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的风》蜗牛tree

4、第四章

　　这里是农场最深处，市区的嘈杂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大自然的声音合奏成了低吟的轻音乐，轻快舒缓地流淌在周遭。
　　警校，刑警，失明……这一系列轨迹余晓连旁观者都不是。她不加掩饰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男人，他刚刚喝下一口咖啡，动作缓慢，双眼微闭，脸微微偏向廊外光的方向。
　　“你…”
　　“你…”
　　两人突然同时开口，声音撞了个满怀，尴尬落了一地，又撞回了静音。
　　微信很合时宜地响了滴嗒两声，余晓放下咖啡杯时看到许轶南又摸到杯子端起来。
　　“三百五”，群名是年年取的，隐隐透着他从小二到大的性格。
　　年小二“@晓晓@羊，到底啥时候聚啊，我都等不及了”
　　羊“我没问题啊，随时等约@晓”
　　余晓盯着群消息，她不知道该不该在群里开口问，或者怎么问，她一直以为她们仨之间没有密秘。
　　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因为第二个余晓迟迟没出来阻止她，她担心在没跟她们见面之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个词折磨，她常常被某个词语折磨。
　　晓“南哥的事……你俩知道吗？”
　　她很想得到的答案是诸如什么事、不知道、咋了…….这类的，她需要很多这类词释义出来的优先、平等、相同来堵那个缺口，缺口太大，她还没能找到源源不断提供填补缺口词语的人。
　　群里忽然就安静了，安静的背后也许是曾年和米阳正在做“没有密秘”和“蒙在鼓里”的选择题。
　　“借调多长时间？”查觉到余晓的手机搁回桌上，许轶南转过脸朝着她问。
　　今天是标准的初秋，阳光在浮云里游来游去，有暖意但不刺目，有微风而不燥。
　　许轶南浸在这薄光里，余晓在他身上完全拼凑不出刑警这个词语，他安静地坐在对面，墨黑的瞳聚焦在她身后不知名的地方。
　　“签了三年，应该会带完这届”余晓忽然冒出个念头，总不能这三年都住在这里，不可能也不现实。
　　“那你可以随时过来喝我的特调”许轶南笑，又端起咖啡。
　　难道笑也能遗传，余晓敏感的发现了他的笑和秦姨的笑如出一辙，是一种如同壁炉能把附近的一切温度都抬高的笑。
　　“我……哦……”余晓本来想说我大概住不了多久不用麻烦，不知道怎的又没说出口，她在歉疚和不安中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不得不说，她确实喜欢上了农场，喜欢这里的恬淡简单和安全。
　　回想起来，除了八岁那个暑假他们仨来这里住的两个月，余晓掰着指头也能数清跟许叔秦姨见面的次数，许轶南就更别说了。不是她不想，她还不会查字典的时候就大概懂了资助的含义，能得到经济上的帮助已经足够她感恩一辈子，她从没奢望过还能获得更多精神上的慰籍，至少在她觉得，米阳和年年也应该是这样想的，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拿捏分寸是她们的优势，失去和得到从来都是平衡的。
　　锁上的手机屏幕滴嗒亮了，余晓静静地看着屏幕又暗下去，她需要做一些心理准备来面对答案，米阳和年年是余晓目前在这世界上仅存的不能失去的人。
　　太阳忽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有些刺眼，趁着强光能缓解答案的冲击，余晓滑开手机。
　　年小二：“知道，等见面了细说”
　　米阳：“晓，那时候你最严重…”
　　余晓知道，在见面后她会得到一切想了解的细节，米阳的话委婉而直接，瞬间就帮她倒带到她边缘化轨迹的起始点。
　　被诊断出抑郁症是在大学毕业后半年左右，当时正好有个班的班主任休产假，她被安排当代理班主任，怎么发展到整夜无法入睡的她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一路顺藤长大，很多词语源源不断装进她的脑袋，她的脑袋似乎又缺乏某种代谢功能，所以终于有一天，积满的词语开始在她脑子拥挤打架喧闹不止，停不下也擦不掉。
　　余晓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如果拼忍耐力她至少应该是十级高手，防御工程在哪个点被攻破的她花了很大力气也没能搜索出来，直到被米阳和年年押去锦城的权威医院，权威的心理医生在她脑和心神经复杂的地形里勘探后，说她的脑和心地带有很多断裂垮塌的地方，医生大概还看到了不少她自己修复缝补愈合后的残垣，余晓就用着这样危险建筑似的脑袋和心脏活到了二十多岁，医生用了很多药很长时间才勉强加固了她的危险建筑，能保证一时半会不坍塌，至少她能暂时继续工作生活下去。
　　聚会最终约在下个周末。
　　难道许轶南的事发生在那个时间节点？这个平行时空里，幸福亦或苦难着的人们，究竟有多少人经历着同样的境遇，有多少人在不知名的地方跟你正在做精神上的结伴旅行。
　　她埋头在群里说话的当口许轶南起身走回了书房，再回来时他手上多了本书。坐下后他将书推给余晓的方向。
　　“反正你晚上也无聊，帮我看看，给点意见”
　　《真相》，封面是一道亮光冲破黑云堆积的画面，极具视觉震撼，长篇小说足有一匹砖那么厚，余晓拿起书掂了掂，许轶南看着她的方向在等一个回答。
　　“意见不敢，我一定认真拜读”，她赶紧答，可余晓同时又在想他怎么就发现了她的无聊，难道无聊有独特的气味？难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聊？
　　那么刚刚余晓在书房外看到的画面就吻合上了，许轶南在写书，而她余晓在与世隔绝，隔绝的时间长到一部长篇小说问世。
　　余晓刚才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许轶南就搜索了一会记忆，他可是在警校读书时拥有着战友们羡慕的照相般记忆功能的人，他是可以对记忆进行地毯似搜索的人，因为时间的关系，他只进行了一次快速简索，两个月的视频倍速回放，简单挑了些清晰的画面看看。
　　漆黑的世界里，被拈出来的彩色记忆清晰得如同放映电影，黑黑瘦瘦的小女孩，他那时候没注意到余晓那么瘦，两条麻花辫总爱搭在那条最喜欢的七彩豌豆连衣裙上，裙子的领口大，他清楚的看到锁骨凹下去的地方瘦得可以放下枚小鸡蛋，那时候的细节现在来看颇为震撼，她不像普通女孩那么圆润，干干的，连笑也是，从怯生生的来到爽朗的笑历经了整整两个月，直到走之前她的笑才有了些湿度……
　　照相般的记忆优势在掏出来电影的同时也被漆黑一片的世界折磨，余晓的声音听上去很有辨识度，严肃、清晰、冷静，跟听到的大部份女人声音有些区别，缺了点东西，毕竟还没来得及慢慢倒带，仅仅几个画面，许轶南已经开始好奇，十几年时间，那个干干瘦瘦怯怯生生的余晓长成了什么样子，但仅仅几秒而已，他是个理智的人。
　　“昊子去葡萄棚那边了，待会儿他要过来送我去市里训练，你要不要顺便回学校？”
　　陈昊啥时候离开的余晓没关注到，她关注的点一向很单一局限，后来她知道陈昊除了协助许轶南还有很多时候在农场跟着请来的种植技师免费学习，这就是许家的周到，有形的又温暖的。
　　一小时后，余晓连同她的简易行李都在许轶南的车上。
　　市残联盲人游泳队队员，许轶南告诉余晓他的附加身份时，余晓还是被残联、盲人这两个词灼痛了。她还没了解到事件的始末真相，她本能的抗拒这些词语，可这些词语又偏偏丢进她心里空了几年的桶，溅起巨大的回声，像紧箍咒似一圈圈的缩紧。
　　“你喜欢吃啥？”许轶南突然问，
　　陈昊开车，余晓和许轶南都坐在后排，她正在用风驰而过的树影光影缓解她桶里回声，于是她没能反应过来，加上这五个字她实在太陌生。
　　“噢，我吗？我没有特别喜欢的”
　　她的回答是正宗余晓式的，她长到这么大也没地方学会被特殊照顾这种释义的词语，所以她习惯了不掏出喜欢的东西，掏出来也没地方放的词语掏出来干啥呢。
　　“曾年喜欢糖醋排骨，米阳喜欢吃秋葵，你赶紧告诉我，昊子的厨艺五星级，包你下周回来饱口福”
　　车正好跑过一片空地，窗外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挤进车箱，可许轶南看不到，他同样也没能看到余晓的脸色被阳光冻硬，刚要出口的词语也同时被冻在了半空中。
　　有些只能在下周末聚会才能了解到的细节突然就不重要了，那些被自己圈禁起来的日子实实在在的已经丢失了，糖醒排骨和秋葵的记忆里她余晓终身缺席。
　　“南哥，你又来为难我，万一晓姐喜欢的是我做不出来的呢”余昊接过空场。
　　“余晓？”许轶南又一次侧头。
　　“杂酱面……吧”一定得要个答案她也是能给出来的，答案也只是答案本身而已，她也习惯了平息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