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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前些日子,总听母亲抱怨,说外婆身子已不乐观,却依旧要按传统,去北碚的张自忠烈士陵园瞧瞧。

      这是江家的规矩,每年五月从南京飞往重庆。外婆前些年硬朗,都是自个儿一人去的,只现下年愈期颐,总须得陪着。

      加之临近毕业,保研后闲适于家中,母亲便让我随她,一并去往山城。

      这是个朝气蓬勃的城市,江北机场又建了座崭新的航站楼,与我去年来时,大不一样。不待细瞧,母亲便推着外婆,径直出了门。

      明黄色的出租车亦然泛着新,司机听闻我们要去北碚梅花山,少见的讶异了一瞬,却没多言,安静打上表汇入了车流中。

      南京飞重庆只需堪堪两个小时,落地时十一点,等真正到了张自忠烈士陵园,不过正值晌午。外婆原先检查出来已肝癌晚期,按理舟车劳顿后当面色萎靡,没曾想竟比我还精神,一袭花白头发挽在脑后,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眼中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欣悦。

      像是要去见一个此生最为重要的故人,抬手理了理鬓角,突然问我,好不好看。

      她已经太老了。

      我只握住她道,您真好看。

      外婆便真信了。

      她在搀扶下重新坐上轮椅,我扫过码后随母亲一并站于外婆身后,慢步向陵园内走去。说来惭愧,我对张自忠将军知之甚少,只省得这是位极伟大的名族英雄,于襄阳牺牲,如此,再无其他。

      陵园建筑风格极为对称。大铁门后是条颇为细长的通道,两侧则种有云松,庄严肃穆,甚是静谧。正面一座将军铜像,往后便是道道石梯,直通张将军墓冢。

      幼时我也来过这儿,不过从没一日如现下般,能一道上去。我与母亲各搀扶她一臂,生怕外婆脚下动作不利索,伤了筋骨。

      她却似迫不及待,绕过将军冢,到了更后一排石碑前。

      此处荫掩于林下,半点不闻喧杂交谈声。母亲示意我松开手,而后就见外婆接过拐杖,颤颤悠悠,小步到了一块墓碑前。

      她穿着身双襟旗袍,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去碑上尘霾,如抚摸情人般温柔和缓。我看的发呆,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舍与难过来。

      医生说,外婆已到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剩不了多少光景。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来重庆北碚,走到这座梅花山。

      我稍稍侧过头打量母亲,只见她亦轻轻擦过泪,眼尾发红。我们母女与外婆未有血缘关系,她是在73年的一个寻常夏夜里,从路边杂草中捡到的母亲。彼时外婆正过的苦,白日脖颈挂上大牌子,戴着长圆锥帽在台上罚站,夜里就睡在牛棚杂草堆中,伴随屎尿骚气入眠。

      也就是在这么悲惨的日子里,毅然决然捡过母亲,咬牙将她抚养长大。也庆幸这番举动,世间才有了我这么一号人。

      自沉思中回过神,我顺着外婆目光,将视线落在石碑上。碑上只刻有一行字,冰冷无生气:抗日烈士温想容。

      这是个极婉约极美的名字,却断然不是男子之名。

      我看着外婆深情的目光,丝毫不隐晦,半点无掩藏,倏地睁大了眼。原来她这辈子,未婚嫁,未许人家,竟是这般缘由。

      从前只当外婆性格如此,少言淡泊,不喜交际,哪能猜到她爱慕了一生的人原是个女子。我震惊的望向墓碑右下角,那轻描淡写镌刻着1919–1940.05.16,仔细一算,这名叫温想容的烈士,较我还小了三月。

      正该是朝气盎然的年纪,却长久埋在了地下。

      气氛有些沉重。外婆却依旧沉默,抚摸着墓碑一侧,苍老颤抖的指尖轻柔掠过温想容三枚大字,眼中含有水光。

      像彻底圆满了夙愿,回到南京后不久,她便开始咯血,病来如山倒,彻底倒在了病床上。于百岁生日后不久,撒手人寰,再没能醒来。

      直至外婆下葬后,我才从她生前珍惜的相片文字中,窥得了一丝当年之景:

      1919年5月,作为第一次世界战争胜利国之一,中国于巴黎和会中,为其余国家拒绝一系列正当要求,包括取消“二十一条”,撤退外国军队等,甚至巴黎和会公然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于日本。

      便是这次和会,政府的外交失败引发了全中国有志青年及人民的不满,在“拒绝于巴黎合约上签字”“外争主权,内惩国贼”的口号中,在南京市工人商会集体罢工的抗议环境内,江照月温想容双双落地。

      当时南京商会依照民国《商会法》改组,于警察厅厅长及国民政府人员监督下开始换届选举,会员一致推举华商江明远和温维时出任南京商会的正、副会长。

      因两家显贵富裕交往颇深,两个玉雪可爱的奶娃娃得以一道长大。温想容幼时巧捷聪慧,尝听江温两家人闲谈,道她俩于腹中时,曾订过亲事,便颠颠寻江照月去,抱着将她啃的满脸青涎。

      她未听完后语,自然不知这门喜事在她俩皆为女子时自动作罢。只肉乎乎的手拉过江照月,学那寻常人家,拜天地互叩首,稀里糊涂成了亲。

      那时的感情美好而纯粹,因西洋之风渐盛,老师们思想包容开放,她二人便真互相生出恋慕之情,于酸涩暗恋后,跌跌撞撞走到了一起。

      只彼时中国非今日之中国,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本打响了全面侵华之战,中华民族危在旦夕。迫于国内形势大变,江温两家南下迁入香港,捐赠物资无数协同抗日。

      奈何日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至上海,民国政府迁都重庆。又因此时西方绥靖之风盛行,无视中国希冀九国公约签字国干涉之幻想,对中国要求置之不理。诸多缘故下,上海数天告陷,淞沪会战全面落败,战局急转直下。

      而后日军柳川平助及松井石根等人鼓动参谋本部放弃“不扩大”方针,令东京大本营废除“指令线”,于12月1日下达攻占南京之令。

      12日,南京沦陷。

      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这个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数次庇佑华夏文明之正朔的城市,无数文人墨客笔下的风流金陵,在短短六个星期间,见证强jian暴行两万余宗,大屠杀28起,零散屠杀858案,三十多万百姓丧命,含狠而终哀嚎而死。

      尸首残肢遍地皆是,被剖开肚子的孕妇,被轮流羞辱而死的少女,被斩首取乐的少年堵塞住整个扬子江。屠杀奸jian淫,惨绝人寰,鬼神侧目。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温想容决定投身于抗日事业,为温家所支持,毅然加入张自忠第五战区右翼集团军。

      临走时只与江照月道:今日之中国,满目疮痍,垣残壁断;今朝国家危在旦夕,想容只愿勉尽中国人之天职,绝不负三十万金陵同胞之意。只盼百年后,世人笑说一句山河犹在,国泰明安,那便是死亦足亦。

      读到这儿,我顿了顿,又重新看了遍外婆日记。笔下的她清楚认识到温想容这一去,近乎十死无生,不舍痛苦,却无半点阻拦。不仅如此,往后两年间,积极捐献补给物资,用一杆文笔,写下无数文摘支援抗日。

      亦在1939年底,北上重庆。

      39年底至40年5月,想必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虽于生死线上徘徊,但投身于所爱事业,身侧有爱人相伴,文字中总透露出无比的幸福与欣悦。

      我是感慨的。对于感情,我不愿爱人赴死,不愿他将生命献给无偿的事业,我清醒的明白我自私我怕死,理解不了她们二人对于生命及爱情亲情的定义。何况江温两家既富且贵,飞去国外不一样能安顺过一辈子。

      想到这,我记起那块墓碑镌刻的时间:1919–1940.05.16。

      忽而心头一恸。

      1940年5月,日军为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通往重庆的运输线,集结三十万大军发动枣宜会战。张自忠将军曾言,我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绝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绝不半点改变。

      果不其然,5月1日将军笔昭各部队出战,7日温想容随张自忠东渡襄河,15日包括温想容在内的1500余人被困沟沿里村,日军在飞机大炮掩护下,一昼夜发动九次冲锋,16日自晨至午,全军战死覆没,未余一人生还。

      日记写到这儿,晕染了一大片。

      像心脏被人攫取紧攥,我重重叹出一口气,为战死的将士可惜,为外婆及温想容间的爱情叹气。

      日记中记载的最后一句温想容言语,是她对外婆笑着,满目光华道,日军攻未衰,若襄阳失守,我就死在沙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若能胜利,你穿那时表白的旗袍渡过长江,如有清风拂面,便是我来见你了,你带我回家。

      日记偏向叙事,我不能从这简单的文字中窥探出更多,只倏地发现笔记本内,夹杂着一张老旧的黑白图片。

      上面两个模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一个一身双襟旗袍温婉和煦,一个一身军装潇然俏丽,正对镜头,背后一张红布上,绣有一字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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