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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21 ...

  •   第二十一章

      彼时钟雨正端着酒店的玻璃漱口杯,满嘴都是泡沫,拿着牙刷的一只手放在水龙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着哗啦啦的血红色液体源源不断地从水管里涌出来,冲刷在瓷白的洗漱池里。

      腥臭扑鼻。

      很好,很提神。一大早的,困意全飞了。

      钟雨面无表情地放下漱口杯,转身出去先开了瓶矿泉水把泡沫漱了,然后到隔壁把人头叫了进来,把它抱着过来,指着水龙头问它这是什么情况。

      人头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一脑袋炸起来的黑毛终于平顺了下去了,因此虽然被钟雨有些粗暴地从冰箱里一把薅了出来,它的心情也还是挺不错。

      它在钟雨手里挣扎着伸着自己还剩小半截的脖子往水池里一看,很平常地对她说:“我以为啥呢。这个啊,哎呀,钟姐,这就是一咱们的同胞啊。不过咱这小兄弟看着好像还没啥意识嘞,应该是只刚出生的baby鬼捏。”

      钟雨:“………”

      钟雨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刚出生的鬼,都长这样?就这样的一滩……血水?”

      “No,No,”人头晃着脑袋,“人跟人那都长得不一样,鬼跟鬼长得自然也不一样啊。这个呢,取决于个鬼经历,就,去世的时候,懂吧。而且这个也跟人的相貌一样,有很大的随机性的。比如我,死得四分五裂的,按逻辑成鬼的时候可能会呈现出任何的一块部位,但我运气好,刚好就是一颗头,所以他们就叫我大头鬼。”

      说着,它挑剔地盯了还在哗哗淌水的水龙头片刻,说:“至于这个小兄弟……显然运气不就咋好啊,也不知道咋死的,这就剩一滩血了。不仅怪恶心的,你说它这动起来也不方便啊。我瞅着啊,鬼命长不了。”

      钟雨心说我看着你也怪恶心的。

      她皱了皱眉,问道:“它到我这儿来是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人头说,“这种新鬼连意识都还没有的,身上鬼气也少得可怜,就勉强有个形状到处晃荡,整个鬼都是痴呆的,姐我昨天不是跟你讲过了嘛,它自己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那就没什么危险,只是偶然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钟雨点了点头,伸手去把还在哗哗淌血水的水龙头开关给拧上了,又问道:“那……要怎么处理它?”

      “处理?什么处理?”人头一脸茫然,“就放着不用管它就是了啊!它要么一会儿就自个儿消散了,这种新生鬼很脆弱的。要么运气特别好,撑过去,脑子长好点了么它自己就走了呀。”

      钟雨:“………”

      行吧。反正这酒店套房里洗漱间也不止一个。

      洗漱完,钟雨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正好有酒店服务员送来了早餐,正推着小车在门口敲门。

      钟雨动作迅速地把人头塞回房间里,然后平静地打开门,让工作人员进来。年轻的送餐小哥带着非常完美的服务笑容把餐盘放在了客厅的餐桌上,还给钟雨带来了一小束花:“祝您用餐愉快。”

      钟雨也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又微笑着把人送了出去,一直送到门口,还帮人家推了一下车。小哥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心想这人真客气啊。

      一关上门,钟雨脸色顿时就变了。她盯着门后的墙,咬了咬牙,“哐”地先把门给反锁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喊道:“大头!大头!”

      “哎!这儿呢!姐,你叫我?”人头艰难地从半合的门缝里挤出来,飘到了她旁边。

      钟雨站在门口,抬起手,指着门后那片贴在棕褐色墙面上的一张形似人脸形状的、质地仿佛一块布又或者……一块什么皮一样的玩意儿,铁青着脸问:“这又是什么?”

      如果不是这块墙纸颜色恰好比较深,她又发现得早,及时挡住了那送餐员的视线,今天这一大早就得闹出事。

      “嚯!”人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下瞪大了眼睛,飘过去凑近了盯着仔细看了会儿,说:“这小东西长得真别致啊……啊对,姐,这也是咱们的一个同胞,也是个新鬼,不过应该比刚才蹲水龙头里的那个大一点,估计已经飘了两三天了,虽然也痴呆,但应该勉强能开口说句话。”

      “喂,兄弟,在吗?”说着,它冲那人脸喊道,“来吱个声,给你两个哥哥姐姐问个好来!”

      钟雨:“………”

      在钟雨惊悚的目光里,墙上那张原本闭着眼睛的、形状可怖的人脸那像两道横线一样的“嘴部”位置,在人头冲着它喊了两声之后忽然蚯蚓般扭曲了几下,然后竟然真的“啵”的一下朝上下分开了,咧出一个黑色的椭圆形。

      接着,一道含混不清的、像是嘴巴里含了很多东西发出来的陌生男音在耳旁响起:“……哥、姐,好。”

      钟雨:“………”

      她好想捡起什么东西,然后用力砸过去。

      钟雨冷静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当下最重要的问题向人头问道:“我能想法子把它挪走吗?放在门口……不太方便。”

      人头像是纠结了一下,说:“不太好吧,它们新鬼都特别脆弱的,这个,而且……姐啊,主要您这身上鬼气确实太浓了,我怕您一上手,一不小心,给它弄死了……这就罪过了。”

      钟雨:“………”

      这玩意儿谁他妈要上手啊。钟雨十分无语,想了想又问:“那我拿什么东西包着,不直接接触到它,把它弄下来,可以吗?”

      “呃……”人头迟疑道,“可以试试,吧?”

      于是钟雨从厕所里又把昨天那把荧光绿的马桶刷找出来,拿着回到门口,举着刷子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试着想把那张脸从墙上怼下来。

      刷子的刷头昨天……“操劳”太过,已经劈叉了。钟雨用那劈成两边的塑料毛在那块墙纸的边缘拨弄了一下,然后用刷子刚过去。刷毛刚刚接触到,那张闭着眼睛的人脸就是猛地一颤,黑色的椭圆“嘴部”瞬间从横着的圆张成了一个竖着的圆,发出了“叽!”地一声尖叫。

      钟雨手一抖,刷子差点掉到地上。

      这触感……怎么说呢,就,很奇怪,很难形容。它有点像一摊泥巴,又比泥巴要Q弹一点。嗯……反正怪恶心的。

      “它怎么在叫?”钟雨回头问道。

      “我不知道啊,我咋知道,”人头说,“它是个弱智啊,新鬼都是弱智啊。我咋会知道一个弱智在叫什么。”

      钟雨:“………”

      钟雨头疼地抚了一下眉心,又重新拿马桶刷过去怼了一下。

      “叽!”

      再怼一下。

      “啊叽!”

      “叽叽叽叽!”

      这玩意儿碰一下就叫一声,声音还挺尖,吵得钟雨太阳穴直跳。而且黏得非常紧,口香糖似的扒在那墙纸上,一下两下弄不下来。

      算了,算了,头疼。钟雨放弃了。她抄着刷子思考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睡的那间房间里,找了一件外套出来,对着那墙上人脸的方向比了比。西装外套,黑色的,挡在这深色的墙前也不是太显眼。

      然后她回身,从餐桌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将那外套搭在椅子上,再将椅子放在门边,好歹是把那张惊悚的“人脸装饰”给挡住了。

      行了,就这样吧。

      明明才是一大清早,人却已经开始疲惫了。钟雨坐回桌边,有气无力地把早饭吃了。

      人头立在沙发上,非常羡慕地看着。

      “你还能吃饭啊。”它说,舌头都耷拉出来了:“什么味道啊。”

      “饭的味道。”

      钟雨淡淡地说,尽量不去往那边看,怕影响食欲。

      “有身体就是好,我也想吃东西,我好几个月没吃到过东西了。”人头很忧伤,“以前卖麻辣烫卖久了,卖得我闻到味儿都想吐。现在要是给我吃,我能一口气吃三大碗。唉,人啊,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呜呜,呜呜。”

      钟雨头也不抬地喝着粥,随口道:“鬼又不需要吃东西。”

      猜的。反正她没看到这人头吃过。

      “是不需要啊。”人头说,“虽然咱们有鬼气就够了,但不影响我馋啊。”

      钟雨吃完了饭,将碗筷收了放进餐盘里,端着打开门,放到了门口的地上,又顺手在门上挂上了免打扰的牌子。餐具外面的服务员看到自然会将盘子收走,也免得再有人进来,一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闹出个大新闻来。

      回到房间里,钟雨习惯性地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开电脑,开始查阅消息和邮件。

      她出来得匆忙,没有带自己的水杯,只好用酒店的。又怕不卫生,便打算先用开水烫一下。

      钟雨把杯子放在餐台边,刚转过身把旁边的饮水机打开,一回头,乍眼瞧见自己的杯子里好像有团什么黑色的东西。

      她下意识想道:嗯?我已经把茶叶放进去了?

      不可能啊,杯子都还没洗……

      随后,她把杯子拿起来,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茶叶,而是……一团毛发。准确说,很明显是人的头发,黑乎乎的一团,湿漉漉地占满整个杯底。发团间还夹杂着某种腐烂的白点和一股浓郁的恶臭。它似乎还小幅度地在蠕动着。

      ………

      钟总的心态隐隐产生波动。

      钟总的心态急转直下。

      “哐当”一声,钟雨把杯子猛地砸到了地上。

      地上有地毯,倒是没碎。但里面的头发团明显被这动静吓到了,惊慌失措地蠕动着滚了出来,在地上满地乱爬,像只忽然见了光的老鼠。

      钟雨大步冲进客厅里。

      人头刚打算开电视看会儿节目,见她脸色忙问道:“咋了姐?”

      钟雨胸膛起伏了一下,五指抓着沙发背脊,抓握了好几回,才终于用一种十分克制的语气道:“有一团头发。”

      “什么头发?”人头飘起来,顺着钟雨的视线的方向一路飘过去,看见了地上蠕动的发团,哎呀了一声:“啊,又有同胞耶!”

      “小东西。”它有些怜爱地说,“它好像吓坏了哦。”

      钟雨决定从现在开始自己只喝没开封的矿泉水。

      她抬头环视一圈,在门口的柜子里找到了一排水。取了一瓶出来,拧开,仰头灌了几大口。回到沙发边坐下,手中用力捏了两下,捏得矿泉水瓶咔咔作响。

      好,感觉冷静多了。

      就在这时,钟雨忽然听到人头在里面喊:“啊!钟姐!它好像要消散了!”

      消散?钟雨目光一抬,迅速起身走了过去。

      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团头发还在地上乱爬。一边爬,一边不停地颤抖着,颤着颤着,它的边缘似乎有些头发散开了——钟雨屏住呼吸,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发丝,而是一些极细的黑色的线。

      那些线像活物一样蠕动着,从发团里头探出来,一根接一根,待伸到指节左右的长度,就一下子消散掉。

      钟雨看了片刻,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鬼气。

      全程只有大约五六秒的时间,随着最后一根细线的消失,那团恶心的黑色发团突然猛地原地崩裂开,只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露出的那块地面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留下一粒。

      若不是周围那股臭味儿此刻还未散尽,几乎会让人以为是一场幻觉。

      在那一瞬间,钟雨似乎隐约听见了空气中迸发出了一道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声。

      她微微皱着眉头,迟疑了两三秒,俯下身把地上的杯子捡了起来。那是个玻璃杯,但还挺结实,被砸了一下只是砸掉了外面的把手,杯体看着还是完好的。

      里面空空如也。

      “好惨哦,这就嗝屁了。”人头啧啧道,“姐,你看你也太粗暴了,直接给人家都吓没了。”

      那可太好了。钟雨把水杯放回了餐台上,冷漠地道:“那它们就应该礼貌一点,不要随便进来。”

      “哎呀,姐,这也不是它们能控制的呀,就跟婴儿不能控制它的吃喝拉撒一样,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人头说,“不过这频率好像也有点太高了,我还从没见过同一个地方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新鬼。有点不太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一次两次或许是意外,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了三个,绝对有问题。

      钟雨转过身,问它:“嗯,我也这么认为。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人头陷入思索,片刻后“啊”地一声,“我知道了!”

      钟雨看着它。

      “一定是因为姐你身上的鬼气太浓了!”人头道,“就像是动物的本能是寻找食物一样,新生的鬼的本能就是寻找鬼气。我们这种有意识的老鬼对鬼气还会害怕,不想要它太多了,但是那些新鬼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些的,它们没脑子啊。不是我说啊,姐,就您这一身的鬼气浓度,可能在咱们附近范围内的小同胞眼里,那就跟探照灯一样闪亮哎!”

      钟雨:“…………”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面色复杂,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一夜之间就来三只,再这样任由其发展下去,这酒店房间又能撑多久?

      于是钟雨果断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她背了个背包,里头装上自己的手机、证件,然后把那个灰色的方米桶抱了过来,对人头说:“进来。”

      “好嘞姐。”人头对这桶已经很熟悉了,非常配合地蹦了进来,感觉到钟雨合上盖子把桶抱了起来,还在里头瓮声瓮气地问道:“姐,咋了,要去哪儿啊?”

      钟雨用桌布仔细地将它盖得严严实实,淡淡道:“出门。你在里面别动也别吭声。”

      人头道:“好的好的。”

      钟雨抱着方桶出门了。坐电梯下到停车场,开车门,把桶放在副驾驶上,将车门上锁。一踩油门,往长春观的方向驶去。

      是的,她现在就要去道观。钟雨觉得问题已经严重到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她是记路的人,去过一次,知道在哪儿一块,就不需要再开导航。

      带上人头,一是做个样本拿给那老道士看看。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它会说话,脑子也像正常活人一样能思考,钟雨不放心把它丢在酒店里,必须随身带走。

      至于进了道观这颗大头鬼会怎么样,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了。毕竟钟雨现在自身都难保,还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选择去长春观,也是考虑到那叫丘壑容的老道士显然已经知道什么了,而且从上次那段短暂的对话来看,他对自己至少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想着,车子过红绿灯时,钟雨顺手把车载音乐打开了。然后拿起手机给小许发了几条消息,让他联系长春观,叫他们里面的道士出来接一下她。强调了一定要来路边接,并把车牌号告诉他们。

      “联系他们那位叫丘壑容的道长,”钟雨输入:“告诉他我是钟雨,我现在正过去,半小时到。我车上有东西。你就这么说。”

      小许那边看到消息真的挺茫然。啥,去道观?那道观不是上次跟咱都闹去了派出所……有东西,什么东西?不过本着一个专业助理的职业本能,他还是非常迅速地照着做了。

      绿灯亮起,钟雨面色如常地熄灭了手机屏幕。

      她不好当着人头的面打电话或者发语音说这些,只能通过文字转告小许去做。她不知道人头对道观、对道士会有什么反应,能不能隔空察觉到——至少在传统的灵异观念里这二者是天敌的关系,那天丘壑容以为她是鬼时也确实表现出了绝对的敌视态度——她做这些只是尽可能去防止意外。

      酒店是就近找的,距离道观车程也不算远,几首歌的时间,就已经拐进了那片街道。

      距离越来越近。

      钟雨一边开着车,余光一直留意着那只副驾驶下面放着的方桶。

      “我……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人头忽然开口了,声音闷在桶里,听着有点怪。

      “嗯?”钟雨不动声色地打着方向盘,“怎么了?”

      “我感觉不太舒服。”人头说,“姐,你把盖子打开一下。”

      “马上就到了。”钟雨说,“下车再说吧。”

      人头就不说话了。

      就快到了,已经很近了。

      钟雨转过最后一个弯,往前一望,已经看见了岔路口站着的两道道士袍人影。前头那个白发白须的,正是那老道士丘壑容。

      “嘭!嘭嘭!”

      座椅下的方桶忽然发出剧烈地响声,桶身震动起来,盖子一凸一凸——里面的人头在用力撞着桶盖!

      这米桶盖上有四个搭扣,质量不错,扣紧了要正常掰开都需要花点力气,这么直接撞,常规情况来说,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撞不开的。

      钟雨一边踩了脚油门,一边提高声音问:“怎么了?”

      “让我出去!”人头在里面大喊,声音嘶哑,撞击的动作一刻不停:“让我出去!你要带我去哪儿?!”

      看来是稳不住了。于是钟雨也不再说话,一心开车。

      她余光已经瞥见隐隐有黑色的烟在桶里弥漫开来,心下顿时一紧。这要是此刻被那毒熏一下,搞不好是要出车祸的。

      好在此刻车子距离路口此刻已经只有十来米,钟雨两手死死地把住方向盘,一个摆尾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几乎与此同时,“砰”地一声炸响,副驾的灰桶在座位下猛地爆了开来,碎片四溅。

      钟雨用力推开车门,眼前已经有点隐隐发晕,一下车就大声喊道:“人呢!我车上——”

      她头晕眼花,一时看不清东西,耳边听见一道年轻的男声惊呼了一声,音色有点熟悉,好像是那个小道士,那个叫做……张冠霖的小道士。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给撞开了,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明显的香灰味儿;接着踉跄几下,又被人给搀着胳膊扶住了,扶她的人身上也带着同样的味道。那人很紧张地在她耳边问道:“你没事儿吧?”

      是那小道士张冠霖。

      钟雨吸了口气,撑着他的胳膊缓缓站稳,顾不上跟他多说什么,在眼睛能看清时第一时间就先回头朝自己的车看去。

      车门口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高高的,白头发,是丘壑容。钟雨心下松了口气,拂开撑着她胳膊的手抬脚走了过去。

      “哎——”被她推开的张冠霖在身后喊:“小心!”

      钟雨看见老道士一手牢牢把着车门,一手抄着一根棍子——是那把拂尘,里面的人头炸了箱子,头发随着满头乱舞的鬼气凌乱地蓬起,一张青白的鬼脸面色狰狞,正要朝打开的车门冲出来。

      不能让它出来!

      这条街上行人不少,他们这儿的异状已经引起了几个路人的注意,都在伸着脖子往这边看。绝对不能让这人头就这么出现在街道上。

      钟雨刚张口想说话,却见老道士动作更快,敏捷得几乎不像这么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只见他抄着拂尘那只手伸进车里,当头一挥,邦地正砸在人头脑门上,那雪白的尘尾随之拂在人头的脸上,看似柔软轻盈,人头却表现得仿佛被开水烫了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口中大声惨叫着。

      车内空间狭小,人头想要朝后座里躲去,却没躲过。丘壑容的反应非常迅速,一手拂尘刚打下去,另一只手便紧接着去抓它,整个人合身朝座椅里扑去。那枯瘦的一张大手呈爪状,嗖地一下就揪住了人头的头发,将它往回逮的过程中拂尘一收,夹在臂弯里,反手从腰间掏出个叠起来的黄布袋子,抖开袋口一松,就将人头整个头装了进去,扎紧打个死结。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旁边的钟雨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老道士丘壑容拎着袋子,转身时面色有些苍白,但胖乎乎的脸上却带着笑容。

      他把车门合上,攥着布袋的手往后背了背,靠着道袍有些宽大的袖子挡住,若无其事地对几个近处的街坊点头,一边哈哈笑一边对钟雨大声道:“哈哈,这位信士,你说你来就来吧,还带只鸡!老道没告诉过你么,我们是全真道士,全真北派!咱为了修行道法,是不杀生,不吃荤的!哈哈,心意收到了,但你等会儿还是自个儿带回去吧!”

      人头被他捏在袋子里仍旧惨叫个不停,那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人声了,不过倒也不算响,有点痛得已经叫不出来的那意思。说是鸡,也没人会真上来看。

      老道士一边笑着,一边压低声音道了句:“走。”

      钟雨下意识往他旁边站,挡住别人看那布袋子的视线。两人默契地并肩往道观里走去。

      剩下一个年轻道士张冠霖在后面,有点状况外的样子,等他们都走出好几步了,才抓了抓脑壳赶紧跟上来。

      一进门,钟雨刚想说话,却见院子里还有几个香客。年纪都不小了,老大爷老大妈,三五成群的,看见丘壑容进来,都很热情地喊道:“丘道长!”

      丘壑容面上笑呵呵的,一侧身,把身后的张冠霖让出来,胳膊一肘将他往前一推:“去,去招呼信众去!”

      张冠霖:“………”

      小道士满脸茫然,不过在师父的瞪视下也赶紧一个激灵上去了:“呃……几位居士……”

      丘壑容趁机一个转身朝神殿后边转过去,朝钟雨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跟过来。

      丘壑容带着钟雨进到院子后方,然后右边来到一处房门前。门没锁,推一下就开了。钟雨跟着他进去。

      这房间位于偏殿后面,背靠着神殿建的,面积挺狭小。推开门,左右两边的地上堆了些香烛纸钱,窗下有张木桌子,旁边是一张小木床,地上有两个青灰色的蒲团,不知已经历了多少岁月,颜色都有点发褐了。床边有架很大的红木书柜,里面满满当当放了许多书。

      一进门,老道士就把门给合上了。那门是非常老式的木栓门,他把门栓给插上了。

      然后一转身,把装着人头的黄布袋掷在地上。

      四目相对,钟雨先开口了。

      她朝老道士微微颔首,按照国内标准的问候形式问候道:“丘道长好,吃了吗?”

      丘壑容看着她,理都没理她的寒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番,两条花白的眉毛紧皱着,面色忧虑。未开口,先叹了口气:“你——唉!你……”

      钟雨眉间也跟着闪过凝重,她压低了点声音,问道:“我怎么了?”

      丘壑容又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说道:“我给你的那两张符,你没带在身边吧。”

      那两张符?钟雨一愣,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在那天晚上他们从警局离开的时候,通过小许让转交给她的。但她当时根本没当回事,没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拿。

      钟雨目露沉吟。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嗯,等会儿就去要回来。

      丘壑容见状,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没关系,我再给你画两张就是。”

      那当然好,虽然还不知道那符拿着具体能有什么作用,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看了刚才老道士精准擒拿人头鬼的那一幕,钟雨已经知道他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她立刻道:“那就多谢您了。”

      “没事。”丘壑容说:“不过你得稍等一会儿。老道得休息休息。唉,真是老了,精力不够啦。”

      说着,他慢慢地踱到窗边的木桌旁,扶了一下桌子,坐到了桌边的木椅上,动作显得十分迟缓。

      窗户边上的光线好,钟雨看得非常清楚,这老道长的脸色似乎的确是不太好。虽然身形看着还是挺圆润富态的,但皮下几乎没什么血色。额上见汗,眼皮微颤,怎么看都有点气血两亏的那意思。

      丘壑容坐下来后,伸手去够桌边上放着的一只茶壶,抓住壶柄提起来,往一旁的大搪瓷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壶是紫砂的,不透明,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倒出来的水是种不浓不淡橘红色。

      钟雨下意识闻了一下,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她看见老道士提着壶的手好像在不能自控地微微发抖。

      一杯茶水下肚,丘壑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脸上露出一种轻松的神情。他举起袖子来反手擦了擦脑门,抬起头来对钟雨说道:“这屋子里乱,也没地方坐,就劳烦你站一会儿了。”

      钟雨连忙摆手说没事。

      “我可能要先缓个一刻钟。”丘壑容说,“画符,要费点神。”

      钟雨是反应极快的人,也很懂事。不管是不是有那个意思,闻言她马上说道:“有劳您了。我看贵观什么都好,就是地方确实是小了一些。您这样有能力的道长,实在不应该这样屈才。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要给贵观捐一笔善款,略尽绵力,助力你们扩建一二,又或者——我是做生意的,不太懂这些,若有冒犯,千万不要见怪。贵观名为长春观,主供的想必是长春真人,我愿意为真人捐金身一座,以表心意。道长你看,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有求于人时,钟雨不仅砸钱砸得相当痛快,话也说十分谦逊,态度非常好。

      丘壑容坐在椅子上,好像听得都有点一愣一愣的,过了会儿才说了句:“我不是这意思。”

      “是的,我知道,道长清风亮节,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没有别的意思。”钟雨面露微笑,“我是做生意的,懂得不多,但对咱们的道学、道家,也是一直非常有兴趣了解,非常敬重的。鄙人一直认为,这都是咱们国家具有代表性的优秀传统文化,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够让我表达一点支持之意,道长千万要给我这个机会啊。”

      丘壑容看着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胖胖的脸上露出有点纠结的神情,最后才说道:“啊这个……我,这方面一直是我那徒弟在负责的。”

      “好的。”钟雨微微颔首,彬彬有礼地道:“我会让我的助理同张道长联系的,暂定就先为贵观捐助善款一百万元,后续如果觉得有需要,也会再进行追加的。”

      丘壑容:“…………”

      老道士坐在木桌前,沉默了好几秒,然后低下头,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一只样式简单的蓝色铁皮盒子,打开露出里面叠着的黄纸。

      “你的符,”他取出一张纸,站起身,取下书架上挂着的一支笔:“老道现在就画。”

      “我不急的。”钟雨说,“道长身体重要,千万不要勉强。”

      丘壑容用身体力行表现了自己并不勉强。他将黄纸一铺,握笔悬腕,将朱砂一蘸,微微俯身,便提笔落纸。

      鲜红的笔迹在黄色的纸页上缓缓游走,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图案,线条弯绕纵横,似凌乱之中却又隐隐带着一种莫名的奇异韵律。

      老道士那双苍老的手极稳,下笔连贯流畅。只见他双目凝而有光,敛眉而立,神情肃穆,整个人显得极为专注。看得连旁边的钟雨也忍不住跟着屏住了呼吸。

      一张符一气呵成。

      钟雨没注意具体到底画了有多久,只觉得似乎一眨眼间就好了。

      丘壑容停下笔后,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身体晃了晃,一下子站不稳,往后跌去。手中蘸了朱砂的竹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猛地在木桌上划下了一抹红痕。

      钟雨赶紧伸手去扶了他一把。

      丘壑容一手把住桌沿,将她的手轻轻推开,自己坐回了椅子里。摇着头叹道:“真是老了,唉,真的是不中用了。”

      钟雨把他掉在桌上的笔捡起来,给他挂回了书架上,又从包里取出一张纸巾去擦那红痕,一边语含感激地说:“幸苦道长了。”

      丘壑容只是摇头,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他又端过那紫砂壶,倒水给自己喝。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拴上的木门忽然响了一声,像有人在外面推,发现没推动,“咦”了一声,转为拍门。同时传来一声:“师父?”

      钟雨走过去把门栓打开。

      门外站着那小道士张冠霖,他先是朝钟雨礼貌地笑了一下,走进屋来。然后一眼看见丘壑容和桌上画好的符,大惊,急急地走过去:“师父!你,你怎么画符了?”

      丘壑容雪白的眉毛一拧,对他咋咋呼呼的样子非常看不惯:“嚷嚷什么,噤声!成天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我叫你修心,修心,修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老道士原本的神情是有点萎靡的,现在一生气,一骂人,反倒看起来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就是声音虽然严厉,但中气听着还是明显不太足。

      “牛教三遍都知道打转,祖师爷看了都能给你气活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点气候,啊?今天晚上开始给我把清净经抄十遍!”

      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骂得小道士焉头焉脑的,缩着脑袋站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敢吭。

      丘壑容骂完徒弟,仰头灌了两大口水,才长出一口气。伸手取过桌上那张画好的符纸,轻轻吹了吹,又掸了两下,然后拉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块透明的塑料卡套,把符纸一叠塞进去放好,递给钟雨。

      “拿去吧,随身带着。”他说,“老道今天是画不出第二张了,你回去把,改天我画好了,你再过来拿。”

      钟雨把那装了符纸的卡套接过来,立刻反手揣进贴身的衣兜里,一边点头道:“好的,幸苦了道长了。既然这样,还请咱们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老道士说:“张冠霖。”

      “哎,好好,”小道士赶紧连声应,看向钟雨道:“这位女信士,您电话念给我就成。至于我们道观的联系电话,呃,就是我的手机号,我报一遍给您听,你看加我个微信也行。”

      钟雨就加了他的微信,一点进去嘴角就没忍住抽了抽。这小道士微信头像是条瞪着眼睛的狗,关键是还是条p了件道士袍在身上的狗……真不知道他这是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这他师父看了不得抽他?

      嗯……只能说平时几乎不网上冲浪,也不怎么跟人在线聊天的钟总对当代网络表情包了解和运用程度都有点偏低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钟雨面上是一点儿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她非常淡然地加了张冠霖的微信,然后通过聊天框把小许的微信推给了他。

      “呃,”小道士迟疑道,“这位是?”

      “我的助理许先生。”钟雨说,朝他面露微笑:“他接下来会找你商讨关于鄙人向贵观的捐赠善款的事宜。”

      “啊?捐赠?善款吗?”小道士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脱口而出:“捐多少?”

      这话一出,丘壑容在旁边顿时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闭嘴,丢人现眼的东西。”

      小道士怂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钟雨看了他一眼,和善地笑着答道:“暂定是一百万,如果商定后有需要的话,我这边会再行追加。总之,希望能为贵观的发展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什么!一百万!”小道士惊呆了,“这——”

      他呆立在当场,好一会儿后才回神,然后第一反应是望向旁边的老道士,自家师父,张口喊道:“师父!人家信众捐了一百万,您就一张符纸就给打发啦!这不行啊师父,这不合适,太不厚道了,你看看要不您实在不行也多少撑一撑,咱怎么说,也得再给人家画几张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头:钟雨(咬牙切齿),我认你当大哥,你居然背刺我!你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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