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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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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山家的事,何秋没再去打听,因为很快就开始收苹果了。
大队的苹果树有几千颗,果子成熟就那么几天,都是老老小小齐上阵。
这活不难,扭下来轻轻放筐里就行。
唯一的问题是常撞见虫,惹得何秋起一身鸡皮疙瘩,简直是硬着头皮上。
好处是有又甜又脆的苹果吃。
不是很红,但个个都有拳头大。
何秋天天挣十一二个工分,她长得高,不像人家要踮脚要爬树,动作自然快。
后头一结算,发了五斤苹果给她,林文东又送了三斤过来。
何秋这阵子打听过乡下的人情世故——她从前并没有在这里定居的意思,只过自己的小日子。
其中的意味特别明显,林文东看在眼里,背地里催大队长给他的宅基地加加急。
何秋并不知道。
她在大队如果说交到朋友的话,大概只有刘秀。
说来奇怪,两人的出身、学识、性格南辕北辙,只是一块干过几次活,但何秋和她极合得来。
刘秀十六岁就嫁到上杨大队,接连生下三个儿子,过了新人阶段,站稳脚跟,方圆三三十里地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从同是女人的角度来看,她劝何秋:“别怪姐多事,找男人就是投胎,你大好的人,何必砸在这上头。”
何秋本来是来打听林家的事,虽然她早前听过几句风言风语,但都不大仔细,觉得很有必要问一问。
得了这么句话也不震惊,只是笑:“我心里有数。”
刘秀也只是说一句,她要是个爱说“为你好”,何秋和她未必能凑到一块去。
因此她不再多说,转说些何秋想听的,用词也都很直白。
“全贵叔家没别的,就是穷,儿子多,儿媳妇娘家也穷。我婶你昨天不还见过,就悄摸躲跟头偷看你那个。脾气不算大好,但也不怎么刁难儿媳妇的。”
“林家老大林文才,他媳妇你见过的,叫万婷那个,她是逃荒跟着个瞎眼妈跑到咱们大队的,没娘家,气性弱。”
“老二林文志,他媳妇是二十里外山里的,比他们家还不行呢,不过山里人,都彪悍得不行。”
“老三林文正,上回那个你问怎么脸黑成这样没人管的孩子就是他儿子,他媳妇张丽丽没出门子前就是十里八乡的懒。”
“东子呢,老四。他们家老五叫文斌,才十七,老六文成,才十二,都才没多大。”
她之所以只说林家几个媳妇的情况,是因为女人嫁人,也只跟妯娌婆婆打交道。
何秋问得细,包括各家有几个孩子,跟人闹过什么大矛盾这种的,回屋前还特意从林家经过。
东屋五间,南屋三间,新旧有别,一水的掉灰土坯房。
看上去真不怎么样。
何秋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挺具有新时代女性的先锋精神,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过是旧时代的糟粕。
就好比这会,她和林文东才正经处上对象没几天,已经在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现在的人都这样,见过两次面,就能定日子了,像他们这样的自由恋爱已经难得。
包办婚姻害死人,这是何秋从父母身上得到的唯一教诲。
收完苹果,大队彻底迎来农闲。
农闲要出义务工——修水库、修路。
两样累人的程度都差不多,何秋也是一担一担挑土,才知道自己肩膀的皮有那么嫩。
她头晚回去,就发现磨破好大一块皮。
洗澡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敷云南白药,包上纱布。
第二天,她都用右边肩膀。
明明两边都是肩膀,用的都是一样的力气,可右肩就是没那么能使得上。
何秋走着走着还以为自己要同手同脚了,停下来茫然地眨眨眼。
她试了好几个方向,最终确定是右肩不中用。
不中用也要凑合着用。
何秋悄悄倒吸一口气,双掌摩擦。
这阵子她涂了很多雪花膏,但大概是干活也多,其实没什么效果,仍然是有些磨人。
她自己是觉得不怎么舒服,不过林文东很喜欢,没人的时候总是捏来捏去。
捏小泥人似的。
何秋笑了一下,接着干活——没能把担子抬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踌躇着回头。
果然是林文东。
从表情来看,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何秋却绷得紧紧的,林文东此人应当去做侦察兵,好像她少根头发都能看出不一样在哪。
并且数次为她这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行为生气。
林文东负责的是碎石,把大块石头砸了,再运走,一天下来虎口都快被震碎。
两个人干活的地方离得不远不近,他时不时抬头看心上人一眼。
就这偶尔一两眼,已经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何秋平日里干活利索,就这半会已经停了好几回,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林文东面色平静:“哪里不舒服?”
何秋犟嘴:“没有啊,挺好的。”
又压低声音改:“就是有点压肩膀。”
林文东想,何秋上学的时候老师教她的有点这个词的时候肯定和很多混在一起了,不然怎么能有人逞强逞到这个地步。
大庭广众,他也不能伸手去看究竟怎么样,只是叹口气:“休息一下。”
何秋看了一下四周,倒也不是没有休息的。
义务工是不算工分的,只管两顿饭,吃得也不怎么样,但是规定是五人户以下出一个人,十人户以下两个人,以此类推,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人出工。
知青们是集体户,大队长约莫是看不上他们的劳动水平,只说愿意去就去。
张自强第一个响应,他想争取今年的回家过年的名额。
何秋对这个是没什么想法,主要是勤快惯了,不落人后,而且修水库是好事,早修好对大家都好。
她脚在地上摩擦:“没事,我慢慢走就行。”
眼神却不敢直视林文东。
一方面,她并不觉得热爱劳动有什么错,这种付出让她觉得自己才是个活生生的人,闲下来或者偷懒总有一种隐秘的愧疚感,也不知道是对谁的。
另一方面,林文东是对的,她并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两种情绪拉扯。
林文东感觉有股火蹿在脑门,很快平复下来:“行,那你忙吧。”
语气更像是敢去你就死定了。
何秋抬头看他一眼,古井无波背后好像是狂风巨浪,随时随地都会喷发。
有些嗫嚅:“不……不了吧,我坐坐。”
林文东:“嗯,你坐吧。”
还是那样没什么情绪。
何秋慌了,想伸手拽他的衣角,又缩回来,咬着嘴唇,泪意涌上来。
她前十来年都不觉得自己是这么爱哭哭啼啼的人。
她不想被人看到,半低着头,快步离去,找了棵没人的树下,掏出纸巾按掉眼角的两滴泪,吸鼻子。
林文东追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其实也知道,多半是他刚刚太冷淡了。
当然,他刚刚要是不冷淡,已经憋不住骂人了。
何秋不理她,坐下靠着树发呆。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像失去光彩。
林文东蹲下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他说完从口袋里拿出大白兔给何秋,这本来是两个人每天心照不宣的互动。
何秋接过来,回过神来似的:“没事,我就是有点疼。”
林文东隐约觉得不对,却顾不上,想伸手去碰,又觉得不合适,问:“很疼吗?要不要去卫生所看看?”
何秋勉强捏着肩颈:“是有点,我想回去休息。”
铁人要休息,天要下红雨。
林文东如临大敌:“不行不行,咱们还是去卫生所看看。”
何秋不想去:“我就想回去睡觉。”
林文东犟不过她,把人送到门口,反复强调:“我待会下工就来看你。”
他这个工是替自己出的,不能请假。
何秋顺从点点头,进屋关上门,忽然没什么力气。
她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性格不那么讨喜,有时候就是太倔了,可别人喜欢不喜欢,她都不甚在意。
可是换了林文东,好像蹙一下眉,她都会惴惴不安。
把自己情绪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是大忌。
她从前没这么傻过吗?
她妈去西北那年她哭着求过。
她爸举在家新疆其乐融融的时候她渴望过。
人人都是敷衍她。
他们不会来接她走,总有那么多的理由不能把她带在身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说到底,她最好不要给人家找麻烦,多听话就可以。
听话,听话。
何秋想,世上再没有她这样听话的小孩了,这本来就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情。
她今天穿两件衣服,里面那件沾了点血,她脱下来换上其他的,从水缸里打了盆水,蹲在门口搓。
赵鸿声扛着锄头从外面进来,冷哼一声路过。方月提着篮子,冲她抱歉笑笑,没说话。
何秋头也不抬,好像搓衣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鸿声,小秋。”
三个人一齐抬头看,何秋甩甩手上的泡沫心想,来了。
赵鸿鸣,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