘进去，出来就是个软趴趴的尸体，那时候正好是夏天，她们抬出来的时候人都有些味了，我忍着臭味从大人们的底下钻出来就看见软趴趴的尸体胳膊都一晃一晃的，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全都是针眼，那些收尸的武夫动作粗暴，裹尸布掉下来，我看见姑娘的胸上都布满了牙印。

　　自打那天回来我就吓病了，好了之后一听到阉人这两个字心里都恶心……和害怕。

　　可小红他们提议要偷偷去看看那对面的阉人时，我又不想出表现的太害怕。

　　第一怕他们笑话我，第二，我怕以后他们不陪我玩了。

　　这么大的院子，十几个小姐，却从来谁也不跟谁来往，都眼红爹的宠爱。所以我只能跟丫鬟小厮们玩，别看是家奴，个个都野的很。

　　“听说对面的妖怪得了好多宫里的赏赐，我们半夜去看看有啥宝贝能顺走。

　　“妖怪的东西你也敢拿，不要命了？”

　　“哼，他是妖怪他也脏的很，那些宝贝他配用吗！”

　　我坐在小舟里在自己家的池塘里采莲子，听他们这么说只能瘪着嘴冲他们发火，“一个阉人有什么好看的！大惊小怪。”

　　“可他有宝贝。”

　　“我们赵府的宝贝不多吗？你们要眼馋我向我娘讨点来就是了！”

　　小红替我撑着伞看我一脸的不情愿，就好心替我解围，“你们自己去吧，我们小姐害怕。”

　　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急了，立马推了她一把说谁不敢了，我只是不稀罕看，你们若真好奇，我晚上就带大家去！

　　说完便后悔了，我是真的对阉人有阴影，一回想起凌乱的牙印我都能干呕出来，也不知道老头那一排松松的牙齿是下了多大的狠劲儿才能咬成那样。

　　可话说出来不能打退堂鼓，我得在下人们面前立威严，让他们只围着我这个十小姐转。

　　于是挨到半夜等大人们都熄了灯，我带着小红偷跑出来，从后墙的狗洞钻出来跟大家集合。

　　那时候可是真傻，一堆小孩大半夜摸黑愣是没一个人带个火折子。

　　一站上空无一人的街道我腿都软了，阴森森的完全不像白天热闹的样子，晚间还起了雾，把街对面的宅子衬的就像是个鬼宅。

　　“小姐，走啊。”

　　他们缩在我后面撺掇我，我只能硬着头皮上，根据阿黄早上的描述，找到了西墙根的一个狗洞，杂草从里面伸了出来刺的我脸疼，好像在劝我回头是岸。

　　那是我第一次去阿玉家，很吓人，完全是因为那点虚荣心硬来的。

　　不过我没后悔过，后来还感谢小时候的虚荣心，不然我也不会见到阿玉。

　　我们几个钻进去完全辨不清方向，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找间像样的屋子钻进去。天太黑周围全是墙，我手都快冻硬了才听到阿黄招呼。

　　“这儿呢这儿呢。”

　　这眼睛是有多尖能找到藏宝贝的屋子，不过我跟着进去就傻眼了，满屋子堆的全是金银珠宝和金条，就算我爹在小镇富的流油也比不过。

　　不过他为啥不给这屋上个锁啊，这多危险啊，要哪个贼头子看见了一夜搬空我看怎么办。

　　年纪大的小厮只顾着摸金条，小点的丫鬟闻见有甜味就往里屋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正想催促他们赶紧走，就听几个小丫鬟发出喜悦的尖叫，说是看到了御膳房的点心，香得很！

　　其他人一听御膳房眼睛都亮了，一股脑全跑到里屋闻，就连小红也过去瞧，我一个人站在外屋，窗外的树影张牙舞抓的打在雪白的墙壁上慎得很。

　　“哎，你们等等我。”

　　我赶紧跑到里屋跟他们呆在一起，小红捧来个小匣子给我看，一层一层的锦布掀开，诺大的盒子里才小气吧啦的装了两个莲花酥！看样子是真的金贵。

　　我们趴在地上把点心盒摆了一地，哪个都掀开看看哪个都不舍得吃。

　　当时我们实在是太专注了，压根就没留意有人进来，等我抬眼的功夫看见对面的房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时哇的一声的就叫了出来。

　　吓得小红他们赶紧缩成一团趴在地上抱脑袋。

　　眼前的灯笼亮的我完全睁不开眼，等阿玉把灯笼放在圆桌上拿远了些我才看见他的样子。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阿玉就喜欢上他了。

　　因为他跟我见过的老太监完全不一样，本来我想他也该是那样，拖着肥重的身材被宫里那顶红轿子搬来，天天像个大蟒似的盘在金银财宝和姑娘的身上。

　　可他不是。

　　他太年轻了，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而且瘦瘦高高，穿着一件湖绿色的长袍，空空荡荡的宽袖被风吹起就像是青山上的杨柳。脸也白白净净，双眼清澈完全没有老太监的浑浊，声音也不细但很柔，好像生怕吵到谁的耳朵。

　　而且他的袖摆里还抱了只白色蓝眼的小猫。

　　配上阿玉错愕的脸，借着月光，有点像戏台上抱着玉兔的天宫嫦娥。

　　“几个小娃……是迷路了吗？这里是别人的私宅，不可以乱闯的。”

　　他礼貌的好像自己不是这儿的主人。

　　而且他低头又看见我们翻了一地的点心，误以为我们是饿了才偷跑进来，于是急急忙忙的将小猫放在桌上，走过来把地上的盒子拢起来，挽起袖子一手抓了两三个莲花酥挨个塞给我们，嘴里振振有词，“拿回去吃吧，小孩子半夜在街上跑很危险的。”

　　小红他们都直愣愣的看着阿玉，不自觉伸出两只手来接。

　　到我了，阿玉看我没伸手，又把莲花酥往前捧了捧，“还有你的，你不饿吗？”

　　我当然不饿了！我可是镇上赵家的十小姐！

　　可低头看了看顶着粉尖儿的莲花酥，这可是御膳房的啊，于是也不自觉的伸出手接着。

　　阿玉见我伸手便笑了，他笑起来可真好看，眉眼温柔的就像春夜的弯月。

　　他把莲花酥放在我的手心，还拍了拍我的头。

　　我怔怔的望着莲花酥，又抬头看了看他，啪的一下就把莲花酥扔了。

　　即使他长得不像老太监，可也是个太监，脏的很！刚刚那双拍过我脑袋的手，可能是伸向其他姑娘的魔爪！我才不要呢！

　　“吃什么吃！妖怪的东西我们不吃！赶紧给我扔了。”

　　我把大家的手里的点心都打在地上，十几个莲花酥被我摔的粉碎，阿玉似乎是被我吓到了，可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关切的看着我。

　　那眼神好像是他得罪了我。

　　他总是这样。

　　我一想起他是个阉人，又狠狠的在莲花酥上踩了几脚，然后连拖带拽的把小红他们拉出了阿玉的宅子，我们钻着狗洞出来，又钻着狗洞回到家里。

　　一路上大家都不敢吭声，回到我自己的闺房，小红这个没眼力见的还悄悄拿出一个私藏的莲花酥出来问我要不要偷偷吃。

　　“什么偷吃不偷吃的！阉人的东西吃了烂舌头，你也不许吃！”

　　我抢过小红手里的点心就扔在了门上，莲花酥摔的细碎，落在地上都成了渣。

　　小红胆子小，见我发脾气就抿着嘴包了满满的眼泪准备哭，我听着心烦，翻身下床就捂住她的嘴巴警告她，“你要哭的把娘吵醒，我就把你送到牙婆子那里去！”

　　她果然老实了，就是憋的身子抖。

　　到了半夜我睡梦间还听见小红坐在门口吧唧嘴，好像是捡莲花酥的渣子吃，我困的不行没空理她，可是莲花酥甜腻的香味却闻的特别清晰，就像阿玉身上的味道。

　　我给阿玉说过，他身上的味道像甜甜的莲花酥。

　　阿玉说那你一定很讨厌我，因为当时那几盒莲花酥都被你砸的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