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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二十二章:红盐(下) ...

  •   高骏默不作声地盯着乔嫂看了良晌,蓦地扬起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用力之重,直打得她歪身倒地。

      乔嫂两手撑地坐起,重新跪好,右颊赫然印上了一个红巴掌,可面上却依然波澜不兴。

      高骏又一巴掌将她扇倒,她又坐起跪好。

      两人都沉默着,一个打,一个挨,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高骏一次一次打倒乔嫂,乔嫂像不倒翁般一次一次弹正回来。

      到了后来,乔嫂右颊肿得异常的高,挤得眼睛都变了形,面目显得滑稽好笑,可她眼睛深处,还是一片幽静。

      每一巴掌打下去,乔嫂脸上的伤痕就重一分,高骏眼里的光彩就黯一分,十几巴掌打下去,乔嫂面目全非,高骏哀莫大于心死,败下阵来,连愤怒都无力:“乔朱颜,你好,你很好。”

      高骏脚步越过乔嫂,环顾众人,阴着脸道:“行了,这案子已经清楚了,大伙都看着呢,就是陆斯伙同乔朱颜想偷了夜明珠私奔!既然夜明珠找到了,那就免了重刑。陆斯,念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没收从寨里分得的全部田产,打断一条腿逐下山去。乔朱颜,这些年来为寨子做了很多事,功多于过,也算半个功臣,没收从寨里分得的全部田产,鞭打三十,逐下山去。”

      至此,我方舒了口气,放下心来,知已安然度过此劫。

      韦四走到高骏身边,道:“大哥,夜明珠案结了,但我还有些话要问问陆斯。”

      高骏允道:“你问。”

      韦四又走到陆七面前,提着他顶上头发将他脸抬了起来面向自己,目光迫人,紧紧逼视对方,连发三问:“陆斯,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潜伏在高家寨有什么目的?羿川盐案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乔嫂的肩膀轻轻地颤了一下,将垂着的头又往低压了些。

      陆七发笑道:“四哥,你太看得起我陆斯了,我能隐瞒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呢?像我这样无能的人,就算识得几个字,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神情透着一股悲凉和凄怆,那副模样不像在澄清,更像在自嘲:“我倒希望自己有特殊的身份,也有过人的本事,可以改变些什么。可这么多年了,我总算看清了,我就是一只蝼蚁,卑微得埋在尘土里看都看不到,我怎么竟敢妄想来撼动这片土地?哈哈!”

      在陆七凄凉的笑声中,乔嫂的肩膀又颤了两颤,她侧过头,哀伤地凝望着陆七,嘴唇微动,欲诉不得。

      “四哥,我谢谢你。”陆七嘎声笑道,“我知道你一直留神着我、提防着我,我谢谢你高看我一眼。”

      韦四严声道:“陆斯,不要装疯卖傻说胡话!不想受罪,你就老实回答,你隐瞒学识匿伏寨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隐瞒?我有所隐瞒又如何?我偷奸耍滑不想多干活不行么?”

      陆七眼中溢出了满满的恶意,“你就全无隐瞒了?那你不举的事怎么藏着掖着不敢公之于众?只可惜了秦嫂,跟了你,得不到片霎欢愉,还要遭你无止尽的羞辱折磨,你永远体会不到,她是个多么温柔似水的女人。”

      “你——”韦四勃然色变,浑身颤抖,又是窘迫又是羞愤,夺过大潘手里的匕首就要刺陆七,高骏见状忙一把拉住他,韦四又跳又叫,理智荡然无存,“大哥,你教我亲手宰了他!”

      我觉得陆七不是装疯卖傻,他是真疯了。

      他是在故意激怒韦四,他是在求死。

      乔嫂也看了出来,不住地摇头,她焦急地张望,似乎在想办法。

      忽而,她扑过去扯了扯高骏的衣角,拔下发簪,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又回过身恳求地看向我,磕了个头。

      我的脑子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她说话时,嘴巴已经先行一步,发声道:“大当家,乔嫂有话要说。”

      高骏在混乱中张望过来,疑道:“什么?”

      乔嫂那边写着,我这边念着:“俊臣,一直以来,我都爱慕着七哥,是我勾引他的,也是我教他认字的。我唆使他去偷夜明珠跟我私奔,可他不肯。昨夜子时三刻,我拿了你的钥匙打开库房门偷了夜明珠,然后将夜明珠藏在你屋里。我以此要挟七哥跟我私奔,他仍不肯。我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才写了那封信,把信和夜明珠放到了七哥屋里。我德行有亏,罪无可恕——”

      陆七突然挣开大潘的手,疾冲过去,一把抢走乔嫂手里的发簪,远远地扔开,指着她喝斥道:“你说这些话,对得起惠生么?”

      乔嫂抬头望向他,怔怔落下两行泪来,又猛地摇了摇头,急迫地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几个破碎的音节。

      陆七见之心酸不已,长跪在她面前,悲声謷謷,泣不可仰:“乔妹,我没能做到,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惠生。到了最后,我不但没能完成与惠生的约定,甚至连你都没能保护得了。”

      乔嫂攥紧他的衣袖,泪如泉涌,使劲地摇头。

      “我越来越看不到坚持下去的意义了。”

      陆七仰首眺向虚空,满眼皆是迷茫,“快十年了,我们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够不着,谈何去扳倒他?当贼当得太久了,我手上沾满了血污,心也麻了,我有时会悚然一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贼’,杀害无辜、欺凌弱小,变成了我曾经最不齿的、立志要除掉的人。”

      他低下头,垂眸看着乔嫂,嘴角牵起一个微笑,却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乔妹,我失败了,我放弃了。等我死了,你就把这一切都忘了罢,去跟高骏服个软,跟着他,安安生生地过下半辈子。别再徒然抗争了,我们太渺小了。惠生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

      陆七说罢,站起了身,乔嫂攥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泪落如雨。

      陆七撕裂衣袖,决然转身走到韦四跟前,仰起脖子,朗朗然道:“韦靖则,你杀了我罢。”

      韦四愤而举刀,将欲斩下,高骏忽翻手夺了刀,扔到地上,冷然问道:“把话说清楚,你要扳倒谁?”

      陆七仰天大笑,复咬住牙,椎心泣血,一字一字地道:“还能是谁?自然是贼首大憝——杜、羲、卿。”

      高骏拧起眉头:“你跟杜大哥有私仇么?”

      “高骏,你真以为把寨门关起来就是整个天下了么?”

      陆七怆然生悲,“但凡你还有一丁点儿良知,你就该睁开眼看看外面是怎样一个墋黩天地、惨酷世界!你知道这儿有多少座黑盐矿么?我不知道,查到一座又会查到下一座,好像怎么都查不完。矿上劳作的矿工大多都是私贩的黑奴隶,人死了,就扔到废弃的盐池里,沉不下去,堆积如山,上面的尸体臭了、黑了,下面的被盐腌透了,还是新鲜的肉色,你见过那种场景么?你以为那些黑奴隶是哪儿来的?他们中有许多都是被掳掠来的无辜的普通百姓呀!有的还是只有几岁的孩子啊!这儿的盐不是白的,是红的呀!这是吸了人血、吃了人肉的红盐呀!当年惠生和我立誓要查尽黑盐矿,我潜到高家寨来作了贼,我们拿到了证据。那时我们血气方刚,天真地以为有了证据就能成事,谁承想,惠生反倒没死在杜羲卿手里,而是被毒死在了河阳城府衙里!”

      “私仇?呵呵。”陆七冷笑两声,“杜羲卿只手遮天、操弄官府,草菅人命、胡作非为,肆意吸食这片土地的血肉,我要除他,还需要‘私仇’么?”

      高骏默然迂久,道:“你以为偷个夜明珠就能伤到他?你只能害了高家寨!”

      “我要夜明珠是为了敲开权贵家的大门!河阳城没人管得了,我就去曲淄!中央不是有九卿么?我一家一家地敲!九卿管不了,还有御史、太尉,御史、太尉管不了,还有大良造,大良造也管不了,我就去敲王宫的门!总有人能管罢!”

      陆七高声道,旋又嘶声悲笑,“我能怎么办呢?我实在是没得法子了!”

      他举目遥望东南方向,悲戚又困惑地问道:“为什么坐在朝堂大殿里的那些大人物不看看这儿呢?哪怕看一眼呢?这片土地难道不是晋国的国土么?我实在是没得法子了呀……”

      “陆斯,我本来不想要你的命。”

      高骏俯身拾起匕首,走向陆七,“但你今日说出这等话来,我也断不能再留你。”

      他一手按住陆七的肩膀,一手将匕首捅进陆七的腹部,低低地、沉沉地道:“我见过黑盐矿,我就是从矿上逃出来的黑奴隶。我爹娘都死了在矿上,我一个手牵着刚七岁的老二、一个手抱着没满月的三儿逃了出来,没命地跑,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教他们俩活下去。那时矿上的事儿还不是杜羲卿说了算,这事儿不从他起,也不会从他终。”

      他拔出匕首,又刺了一刀:“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能管得了高家寨。”

      陆七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乔嫂见陆七死了,扑向他的尸体,作势要拔插在他腹部的匕首。

      高骏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别做傻事。”

      乔嫂面如死灰,绝然摇了摇头,去掰他的手指,掰之不动,她便嘬了一口唾沫,吐在高骏脸上。

      高骏遂松了手。

      乔嫂拔出匕首,自决于陆七的尸体旁边,弥留之际,将手里攥着的那块被陆七撕下来的衣角又补回他的袖子处。

      她躺在地上,怔忡地望着天空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挣扎着翻过身子,用手指蘸了血,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本是可怜人,何以自相戕。

      那也许是她对人生最后的叹息,也许是她对世间最后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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